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鱼并不知道石头村里发生的这些事儿。

此时，他穿着对襟儿粗布短衣，黑色灯笼裤，脚踏一双半旧千层底布鞋，肩上搭了一个蓝布包袱，正脚不沾地儿，星夜兼程踏在回乡的山路上。

作为县里仁济堂药店的二伙计，石小鱼可算是石头村年轻一代最出息的孩子。

毕竟，比起那些整天土里刨食还喂不饱肚子娶不上媳妇的小伙伴们。一月两块大洋的工钱足够他们大半年的赚头儿。

况且他还识得医书，能抓草药，如果不是遇到打仗，他在仁济堂安心跟师傅再学几年，也算是半个郎中，可以济世救人了。

虽然县城里已经不再打仗，但是他还是决定回石头村了。

原因只有一个，日本人占了怀德县城。那里的天下已经不是中国人的天下，他石小鱼虽然今年只有十八岁，但却知道，那些骑着高头大马，背着快枪的日本人比土匪还要可怕。

最明显的是，城里很多有钱有势的人都跑了。

剩下的只是在哪儿都卖苦力耍手艺的穷人。即便这些光脚的汉子也不得安生。石小鱼亲眼见到很多人都被抓了壮丁，要被送到前线去打仗。

石头村离县城有一百多里。

除了县城通往太平庄上有一条可以跑一辆马车的几十里土路之外，其余七十里都是崎岖蜿蜒的山道。

石小鱼从清晨县城城门开时出城，到现在已经走了十几个小时。任是他年轻腿快，又没有带多少行李，也累得一身透汗，身上穿的单褂子后心和腋窝处已经湿透，夜风一吹，黏黏的一股凉意。

虽然脚底板跑得酸疼，肚子也饿得咕咕直叫，嗓子渴得像冒了眼儿似地，但是他并没有停。

因为他知道这山里有狼，还有土匪。如果不在天黑透之前赶回村里，即便像他这样的半大小伙子也很危险。

远远的，石小鱼看到了几点灯火，心里一阵激动。

“我回来啦！”他在心里发出一声喜悦的呐喊，撒开两腿加力跑了起来。

一面陡峭的半山坡上，石头村正位于这大山之中。

因为村里的房子多半由石头所建，为了防匪，村里人还用石块建了一人多高的村墙，整个村子如同堡垒一般坚固，因此得名石头村。

石小鱼本名叫石忠义，之所以大家都叫他石小鱼，一是因为他自小就淘气。爬树掏鸟窝比村里的后生都厉害。特别是他有一手绝活儿，一个猛子钻在河里，可以一口气游五十米不用换气儿，二是因为他聪明机灵，所以大家都说他像一条滑溜溜的小鱼。石小鱼这个名儿就叫开了，他的大名反倒没有人记得。

石小鱼刚沿着石阶爬到村口，就闻到风里飘过来的酒臭和炖猪肉的香味儿，隐约还听得村里孩子叽叽喳喳欢闹的声音。

“嗨——我回来啦！”他一面大声叫着，一面向村里跑了去。

石头村里的几个半大孩子正躲在栓柱的窗下，准备听新房里发出的奇怪的动静和小两口的悄悄话。

此时听见村口有人喊，都奇怪的支着耳朵瞪着眼睛纳闷的互相问。

“你听得有人叫了吗？”一个叫铁蛋儿的半大小子问旁边的孩子。

“是啊，好像小鱼哥回来了！”

听说石小鱼回来了，铁蛋儿再也不顾村里老爷们和媳妇子们交代他们闹新房的话，一溜烟的往村口跑。

新房里，本来已经灭了的油灯也一下子点亮了。

“小鱼回来了。我要去看看。”本来已经睡下了的栓柱踢踏着鞋子一边穿衣服一边说。

不一会儿，石小鱼从县城回来的事情已经传遍了整个石头村。

石小鱼从小无父无母，一直在村长老根叔的照顾下长大。所以他回来后，直接就奔老根叔家。村里的人也都知道石小鱼的去向。很快，在老根爷的房子里，已经聚集了村里很多人。他们大多数都是和石小鱼差不多大的青年，都是来看石小鱼的。

“小鱼哥，好久没见了，快给我们讲讲你在外面的事儿。” 虽然三年不见，这些小伙伴们有两个已经成家娶了媳妇。但是他们对石小鱼依然还很亲热。

老根叔家里的气氛一下子变得闹哄哄的。就连一向沉默冷峻的老根叔也捋着山羊胡子把栓柱娘送来的那半只烧鸡给石小鱼吃，满是鱼尾纹的眼角绽满笑意。

石小鱼的回来，似乎盖过了栓柱娶媳妇的风头。但是就连后来赶来的赵石匠父子都不在意。毕竟，石小鱼年纪虽小，也是在外闯荡的人，大家都特别想听他说外面的事情。

当然，大家最关心的还是关于“日本兵”的事儿。

“小鱼，你说说，日本兵长得啥样？是不是像画上的獠牙鬼？”狗蛋亲热的贴在石小鱼的身边，拄着腮帮子看石小鱼。虽然狗蛋长得虎头虎脑，浑身肌肉像铁打一般结实。又跟爷爷练过功夫，但是他却是石小鱼的死党兼跟屁虫。

“还能啥样，跟咱们长得都差不多。不过，他们眼睛一盯住谁，人的脚就被吓得软了。”石小鱼一面撕吃着那半只烧鸡，一面满不在乎的说。

“小鱼哥，那日本兵不是和狼一样了嘛？”栓柱想起大前年在山上遇到一头狼跟着他，自己差点吓尿裤子的事儿，不由一缩脖子。

“比狼还要坏！”石小鱼将鸡腿肉咽下，又拿起一只陶碗咕咚咕咚喝水。

“小鱼，你说，那些日本人是见咱们中国人就杀吗？”一个年轻后生问。

这也是大家最担心的事情。

“胡说，我听说他们并不杀咱们普通人。”另一个急着回答说。

“大家都别瞎猜。只要我们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就不杀！”这时，在旁边闷坐着的赵石匠觉得自己应该发表一些意见看法才对。毕竟，他也是常往镇上走动的人。

“我听徐老赖说，日本人很和气，还给我们中国人免费看病，还给糖吃。”这时，一个叫猴子的小青年比划着手大声说。

“嗤，你是晚上吃撑了吧！徐老赖的话你也信？”这下大家都有了共同的看法。他们嗤笑着鄙夷的看着猴子，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显出自己的正确性。

说到徐老赖，石小鱼的印象倒很深刻。他是村里的老光棍，三十多岁了，还没娶上媳妇，整天不好好侍弄庄稼。东游西逛，又专好偷窥调戏妇女。因为偷看栓柱娘洗澡，半个耳朵被栓柱娘咬掉。

“不信？徐老赖还给了我一张糖皮儿，印着花花绿绿的图案。上面还有一个漂亮的东洋的女人呢。”猴子急得满脸通红，抓耳挠腮，似乎想立即翻出证据，可是他又忘了拿那张糖纸儿。

“我们还是听小鱼哥怎么说罢。小鱼哥才见过真日本人！”大家哄笑了一场后，铁蛋摆手倡导说。

大家一下子都不吭声了。借着油灯的亮光，目光灼灼的看着石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