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人界胤康国,国都朔泽。
正值冬末春初,城外仍然寒风瑟肃、枯草凄迷,连年的饥荒和战乱让这个国家哀鸿一片、饿殍遍野,完全冲消了春回大地的盎然。
向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哪怕城外再惨惨戚戚,也难跨过京都高厚的城墙。
城内依旧暖风香薰、酣歌恒舞,由于临近花朝,四衢八道里行人络绎接踵、人声鼎沸,十里长街上琼楼华栋鳞次栉比,靡靡的龙笙凤箫、灿灿的罗绮珠玑粉饰着走向末路的太平。
参差的垛口和飞耸的角楼组成凄美规律的乐章,记载了这个王朝跌宕起伏的命轨,见证着壮阔波澜下一个个国家的兴衰——现下这个国家,命数将近了。
凡人界是何形状,细究不过天灾人祸,抗住了没准风调雨顺、盛世太平,扛不住无非就改朝换代罢了,历史的洪流,不归楠玉管,他只能帮却管不得,既然管不得,那就让自己舒服些。
于是,楠玉掩去气息,化作一个俊美闲散的男子,身上俨然又多了一件墨蓝色白貂毛滚边祥云暗纹大氅,这个穷讲究的老光棍,回回打斗完都要换身行头。
不顾街上四方八面妙龄女子递过来的荡漾眼波,楠玉沿街安闲地信步逛着,寻了个不小的酒楼,要了个不大的包间,点了几个不便宜的菜,前脚刚坐下,黎子靖后脚就跟了过来。
看着眼前这个慵懒窝在白狐裘大椅里,一只手扶倚着雕花窗棂台,一只手拈着茶碗,气定神闲,品茶品到舒服得眯起眼睛的墨蓝色衣袍男子,黎子靖深呼吸了几口气,忍住想给楠玉两拳的冲动。
他这两日忙得要死,丢给司阳几颗解毒的药丸,就急慌慌来胤康将已经有了苗头的疫病控制住,此时灰头土脸,方才进门来差点让小二轰出去。
黎子靖一脸郁色,恨恨地拉开椅子发出难听的吱呀声,愤愤地一屁股坐下。
楠玉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嘘——”
隔壁的包间好似是个外地的商人来避难,此时正同几个本地人聊得热闹一片。
“小老爷您是问思涯海嘛,这内里可有好些故事呢!”
“你且给爷讲讲?小老爷我就好这口,讲得好的,给你赏钱!”
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桌椅碰撞夹杂争抢的声音,冒出一个中年男人的嗓音。
“这传说啊,曾有个魔族少主因伤,得了个异族公主的悉心照料,二人彼此相惜、两情相悦,常于思涯海玩耍。”
“思涯海的渔人时时见到海上一月白衣裳的面容绝妙的女子,赤着莲足踩水吟歌,但凡那女子身影一现,后面总接着一阵大风,风停时那女子就不见了,猜想是那少主将这可人儿带走了。”
“那后来呢?”
“后来啊,后来也不晓得何事,出了远海的渔人说八牡海那边有怪力乱相、海天倒转,再去时已经恢复如初,不过从此再未见得那女子身影,想必与那怪相有关。”
讲故事的男子突然压低了声音:“传说里那女子棺椁就葬在思涯海旁,陪了不少好东西,我前几年随一队搬山道人去寻过,命大单我活着回来!”
“哦~怪不得呢!”听故事的人不管有没有细听,结尾都爱发出这种感叹。
楠玉又斟起一杯茶,举到唇边轻轻吹着气,刮了刮茶盖拂去茶沫,浅浅抿了一小口。
这种人间八卦,用耳朵听,总比看话本子有意思得紧,具体听得什么,楠玉倒不甚在意,神态怡然,心里的小算盘却打得噼啪乱响。
方才那中年人说,那个少主与那公主两情相悦,是因为得那公主相救;又想起去司阳府上,司阳那厮脸色青白,一堆小仙婢进进出出服侍,司阳被照顾得好不快活。
那假若自己受个伤,紫阳宫那个虫子会是个什么反应,会不会多照顾些自己,自己还未得过什么女子照料。
“黎子靖,你看看本君够虚么。”
一句羽毛般轻飘飘的话拂进黎子靖的耳朵里。
“噗!”黎子靖饿极了,早就埋头大快朵颐,正举着白玉酒盅毫无形象地往嘴里灌酒,听到楠玉这话,喉咙一梗,一口酒飞过桌子,直接喷到楠玉前襟。
抠了抠耳朵,苦着脸盯着楠玉水蓝色前襟上晕染开越来越大的酒渍,楠玉这平平淡淡的语气,着实让黎子靖捉摸不透楠玉他这是什么意思。
使劲咽了口口水,嘴里宛转出一个故意拉长的“嘶——”,打量起楠玉雅淡的脸,企盼能从他脸上看出些提示。
不负黎子靖所望,楠玉眼神飘向窗外,不晓得聚焦在什么东西上,难得用上温言细语的问句的调门儿:
“你说,本君要是中毒了,那个虫子会不会能对本君恭谨些?”
哦!原是如此啊!黎子靖心下无力:“呷!你看上去面色红润,瞧上去身强体健,听声音中气浑厚的,我确不知你哪里虚。”
说罢心里暗骂对面这个老狐狸,他本来想说楠玉就是顶虚的,可是这么一来就顺了楠玉的意,便只好这么夸他,欸!这一波,怎么算楠玉都是赚了!
“唔……”楠玉将视线转回室内,不怀好意的目光聚集到黎子靖眼睛里,“这不是有你么。”
“亲爹!我是治病的,不是下毒的,你是要我给你下毒么?我怕不是活够了?你自己不好随意弄个伤口包扎下么,哪怕没伤口你那么包着,也没人怀疑你作假。”
楠玉双手捧住茶杯,直起身子前倾撑在桌面上:“本君想来想去,还是中毒方便些,嘴上说说即可,这方面你懂的多,给本君扮得像一些。”
“欸,也不是不行,这——”毕竟……毕竟黎子靖自己也想看卿一被楠玉捉弄的模样,虽说办个中毒样于他不是难事,可是……可是这么轻易就答应了,也太便宜楠玉了。
“神君府的宫殿屋子,你挑个顺意的住。”
“好!”撇下刚才故意装出的为难神色,黎子靖喜笑颜开,楠玉是真上道啊!
于是乎……
“来人呐!来人!”黎子靖老远就扯着嗓子开始大喊,搀扶着楠玉歪歪斜斜跨进紫阳宫的大门。
澄心澈目二人早就在这候了几日,此时见到这般景象,澈目一个骨碌就往星漾轩跑去通禀卿一,澄心急忙唤来小轿。
并几个小仙倌将楠玉扶上软轿,澄心领着一队人,晃晃悠悠朝着抚月轩走去,黎子靖心里不住赞叹澄心澈目这俩小子,不愧让楠玉如此喜爱啊,真真将主子的心思摸得透亮。
你细品澄心领路这慢悠悠的速度,他哪还不知道楠玉是装的;你再品澈目刚才那一骨碌差点摔倒,疾奔去星漾轩的方向,他哪还不知道楠玉这死样是冲卿一的。
楠玉悠哉悠哉地翘着二郎腿,拽过黎子靖别在腰间的扇子,轻轻摇着,微微仰头感受暖融融的阳光,嘴里还不要脸地虚弱唤着:“慢些,慢些,本君头晕得厉害。”
此时的星漾轩里——
楠玉走的第三天,想他,想他……
倒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想他,单单是因为这本法经有些难,卿一一个人搞不定。
“唉!”第七次狠狠搁下笔,第三十二次重重叹气,卿一趴在桌子上,双手盖在眼皮上,将脸挤皱成个包子样,“好难啊好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