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珩是肖氏的亲儿子,曾经寄托了肖氏全部的希望。
如今顾清珩虽把自己活成了,跟她理想中顶天立地的男儿南辕北辙,但他再不成器,也是个健康有力,活蹦乱跳的孩子。她自然是愿意见他的。
顾清珩见了她,一板一眼地,一边喊声“母亲”,一边恭恭敬敬行礼。她顶不喜欢小儿子表现出来的这种客气的疏远,收起脸上的欢喜,沉了脸喊他坐下。
“你也舍得来看我?”肖氏想儿子,但见了儿子的面儿,却把“想”说得跟“怨”一般。
“父亲要母亲安心休养,儿子来瞧您,也得先回了父亲。”顾清珩挪了挪身子,心道:“又来了。”心里有些后悔来这一趟。
前日他刚听到关于大嫂的流言蜚语时,先是气得大骂,当时就要由着性子去打杀那些散布谣言的小人。还是齐氏带人把他拦下了。
关了门窗,齐氏把府里现如今的利弊争斗跟他掰开了揉碎了的说了一遍。齐氏还说,后院女人多,总有些闲得磨牙的人爱去嚼牙根子,谣言这东西,象风一样,传过了本就淡了,要是他非得要去抓揪传播的人,又会把闲人的兴致招出来。他听了,觉得有些道理,也就不再自找麻烦,摔了个茶杯,骂了两句便罢了。
言谈时,齐氏告诉他,他老爹要遣送他老娘去乡下的庄子里,那齐氏话里话外怪他老娘不贤,惹了众怒,若是离得远了,老爹眼不见心不烦,连带着看他也顺眼了几分,对他们倒是有几分好处。
他听了深以为是,但他的老娘,只他可以嫌弃埋怨,旁人是万万不行。齐氏是他的媳妇,更不应该在他面前说这些不敬的话,当时他就沉了脸,将齐氏好一顿训斥,振作了夫纲。
出完了气,顾五念起自己好久没有尽为人子的孝道,看到齐氏在他面前忍气吞声的样子,他觉得自己一个大男人还是要豁达一点,宽容一些。他振了振精神,原谅了齐氏,再下了决定,待明日吃罢晚饭,去睦元堂尽个孝道。
肖氏不知他转了多少个心思,到底舍不得怪他,问了他的衣食情况,再问了侍候他的人侍候得好不好,就主动跟他说了将去庄子的事。
“清珩,娘这一走,怕是回不来了,这偌大的顾府不知会丢在谁的手头,你……”
顾五最怕他老娘念叨这个。他本无心去挑起责任,实在也是挑将不起。反正自己是顾家的嫡子,吃穿用度都差不了他,若是以后分了家,生钱的铺子田庄总会分一些到他手里,那时候,日子定会比现在过得还舒服。
肖氏见儿子皱眉躲避的样子,怒从胆边生。怎么就养下了这么个不成气的东西!她见不得他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的样子,开口骂道:“瞧你那不成气的样子!不求你挣下个什么功名,只求你守住基业。你但凡有一丝气性,别让家业被贼庶子抢去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顾五着实怒了,从小就被老娘这样骂到大,疲是疲了,但总归是不爱听的。老娘你倒是气性大,那又如何?老了老了,落得让老爹给遣送了乡里去,哼,要我学你,学你落得这么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想到自己来的目的,顾五忍了气,只盯了她肩膀看。他不敢看他老娘七孔生烟,咬牙切齿的样子,就怕破了功,便是要委屈自己的本意了。
“母亲,过两天您就要回祖宅了吧,东西可归捡好了?可还缺什么东西?告诉儿子,儿子去给您办。”
肖氏听儿子如此说,心里本还一暖,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啊。这块肉好鼻子好眼的坐在她身边,可是另外的那一块,却是躺在床上受着煎熬。肖氏鼻子一酸,觉得有几句心里话非要跟儿子交待不可。
“我的儿!”一开口,肖氏的眼圈泛了红,千言万语不知道从何说起。
顾五吓了一跳,他怕老娘又把陈年旧事翻将出来,将那些都化成了白骨灰烬的人扯出来打比方,说道理,忙站起身上,“母亲,你身边的人呢?我去问问李妈妈,看看您的东西还缺不缺,乡下苦寒,您这一去,肯定是回不来了,儿子与你多备些东西,免得您在那边不得用……”
顾五这几句话,又成功地将肖氏的悲痛压了下去,这场探望,终是在肖氏的漫骂声中收了场。
顾五走了良久,肖氏一个人枯坐在屋内,也不让下人点灯,李妈妈来看了几次,肖氏都是佝偻着腰背,一动不动地坐着。肖氏是百思不得其解,她想不通,自己辛劳了一辈子,有苦劳,也有功劳,对儿子更是掏心挖肝的痛着,怎么竟会落了这么个下场!
李妈妈见她如此,心忧非常,带了近身的几个人,连哄带劝,把她弄到了床上。谁知李妈妈人躺下还没睡着,就接到了康平院的大爷过世的消息。
“芸娘,谁来了?”肖氏的内院在她睡下了之后,通常是漆黑一片,象这种熄了灯后,又点蜡的情况,定是有了事端。
李妈妈抹着泪,举了蜡台进来。肖氏缓缓坐起身,也不说话,只冷眼看着她。
李妈妈心乱得慌。这两日,夫人已经吩咐她们开始收拾东西了, 李妈妈真怕临走又出什么乱子。
夫人这一阵经常一言不发,独自坐在阴影里,一手捻着佛珠,一边冷冰冰地盯着身边的下人看,还经常一个人冷哼数声,又笑得咬牙切齿,只让人头皮发麻。底下人都在偷偷议论,说夫人有些魔怔了。
“何事!”肖氏提高了声量催道。她越来越没有了耐性,吩咐下去的事,马上就要拿到结果,搞得下面人苦不堪言。
李妈妈思索片刻,还是决定把消息报上去。大爷就是夫人的软肋,若说夫人自觉对谁亏欠,这世上也只有大爷一人了。万一她怪罪她拖延消息不报,以夫人现在阴晴不定的性子,定会让她当众没脸,说不定还会闹出什么祸事来。
一咬牙,李妈妈跪下了:“夫人,康平院来人了,……您,您可千万节哀啊。”
“快说!”肖氏不耐地催道。
李妈妈心中暗地念了两声佛,只盼着芸娘能早些过来。“夫人,方才康平院来报,咱们大爷,刚去了……”
李妈妈哭倒在地上,可怜的大爷,年纪青青地,受了这么久的苦痛,连个子嗣都没有留下。
肖氏听了没动,半晌伸出手,撑在身子两边,裂了裂嘴,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呵呵,清远去了,好啊,好,再也不用受那些苦楚了,好啊!哈哈哈……”
李妈妈一愣,抬头看过去,泪眼朦胧中,肖氏笑得癫狂又狰狞。在李妈妈惊愕的注视下,她慢慢收了笑,重又缓缓躺倒 ,“英娘呢?让她去康平院,大奶奶和玉姨娘年轻没经过事,让英娘去帮着点。”
不等李妈妈回话,她又说了一句:“下去吧,我要歇息了。”
李妈妈头晕脑涨的,头一次没听清主子吩咐的事儿,她呆呆的看着肖氏侧过身去,又费力地拉了被子往自己的肩上盖。李妈妈忙膝行几步过去,伸手帮她搭好被子,半晌,肖氏没发出声音,看情形,好像是真的睡了。
李妈妈悄悄退了出去,英娘接了信儿已等在了一旁。两个合计了一阵,刚准备分头行事,肖氏在卧房就点燃了围缦。
听守夜的丫头来报,夫人房内有火光,两人大惊失色,一边带人往卧房里冲,想救肖氏出来,一边慌乱地叫人救火。
肖氏房内,绣品、书画不少,秋妈妈进去时,肖氏正举了蜡,要点燃墙上的画轴。
她穿着安寝时所穿的白衣中衣,火光映衬着她宽大的衣衫和花白的乱发,让她形如鬼魅。她低低地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时不时传来几声怪笑。
秋妈妈大叫了一声“夫人”,扑上去就要把肖氏拖出来。肖氏却一扭身,冲她挥舞蜡烛。滚烫的烛油溅到秋妈妈的脸上,秋妈妈痛得嘴脸一抽,顾不得擦一把,忙招呼仆妇上前架起肖氏,强行往外拖。
肖氏犹自拚命挣扎:“清远已经去了,我要把东西捎给他!这份家业本就是我大儿子的,我都与他烧了去,都与他烧了去!哈哈哈……”
在众人的哭喊声和惊慌的劝说声中,肖氏被拖出屋来。李妈妈哆哩哆嗦地替她捂上狐皮大大氅,肖氏却狠狠一丢手:“你们这帮恶奴,为何要阻我给我儿烧东西?这些东西本就是我儿的,都是我儿的,是我辛辛苦苦替我儿挣回来的,但凡我有一口气在,旁人想也别想!”
李妈妈声音里都带了哭腔,手已经不受控制地颤抖了起来:“英娘,英娘,夫人这是怎么了?” 李妈妈自小跟着肖氏,一向沉稳内敛,成亲后又做了管事的妈妈,越发的喜怒哀乐不形于色,但这会儿,她的恐惧和慌乱,全数暴露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