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上）：送子

且说又过了一阵，忽听到窗外几声喜鹊唱鸣，紧接着屋内便传来了一声嘹亮的的婴孩啼哭，还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便见崔嬷嬷汗流浃背地跑了出来：“陛下，娘娘想同您说话。”

梁帝顾不上其他，急忙跟着崔嬷嬷进到内寝。床幔旁边，夭朵和柳嬷嬷怀中各抱着一个婴儿。

“恭喜陛下，皇后娘娘生了对龙凤胎！”柳嬷嬷将怀中的男孩抱给他看。

梁帝喜出望外，忙伸出手来抱住那孩子。却不知为何，小皇子从生下来便未哭过，他只是甜甜地睡着，反倒是夭朵怀中的小公主哭得响亮。

梁帝正要去抱女儿，谁知夭朵身子却往后一躲，离他远了半步，满目怨恨道：“我们娘娘为了生下这对孩子，连命都豁出去了。那催产汤虽保得了皇子，却未能止住娘娘的血，还不知能不能挺过去。”

梁帝忙去看莫悁，只见她躺在床上，面色惨白，唇色乌青，仿佛刚从地狱中逃出一般。梁帝的笑容顿时僵住。

“陛，陛下……”莫悁张开嘴，艰难地想同他讲话。

“朕在这儿。”梁帝心疼如割，他侧过身将莫悁放到自己腿上，俯身悉听。

“陛下答应过臣妾的……”莫悁的身体虚弱无力，说一句话便要喘上许久。

“悁儿，咱们的孩子太可爱了，朕只看了一眼便欢喜得紧，朕舍不得将他们送人，朕真的舍不得！”梁帝红了眼圈，也不敢冲她喊，只用最温和的口吻同她商量着。

莫悁摇头，盯着他看，紫檀色的眸子中含着千言万语。

梁帝眼中噙着泪，不忍再说话。而外头太后等得着急了，便直接进来内寝探望。

“求陛下，将孩子，送，送走……”莫悁用指头紧攥着他的衣肘，声音越来越轻。

太后正巧进来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忙走过去问：“天下哪有赶着将亲骨肉送人的道理？孩子，你好歹同哀家说说原因。”

莫悁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她忽然间眼泪肆虐，泪水沾湿了梁帝的衣裳。

“夭朵，你说，皇后这是怎么回事！”太后问道。

“娘娘必是觉得，孩子留下来，陛下还会对他们下毒手！”夭朵将孩子交给乳娘，满脸怒气的对太后说。

“悁儿，朕向祖宗发誓，凤髓香的事，朕绝不知情！若是朕下的手，朕又怎么会去命人严查？”梁帝用手指拭去她脸上的泪痕，心中百感交集。

莫悁的眼泪仍旧在流，她没有力气再说话，只伸出食指，指向了床头的那个棉布娃娃。

“给你弟弟做的玩偶？你的意思是……”太后好像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忙问夭朵道，“你对哀家说实话，北芜王后的儿子，到底是怎么没的？！”

夭朵转脸看看莫悁，又抬头看看太后，终是忍不住哭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公主十二岁那年，王后生下了嫡王子。谁知王子才出生，汗王便进来将他抱出产房，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夭朵哭得越发抽搐，不顾周围人惊诧的目光，顿了顿，又接着道：“我们公主听说后，急忙去寻，足足找了半日，才在汗王的枕头下发现了王子，而那时王子的身子，已经凉透了……”

“畜生！”一滴清泪从梁帝泛红的眼圈中滑落，他双手紧握成拳，悲愤成河。

太后坐下，闭了眼，缓了半刻，才又紧握住桌角问道：“汗王可是不满嫡王子的血统？”

夭朵不住点头：“汗王说，他将王后扶正，不过是暂时为了向大梁示好。嫡子继位，天经地义，可他决不能让北芜的后继之君，混有敌国血脉！”

“哀家明白了，”太后走至莫悁跟前，握住她的惨白的手道，“好孩子，你是担心，你的孩子养在皇宫，女孩逃不过和亲的命运，男孩躲不过争储的漩涡。你想将他们送出宫去，让他们拥有过安稳太平的人生，对吗？”

莫悁终于含泪点头。

“悁儿，朕竟不知你受过如此伤害！”梁帝将她抱起，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脸上轻道，“朕不是你父王那般的桀纣暴君，你放心，咱们的孩子必不会经历惨痛。别送了，留下他们，好不好？”

莫悁浑身开始颤抖，她咬着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喊着：“送，送走……”

一语未了，莫悁便双手垂下，昏迷过去。

“悁儿！悁儿你醒醒！”梁帝吓得连忙去喊太医。太医进来看后，并不知皇后何时才会醒来。

“你醒来悁儿，你醒来看看朕！看看咱们的孩子！”梁帝泪水决堤而出，声音逐渐从高亢的哭喊变成绝望的低鸣，“朕求求你，醒来看一眼朕罢，朕不会再伤害你了，朕什么都答应你……”

乳娘怀里的小皇子似乎被这周围的凄惨景象吓到，终于忍不住放出第一声啼哭。梁帝被这哭声惊动，从乳娘怀中抱起儿子，忽然发现这孩子的眼睛竟和莫悁一样，色如紫檀，流转明亮。

梁帝紧紧注视着儿子的眼睛，不知过了多久，才开口说道：“朕不想看到你伤心难过的样子，悁儿，朕答应你。”

太后看着他，惊讶道：“陛下可是想好了？”

梁帝点头，看着皇儿，又对采喜道：“朕记得前几日应缄的夫人才生下孩子，你去即刻传应大人进宫。”

“奴才遵旨！”

梁帝又将女儿抱来，哄着拍着，一时也不舍放下。

半个时辰后，应缄入宫面圣。

“应爱卿，你虽和杜从实周之护同出一届，才入仕不久，但你的行事为人，朕心里有数。”梁帝哄着孩子，看着他道。

深夜突然被喊入内宫，应缄本就惶恐难安，一下子听了梁帝这话，他心中便更是忐忑。

“你不必紧张，朕喊你来，是有件重要的事要托付与你。”梁帝说完，走到他身边，低声嘱咐了一番。

“微臣万死不敢！”话音刚落，应缄便跪地不起，脸面深埋。

“你要是不听，便是抗旨！朕照样会治你的罪！”梁帝怒道。

“陛下，微臣，微臣……”

“行了，起来罢。”梁帝语气稍微缓和了些，亲自上前扶起他道，“你只管好好养育，不必担心其他。”

应缄推脱不过，只得战战兢兢地勉强答应。

“请陛下明示，微臣该如何对外人说起皇子和公主的来历？”

“这，”梁帝一时语塞。

“就说他们是你宗室里的侄儿，因父母亡故，你才收养的。”太后接道。

“微臣遵旨。可皇嗣是鹓动鸾飞之身，微臣不敢擅自起名，还请太后和陛下为皇子公主赐名。”应缄又跪。

梁帝看着摇篮中的两个孩子，凝眉叹气道：“朕本来都想好了，孩子正巧生在盛秋，若是个女儿，便叫她煦阳，希望她一生都如秋日暖阳般温暖灿烂；若是个儿子，便从亘字辈，叫他桓儿。”

“可叫桓儿太过惹眼，难免有人会将这名字同大皇子恒儿的名字联系在一起，这么一来，孩子的身份很容易暴露。”太后劝道。

梁帝又思忖片刻，回道：“母后说的是，那就改叫他为萱儿吧。合欢蠲忿（蠲同“捐”，消除之意），萱草忘忧。皇后闺名为悁，悁主忧愁，莫悁便是无愁。皇儿取萱草为名，正照应了无愁之意。”

“应萱？不错，好名字。”太后赞道。

听到“应萱”二字，梁帝心中总有说不出的怪异滋味。

“夜长梦多，陛下既决定了，就不妨早些让应大人将孩子抱走。”

梁帝“嗯”了一声，抱着女儿，又看着儿子，迟迟不舍。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终于将孩子装在了摇篮里，亲自交到了应缄手中，又吩咐采喜随行，将皇嗣在应府安置妥当了再回宫。

“那微臣告退了。”应缄说完，便要离开。

“且慢！”梁帝忽大喊了一声，随后疾步走到摇篮旁，又抱起了孩子，“让朕再看一眼！”

萱儿仍是乖巧地睡在摇篮里，梁帝不舍地亲着他的额头，将他放下又去抱煦阳。

谁知煦阳却不如哥哥般安静，又或许是她感受到了殊离之痛，才被梁帝抱起，她便大哭不止。

“煦阳不哭啊，不哭。你也舍不得父皇对不对？”梁帝足足哄了她小半个时辰，煦阳才停止哭闹。

“陛下，将公主给微臣罢。”应缄说完伸手去抱，谁知刚一碰到她，煦阳便又哭嚎起来。

“这丫头认人呢，只怕带到府中，你们也难哄。”太后闻声过来，看到这副情景，内心不免动容。

“陛下，方才哀家细想了一阵，觉得皇后所担忧的，无非是怕孩子命运多舛。”太后走过去，凝视着萱儿道，“这嫡长子长大后，即便是自己不愿，也未免要被别人推进夺储的漩涡中，且萱儿身上还带着北芜血脉，他做储君，朝中必然有人不满。如此一来，还不如让他远离这是非，安逸度日。而公主则不同，煦阳将来是否要去和亲，则可以由陛下自己决定。”

“母后的意思是？”

“只要陛下能够保证，将来给煦阳配个好夫婿，那皇后未必不肯将女儿留在身边。看到了女儿，她心中又何尝不会思念起儿子？”太后提醒道。

“儿臣明白了！”梁帝恍然大悟，忙转头对应缄道，“煦阳朕要留下。你且把萱儿带走，让你夫人养育一月。满月之后，朕再做定夺。”

“微臣遵旨！”

第二十二章（下）：假诏

梁帝又下了旨，对外只说，皇后娘娘生了一儿一女，而小皇子先天不足，已经按照太医的嘱托送出宫去，在一个僻静宜人的地方静养。所有知情人必须守口如瓶，若传漏半丝风声，格杀勿论。此旨一出，内寝内顿时人心惶惶。

应缄将萱儿抱走后，梁帝又转身去看莫悁。莫悁仍是未醒，她眉眼低垂，神态安详，像是在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梁帝抱着煦阳坐在床边，用手轻佛着莫悁的脸颊。

煦阳果然生下来便和梁帝亲厚，无论谁抱都会哭，唯独到了梁帝怀里便会笑个不停。小小的孩子并不知哥哥已被送走，也不知母亲还在昏迷，她用那双眼睛笑眯眯地看着梁帝，两只小手不停地挥舞着。

梁帝越看女儿越欢喜，忍不住在她的小脸上亲了又亲。煦阳不经意间做的动作便能让他心融成水，他抱着煦阳，指着莫悁道：“乖女儿，这是你母后，认得吗？”

“陛下，北芜的使者派人快马传来消息，说皇后娘娘的妹妹三公主还有五六日就到梁城了。陛下您看，还需派人去迎接吗？”宣仁殿的长安忽进来回道。

梁帝听后，又转头看看莫悁，眼神里有为难之色：“嗯，不能佛了皇后的脸面，就派韩凌霄去迎罢。你去将韩大人喊来，让他去宣仁殿见朕，朕有事要嘱托他。”

“是。”

半个时辰后，韩凌霄进宫。梁帝正准备走，于是将煦阳交给乳娘，谁知女儿又蹬腿大哭起来。

“这可是难办。”太后走过来，笑着逗着煦阳道，“小鬼机灵，你父皇日理万机，可不能无时无刻都陪着你。”

孩子自然听不懂太后的话，只顾奋力哭喊。梁帝试着交给乳娘三次四次，都未成功，他心中既高兴女儿喜欢自己，又着急前朝的政务。

忽然间，只听旁边夭朵惊喜喊了一声：“娘娘您醒了！”

众人忙回头，果见莫悁的左手微微蜷缩，眼皮挣扎抬起，嘴唇微张，似乎想要开口说话。

“悁儿，你终于醒了！”梁帝惊喜不已。

“娘娘说什么？”夭朵趴在她嘴边，倾耳听道。

“水……”

“娘娘要水！快去端水来！”夭朵忙喊。

崔嬷嬷将水端来后，夭朵将她扶起，亲自将水喂了进去。莫悁显然是渴坏了，喝的急促，连呛了几声。

然后崔嬷嬷又端来一碗奶子糖粳米粥，亲喂她喝下。缓了半刻，莫悁终于有了些许精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