第六章(上):妙语
且说莫悁用了午膳后便去东暖阁找石乔,石乔见她仅用半日,就将点茶技法基本掌握,不禁喜赞。石乔正欲告诉莫悁龙凤茶、白乳、金晴面等茶叶优劣,忽见一个小宫人跑来说:施公公有请他们师徒二人前去喝茶一叙。
石乔顿感不妙,但上命难违,他只得带着莫悁前去施册住的耳房处,路上反复嘱咐她不要说话。
“来了?”施册翘着腿,缓缓拨动着手中的茶盏。
“是,奴才携小园子给施总管请安,总管您万福!”石乔趁低头时朝施册处扫了一下,他一眼认出,施册手中正是龙凤茶的茶色。
“起来罢。昨儿忙着大皇子的生辰,咱家也功夫问。今儿叫你们俩来,也没有别事,就是想问问你,你这徒弟是个什么来历?”施册喝了口水,假装不经意说出。
“哎呦呦,施总管这么关心这孩子,可真是他的福气!小园子,施总管看重你,你今后可要 好好听他的话,仔细当差……”
“行了行了,这话咱家一日能听八百遍。废话少说,你就直接说,你这徒弟姓什么,打哪儿来的,家中有几口人,为什么要净身进宫啊,还有,你凭什么就那么看重他。”
莫悁心中一惊,谁知石乔却突然扑通一声跪下,眼眶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圈泪水,边哭边道:“施总管,事到如今,奴才也不瞒您老了,您老听后可千万别生气。这小园子啊,是奴才的亲堂侄儿!奴才命苦,三岁时就没了爹娘,多亏堂哥的一口饭,奴才才能活到今天啊!只可惜奴才这侄儿命也不好,偏生去年闹了灾荒,堂哥万般无奈去找地主借粮,谁知后来竟因还不上粮,活活被人给整死了!”
石乔越哭越凄惨,继续抹着眼泪儿回说:“侄儿没了依靠,就千里迢迢来到宫里,投奔了奴才。一则,奴才念着堂哥的恩情,不能见死不救不是!二则,奴才也是有私心,想着有个侄儿在身边,将来也能有人养老送终。若是他将来对奴才,能抵得上奴才孝顺您老的一二分,奴才也就知足了。“
说毕,石乔偷偷向莫悁挤了挤眼,莫悁会意,顿时捂着脸啜泣起来。
“闹了灾荒?”施册疑惑看着他俩。
“大总管,您知道,奴才是楚州人氏,去年闹灾时,陛下还曾大开粮仓,救济灾民。大总管整日跟着陛下,想必定还记得此事。”
“对,对对,有这事!去年陛下被你们老家那事儿闹得烦心,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可连带了咱家活活受了多少天的罪……”施册忽觉得失言,忙转头笑道,“你侄儿既进了宫,你也就不用再想什么其他的了,好好教他做事,他若勤利,能哄得陛下高兴了,少不得你们叔侄的好处。”
“是,总管说的太对了。侄儿将来若有一分出息,那也都是仰仗了总管您的功劳。大总管,孩子年轻,还得劳烦您老多帮衬帮衬……”石乔走上施册身前,打袖子里递给他一张纸,施册先是一愣,后开了个角偷偷瞄了眼,遂眉开眼笑道:“好说,好说,今后若有什么闲差,咱家第一个就想着他。”
石乔千恩万谢,又同施册说了几句闲话,方带着莫悁离开。
二人走后,一直站在施册身旁的顺喜问道:“干爹,那小园子的名籍册,咱们还查不查?”
“查你个头!”施册拿着那张纸,重重打了顺喜的头:“给点银子他们就能把你祖宗八代全编出来,那东西有什么可看的!趁这功夫,还不如多睡会子觉。昨儿晚上陛下熬到半宿都没睡,可是熬死我了。你过来,给我捶捶腿!还有这肩,酸的我呦!”
“好咧!”
回到东暖阁后,莫悁对石乔的机智赞叹不已。
“今日可是多亏了石公公,否则可就难收场了。”
“也是咱们遇到了他,若是换一个,未必就能顺利出来。”石乔笑道。
“石公公怎么将施总管的心性脾气摸得如此清楚?不像是他在问咱们,倒像是他被咱们牵着鼻子走呢!”莫悁笑道。
“公主有所不知,这施册本是和我同批进宫的人,最初我们都在尚衣局做事,还曾在同一张炕上睡了三年,好的跟亲兄弟似的。只是后来,发生了些事情,彼此就疏远了。”石乔叹了一口气,又笑道,“虽说如此,可我同他毕竟朝夕相处过,因而很了解他的脾性。”
莫悁见他似有难言之隐,也不好再问,便继续缠着他论茶。
“公主请看,茶团上印刻有龙凤呈祥的图案,便是龙凤茶了。龙凤茶产自东南,是茶中极品。而奴才手中的龙园胜雪茶,就更是龙凤茶中的明珠。做这茶团呀,需先采新茶之尖,蒸熟后剔除熟芽,然后只取其心中一缕,用珍器贮清泉渍之,之后茶团光明莹洁,灿若银线,更妙的是团中印有一蜿蜒小龙,栩栩如生。”石乔小心翼翼捧出一团龙园胜雪来,递给莫悁细看,莫悁惊叹不止。
“这龙园胜雪价比百金,需得用玉水注、黄金碾、细绢筛、兔毫盏方配得起。因采摘考究,工艺繁复,致使这茶量少难求,一年宫里也不过存二三十团,多为赏赐功臣和皇家子弟所用,陛下自己都不敢滥饮。”
说着,石乔忽想起方才在施册房内看到的那碗茶汤,便摇头道,“陛下不会轻易将此茶赏赐于人,就连前朝的大红人卓文熠学士,这些年来也不过才得了一饼。因而万万不敢在平日里随意饮用。对了公主,奴才忽想起一事,公主和施总管见了多次,不知待公主成婚后,露出真容,他是否会有所察觉?”
莫悁笑道:“这点我也早想过了。他若认出,我就咬定不承认,只说他认错了人便是。若不行,就同今日一样,多塞些银子与他。”
“不妥不妥!”石乔摇头道,“公主虽是个有胆识的,然进宫日子浅,仍不甚了解那施册的为人。施册是最图利的,他今日能因几两银子被公主收买,明日就能再因几两金子将这秘密捅出去。奴才是经受过的,公主万不可信他的话。”
“那……”
“公主莫急,眼下奴才倒有个主意,不知公主可愿意一听。不瞒公主,奴才早就想这么做了,只可惜奴才人微言轻,若莽撞行动,不仅没几人信,还有可能将自己的命搭进去。因此这法子想成功,还需得公主助一臂之力。”
“石公公请讲。”
石乔凑上前去,在她耳边低语一番,莫悁听后大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公公有几成胜算?”
“原本只有二三成,公主若是愿意帮忙,就有五六成了。”
莫悁看着他,思考片刻后回道:“好,我答应你。”
话说下午梁帝午憩起身后,施册忙上前邀功,将那小园子的身世一一细说了。梁帝皱着眉问道;“只是他侄子?你确定打听清楚了?”
“哎呦万岁爷,千真万确,奴才将那小园子的祖宗八代都细细掏了一遍,定没差的!”
梁帝将施册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问:“朕问你,你近日都忙什么呢?”
“奴才,奴才那可有的忙呢!”施册掰着指头算道,“奴才又得伺候陛下,又得管着这宫里的大事小事,还得盯着北芜来的那帮人。奴才整日睁了眼就脚不离地,就像那草原上的马儿一样,离了缰绳就得飞奔不停……”
“好了好了!亏你还有的事做!”梁帝摆摆手,示意他别说话,“等会你把小园子安排到朕身边伺候,让他给朕倒茶磨墨。”
“呦,小园子才来了不到一月,他哪有福气来伺候万岁爷您啊!这种事还是奴才做的顺手!”施册忙笑着给他穿上龙靴。
“朕是念在你忙,想让你松快些。这事就这么定了,你快去办,不准再出什么差错!”梁帝说毕转身离开,留下施册一人在原处疑惑:“再出什么差错?我没出什么岔子啊?”
第六章(下):试探
莫悁听闻梁帝点名要自己陪伺,一时间摸不透梁帝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也没时间多想,便跟着施册去了。
趁莫悁给自己请安的功夫,梁帝又将她细细打量了一遍,越看越觉得这其中有蹊跷。他并没有多问,而是照常让莫悁研磨。
莫悁折起袖子,拿起那条朱砂墨在砚台中转了一圈,却讶异并没有什么墨留下。
“怎么,不会研磨?”梁帝问道。
莫悁忙摇头。
“那就是紧张了,朕又不是老虎,你不用怕,继续罢。”
虽如此说,可莫悁仍旧有些手足无措。原来,那北芜和中原的墨材质不同,研磨所需的力道方法自然也不一样,莫悁自是在此处栽了跟头。
见梁帝眉头紧蹙,施册忙上前笑道说:“陛下,要不还是让奴才来罢!”
“不必,你去看看那和亲队伍里的小钊,今日可又犯了事。”
梁帝话音刚落,就听“啪”的一声,那朱砂墨不知怎么就跌倒了砚台里。梁帝顺势转头看莫悁,只见她明显慌乱,梁帝心中已经猜定,这新来的小园子必和北芜的人有所关联。
施册应声走后,莫悁忙将那墨条拾起,强忍住心中波澜继续一圈圈磨着。
“你今年多大了?”梁帝随口问道。
“十九。”
“都读过些什么书?”
莫悁犹豫了片刻,压低声音回道:“《四书》,还有《尚书》。”
“只有这些?就没往下接着学?”
“父亲不让再读了。”
“为什么,是家道中落,请不起先生了?”梁帝又问。
“不是,有些别的原因。”说完,莫悁便不再答话。
“你这爹倒是有些意思,哪有不差钱却不让子女读书的。噢,朕记起来了,施册说你因生病坏了嗓子,那这几日你就少说话罢。”梁帝说毕,低头继续批面前的折子。
半炷香的功夫后,施册回到殿内,细说了小钊今日的行踪。
“你说他多次想进入望欣殿内?”梁帝停了笔,微微有些惊讶。
“是,但后来崔嬷嬷不知说了什么,就把人给劝回去了。奴才也觉得奇怪呢,难不成他是得了咱们什么军情,想告诉二公主?”
“后宫内哪里来的什么军情!”梁帝厉声喝道,随后又眉头紧蹙,“但是内宫里其他事情也不少,让你的人多加留意,万万不可马虎。”
“喳!”
梁帝又转头看莫悁,发觉她虽神态未异,鬓角却早已渗出细汗,梁帝冷笑了一声,问:“怎么,看你这神情,倒像是认识小钊一样。”
“不!不认识!”莫悁唬得连忙否认。
“行了,朕料定你也不认识。磨墨罢。”
虽说此事被梁帝否了,但莫悁仍旧心绪难平,她整个晚上都站立难安,早盼着能回宫问明情况。
好容易半夜回到了望欣殿,莫悁忙将崔嬷嬷喊来细问原委。
“将军只说有事情有要见您,却不肯说是什么事。”崔嬷嬷回道。
“那,你让他明天早上辰时一刻来找我。”
“公主,恕奴婢多嘴,如今宫里有些流言,说您从北边带了这么多人过来,是来刺探军情的。在这节骨眼儿上,您和小钊将军还是少见罢。”
“我知道,我只见他明早这一面,其余就再不说了。”
崔嬷嬷只得应下,并伺候莫悁宽衣就寝。莫悁假意睡去,待她走后连忙起身,借着窗前的月光,挑了许久,选了一股金线和一股黛色蚕丝线偷拿到被里,开始细细打那断鸿刀上的络子。
然而莫悁心里烦闷,外加天上月色不明,她拆了打,打了拆,竟一夜都未曾有进步。
早膳时小钊来后,莫悁当着众人的面告诉他,今后不要在宫内乱逛,不要随便唬人,更不要随意进入望欣殿内。小钊脸上写满了惊讶委屈,莫悁自己更是无可奈何,伤怀不已。
小钊丧着脸走后,幺朵疑惑问她怎么了,莫悁便趁着没人,便低声将昨日在梁帝那儿听到的话给她说了。
“竟派人监视咱们?那这内鬼是谁?揪出来,咱们定不能饶他!”
莫悁摇头道“我也不清楚,要再查几日才可能明了。你也多帮着留心些。”
“哼!还说什么和亲呢!一点诚意也没有!公主,这婚索性您也别结了,咱们回草原住多自在!”幺朵气的大嚷,莫悁忙捂住了她的嘴,轻声道:“说的这是哪里话,你可知悔婚意味着什么?且不谈两国之间又要僵持,光看这边关的数十万百姓,他们好容易盼来的太平日子,就因为咱们毁于一旦?”
幺朵沉默了,莫悁又拉着她的手道:“你再想想我母后,我若悔了婚,父王又会如何待她?”
“可是公主,大梁皇帝对您不好,奴婢不想看着您往火坑里跳!”
“我何曾奢望过他对我好了?”莫悁笑道:“没事的,等同他有了孩子,我就解脱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