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妈妈一叠声地喊着秋妈妈,秋妈妈也是一筹莫展。
秋妈妈看着形同疯颠的肖氏,散落四周或惊或怕的仆妇,长叹了一声,强撑着精神安慰道:“芸娘,夫人这是难受狠了,待她哭出来,便好了。”
秋妈妈立刻回头安排:“快去老爷院里,务必把老爷请来,再拿了老爷的贴子,驾着马车去请李老大夫。”
她这边正安排着事,谁想肖氏挣脱开搀扶她的粗壮仆妇,竟伸手去抓挠秋妈妈:“你又在装模作样的做什么?你个贱婢,回回有话都不说,竟让我猜!你这回又是瞒了我什么事?”
秋妈妈没有防备,被她挠了个正着,脸脖上火辣辣地吃痛。李妈妈慌忙走上前来,伸手护住秋妈妈。
“夫人,您是怎么啦?这是英娘啊,陪着您一起长大的英娘啊!”
“打的就是这个贱婢!”肖氏赤红着双眼,脸颊上有不正常的潮红。她圆睁双目,咬紧牙关,面上一片凌厉之色,作势又要扑过来。
李妈妈急得快哭出来了,“英娘英娘,你先躲开吧,夫人夫人,您快醒醒。”
满院的下人都看傻了。众人都道夫人与陪她一起长大的二位管事妈妈,感情深厚自不一般。三人性格虽各有异,但每次出现人前,衣服头发均是打理得一丝不苟,言谈举止规矩严谨。如今三人打着转的哭喊追躲,如同喝醉了酒失了德的下等仆妇一般,让人看花了眼。
睦元堂里的事故报到了顾广田的耳朵里,顾广田毫不迟疑地让人扭送了肖氏去乡下田庄里养病。对外的说辞是,肖氏悲痛欲绝,身子终是撑不住,只好送她到了清静的庄子里,安心养病不提。
回头来说念华。念华听了顾清远过世的消息,抹了泪就进了屋,把她藏在床下的细软拿了出来,贴身放好。刚收拾停当,果然有人来接了她去给大爷守灵。
灵堂已经搭起来了,重重白缦,素旌素烛。念华穿了麻布孝衣,跪在灵堂前,旁边是一口黑漆大棺。
又是一个不眠的长夜。吊唁的客人都散了,路远的住在了客房里,道近的已归了家,念华歪了身子,将身体的重点移到左腿边,刚才她是靠右腿撑着的。
她被接回来后,还是进了康平院,依旧是春雨侍候她。春绿却不见了踪迹。念华猜到了春绿的去处,不忠于主子的奴仆,基本就没啥前程了。哪个主子也不愿抬举那些不忠心事主的人,以免带坏了其他人。
守灵的除了未亡人周氏念华,还有些陪守的仆妇。罗湘玉身份不够,不能在灵前迎门守着,只能跟仆妇们一起跪于下首,念华时常会接到她忌妒忧伤的目光。念华知道她恨不得能跪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羡慕着念华,可念华心里却暗暗羡慕于她,混在众人堆里多好啊,不用动不动就磕头,得着空还能偷个懒,哪象她,顾清远没有子嗣,跪于灵堂上首的,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想做个小动作吧,偏有七双八双眼睛盯着。
头两天守在顾清远的棺椁旁,念华实实在在的伤心过两场。顾清远对她虽然刻薄严苛,但在他心里,真是拿了她当了自己人。
世人大都是对外人客气谦让的,对与自己不相干且没有利益冲突的人,总是用谦和礼貌的那面相对,而对自己人,反应就要真实得多,即严厉,又不讲虚礼。
但她有事的时候,他也护过她两回。她与他无甚交流,若是论感情,当然比不上青梅竹马的玉姨娘,她嫁与他,本就是一场交易,她没付出什么,自然不会要求什么。
这两日,念华一边留心开溜的可能性,一边感慨有钱人朋友就是多啊,真所谓:“穷居闹市无人问,富住深山有远亲。”顾清远生前甚少与外人交往,平常打交道的,除了常来的大夫,便是几个至亲了。想不到他人走了之后,来吊唁的,竟然有这么多人。
除了顾肖两家的老亲戚,老同乡们,还有顾家商铺里的掌柜管事的们,来往的客商,顾家老爷和兄弟们在外结交的亲朋好友。每来一个客人,念华都要伏地磕头还礼,客人在顾清远灵前点柱香插好,再跟她说上一句“节哀顺变”,她还得再磕上一个。半天下来,膝盖都跪肿了,双腿也麻得不似自己的。
她所用的跪垫是春雨亲手絮的厚棉垫子,她还动手赶了两个护膝,但这些东西对于长时间的跪拜来说,真心是不管用啊!整个腿脚无处不酸肿涨痛,这个滋味真是太难受了,念华相信长时间跪下去,她的腿真的会废弃掉。
念华抬头看了一眼陪跪的仆妇们,发现大家也都疲惫不堪,睡意昏沉,她悄悄挪了挪身子,一屁股歪坐在垫子上。顾清远生前没让她受什么殊荣,死了倒让她跪在人前,甚是吃了些苦头,念华腹诽了一句,双眼一闭,准备先小憩片刻,待夜深了再溜到旁边的客房去睡一觉。
主事的陈氏和齐氏没安排人来接替她,她再不自己心痛心痛自己,只怕顾清远入土为安之时,就是她周念华卧床不起之日。
刚歇上一口气,守门人又报了:“大鸿商行的少东家,王八公子到……”
念华被活活吵醒,恨不得扑过去撕了守门人的嘴,大冷天的守在门口,精神头还那么足,报个名都报得中气十足,直叫她又恨又妒。更恨的是那个好死不好的王八公子,大白天的不来,专挑夜深人静,她刚想偷个懒打盹的时候,他来了,真真是可恶!
气归气,念华还是扭过身上,跪直了些。一阵脚步声传来,走近两个男子。前边引路的那个,是顾家老五,顾清珩是也。顾五腰间有佩饰,荷包里有散碎银钱,还挂了串了宝石的络子,和装着熏香末的香囊,那些物件一经走动就碰撞在一起, 发出杂乱的碎响,让人不想分辨都难。
念华伏下身子,顺便闭了眼歇息了片刻,可能是起身晚了点,那王八公子竟行至她身侧,状似关切地问了一句:“大嫂节哀顺便啊!大嫂,可是身子有什么不爽利的?”
念华懒得多说,只垂首道:“多谢。”
那王八公子来了精神:“大嫂,人死不能复生。 逝者已矣,生者当如斯,大嫂不可强撑着……”
念华暗恨,平时也没听说顾五有朋友去看顾清远,如今他人没了,这个莫名其妙的王八公子大半夜的冒了出来,他倒是走个过场就可以回去睡大觉了,可怜我还得留在这儿不得安生!
念华不客气地道:“多谢王八,公子,五叔,请送公子出去吧。”一低头,又闭了眼假寐。
顾五移步过来,伸手推了那王八公子一把,待王八公子让出了位置,他立刻填了上去,小声问道:“大嫂都没抬头,怎知是我?”
念华气得发笑,灵堂之上,他竟然这么问话,还嫌她名声不够坏吗?“五叔腰间佩饰太杂,形同货郎,未亡人不想辩都难。”
那王八公子闻听,有些憋不住的“噗嗤”笑了一声。
念华寒了脸,“死者为大,五叔这位朋友有什么乐事,自请出去乐,在我们大爷在天之灵下,还请肃静!”她抬头唤了下首的一个仆妇:“送五爷和王八公子出去!”
“唉,你这,顾五………”王八公子许是去哪都被人捧着,见念华如此不肯给面子,当下有些下不来台。
“旭元,走吧,走走,”顾五倒是知道厉害关系,忙把王八公子推了出去。一边扭头告罪,乱糟糟地说了一通:“大嫂莫生气,我这位朋友素来豪爽,最是不拘小节,大嫂节哀顺变,节哀顺变!”
待他们走后,念华伸手揉一揉酸痛的腰腿,撑着地就要起来。“东青,来扶我一扶。”自打她回来,春雨陪着她跪拜守灵,也是熬得不成样子,才被她撵着去歇息了。
东青应了一声,赶紧爬起来,要到她身边搀扶她,念华借了她手用力,总算是站了起来。
念华看一眼守夜的众人,开口安排道:“这几日辛苦你们了!你们自行商量着,就分成两班吧,也轮流回去歇个乏,,守灵的那班,夜里仔细些,别断了香火蜡烛。”
她一手搭在东青的肩上,一手扶了酸涨不已的腰就要回身。一个尖利的声音突的响起:“大奶奶这是要往哪里去?大爷尸骨未寒,大奶奶就要狠心抛下大爷独自去了吗?”
念华头痛地转过身去,罗湘玉这话好没道理。人在时,只求尽心尽力,人死如灯灭,做再多的仪式也没有用,逝者已矣,场面做得再热闹,他也不知道了,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玉姨娘此话可是不妥。”念华佩服她与顾清远情意深厚,也同情她失了爱人的悲痛,话里话外就存了开导她的意思。
“大爷在时,全心全意的待他,无愧于心即可,人不在了,便不用过于悲痛,大爷虽去了,活着的人为了他也该好好接着活,万不可白白糟蹋了生命。想来这是大爷愿意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