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华心里知道阮氏是看不上他们商户人家的。但万没想到她竟这般直接说出,对夫家的蔑视装都不耐烦装了。
阮氏把沏好的茶双手捧过来,待他接了,方才坐下,笑微微地看着他。顾清华淡淡地看过去,那阮氏却又突的一低首,顺手把一碟点心推过来,再一抬头,略显扁平的小脸上映出点嫣红,“爷,尝尝这茶,喝着可还好?”
隔着茶水的氤氲热气,阮氏有着恍恍然,不真实的美丽。阮氏在他面前温柔小意,使得顾清华偏还不好驳出个什么来。他抿了口茶,胡乱答应了一声,拿了读书做借口,匆匆出去了。
从那以后,他常用读书作幌子,平日里卯时起,亥时才歇,不是读书就是写字,用苦读来避开与阮氏相处。
今日午歇时他临时回阮氏的院子取点东西,怕吵到阮氏休息,一路没让丫头往里通传,结果进得屋来,只见阮氏半卧在塌上,正与陪房的丫头们闲话,塌下跪着个轻雪,拿了对儿美人捶替她捶腿。
轻雪在他院子里,有些象罗湘玉在康平院里,也是个得脸的。轻雪还是他姨娘替他挑中的人,和他相伴一起长大,模样性情都好,还识得字,能在书房里侍候。他待她与其他的丫头不一样,就等着新奶奶过门后,提她起来做姨娘。
阮氏刚进门就看出来了这点不一样,在他面前摆出一副贤良大度的样子,背地里没少搓磨轻雪。轻雪却害怕引起他们夫妻不和,让新奶奶更加的容不下她,只偷着跟他姨娘诉了一回,提都不敢跟他提一声。
顾清华进屋见轻雪连头都不敢抬,礼也行得战战兢兢,心中郁闷,借故喝斥道:“书房里的书本画稿让你分类放置,你可都做好了?只知道到你奶奶这里来讨乖,倒把自己的本份忘了!”
阮氏已在丫头的掺扶下站了起来,一听顾清华的话音不对,抬手就把房里的人都打发了出去。她自持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嫁前她娘亲就教过她,进门就要赶紧把规矩立起来,商户人家没有世家世代沉淀的教养,难免有些不知忌讳的事,这些都需得要她来扭转乱象,归于正道。
顾清华是阮氏自已相中的,她看上了他的人,却瞧不上他的出身家世。还是她娘劝导她说:“顾家六郎亏就亏在生于商贾之家,还是个庶出,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加会看重出头的机会,象我们这样的人家,但凡不是个傻的,谁不想紧紧抓着?”
阮氏想起她的父亲,就是因为借了她外家的助力,一路走得顺风顺水,对她娘亲敬爱有加,她家里是尊卑有序,家风颇为清明。
阮氏清清嗓子,开始对着顾清华说教起来,无非是些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话,最后以一句:“贵贱有等,则令行而不流;亲疏有分,则施行而不悖;长幼有序,则事业捷成而有所休。”收了尾。
“六爷,咱们迟早会搬出去分房另过,六爷只管安心读书,旁的事,妾身自当料理清楚,绝不会丢了爷的脸。”
顾清华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是在他姨娘的劝说下接受的这门亲事。成亲前他就想好了,阮氏他虽不爱,只敬着就好,阮家看他一个庶子,以为好拿捏,他也是存了心要借阮家的路走,早早摆脱这个尴尬的处境。
他虽日日和老三一起读书,但他做不到象老三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贤闲书,他姨娘的年纪一年年大了,姨娘就他一个儿子,他得护着她。他羡慕老二老四,专心庶务,买卖做得风声水起,但他是去不得的,以前是夫人没开口,现在是他自己不愿意,他更希望通过读书科举,给自己谋个好出身。
娶了阮氏,兴许是他最好的一个选择,自己有了改变运势的机会,姨娘的日子也会好过些,这不,父亲也往姨娘的院子里去了。想到这里,顾清华觉得自己的这些委曲,也有些值了。
顾清华有拿这门亲事做谋划的打算,本就有些气短。阮氏的话并非无理,细究起来,也是为了他好。他平复了脸色,阮氏所说的话,他听了,也应了。顾不得为轻雪说两句,找到自己要拿的东西就出了门去。
这时已是严冬势末了,天气需然还冷得紧,却不象前一阵那么冰冷得让人心提不起心气。顾清华出了自己的院子,脚步一拐,又往顾清远的康平院里去了。
顾清远昏沉沉地躺在他那间永远暖烘烘的大屋子里,见小老六进来,难得的急切了一回:“老六,快坐,坐近些。”
顾清华连忙走过来,在他的招呼下,坐在了他的床沿上,顾清远还唯恐离得远,挣扎着坐起来,顾清华连忙去扶,顾清远就势抓了他的手:“老六,大哥正好有件事要托你去办。”
顾清远细细地说了他给罗湘玉做的打算,安排他去办脱奴籍文书。顾清华一一答应了,心里盘算着要找那个管事的去办合适。不料顾清远说完对罗湘玉的安排,就不再提及大嫂了,闭目喘息了一会儿,就要躺下。
顾清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道:“那大嫂……大哥是如何想的?”
“有啥好想的?”顾清远有气无力地答道:“她是大房的正妻,是认了祖宗拜了祠堂的,只要她安份守已,谁还会少了她一份吃喝。”
顾清华无言以对,站起来躬身扶他在床上躺好,无意中看到床头红漆小柜上放了一封撕开口的信,信封上有“念华”两字。“大嫂还有书信?”顾清华不由奇道,他听说大嫂一家子相当于是被发配了,一个家道中落的深宅女子,还会跟人有书信来住吗?
“是大奶奶嫁在京里的姐姐来的信,还邀我们奶奶去作客呢。”罗湘玉代顾清远作了答,一边提醒自己,一会儿想着让人把信给守在厨房里的大奶奶拿过去,现在厨房里的人有些懈怠了,大爷的汤药吃食马虎不得,大奶奶在小厨房的时候也就多了。
待顾清远睡下,罗湘玉示意顾清华跟她出来。刚一退出来,罗湘玉就落了泪,半晌没有开口说话。顾清华见她如此,也有些心酸,虽然来大哥的院子,最开始是他姨娘催着他来的,大哥虽话说得不好听,对他也算不错,在夫人面前也护过他们母子。这么些年,眼看着他受病痛煎熬,他心里也不是个滋味。
罗湘玉流了一会泪,终是把话说了出来:“六爷,这些年,奴也攒了些首饰银两,”她哽咽着擦了眼泪,“大爷心痛我,怕我以后没个依靠,让我把手里这些体己换成田地……”说到这儿,她的眼泪又滚落下来:“前日的事,六爷可听说了?奴那个不成气的弟弟,硬是被人拦在门口,周身上下搜了个遍……”
湘玉想起了那些人的险恶用心,声音里不由带了几分愤慨,“奴和守成丢脸事小,牵扯上我们大爷罪过可就大了,如今大爷那里受得了这个?六爷和我们大爷一向交好,大爷又常说六爷是个仁义有担当的……”
顾清华明白了湘玉所求,知道她在这个宅子里也属不易,叹口气道:“姨娘有什么东西,清华帮你带出去吧。”
罗湘玉就取了东西,千恩万谢地送顾清华出来。顾清华捧了那只小包袱,心里很是感慨了一番。
第二天一早,顾清华打听好路线,把包袱送到罗守成家,罗守成忙迎了出来,和他姐姐一样,也是千恩万谢,非要留他吃酒,顾清华那有心思?元宵节后他就要送阮氏去阮氏外家,然后会去东陵书院,青州城怕是不会常回了。临行前他还要去走亲拜友,做个道别。
辞了罗守成,顾清华想着四姐玉茹家离此不远,掉头就往四姐家去了。四姐心善,姐夫豁达,大小年节往家带的节礼,总不忘他姨娘一份,顾清华愿意跟他们走动亲近。
四姐家是个两进的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姐夫豪爽好客,家里经常高朋满座,这一日,家里正是有客人。
四姐夫王世全粗通文墨,为人处世却周全细致,见清华上门,十分高兴,笑着拉了他的手,要引见他的朋友跟他认识。
姐夫家的客人有三位,其中一位清华认得,是城郊大地主杨老爷家的三子杨戟。说起这个杨戟杨三爷,倒是有些名气。这位杨三爷从小不爱读书,最爱舞刀弄棍,少年时期在外打抱不平,失手伤了人,家里替他赔了不少银子,杨老爷气急,将他关起来一顿好打,他不喊不闹不讨饶,夜里拆了窗户逃了出去,竟跑到西北去投了军,在外拼杀了十余年,挣下了军功。去年才回的乡,回时颇为风光,清华见过他两次,知他是个爽快人,心里也很愿意与之接交。
除了杨戟,另两位也是身形高大,举止爽利,象是行伍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