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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三旗:赵大年短篇小说选 §第三节

为了齐晓倩下奶,彭彭亲手给她做汽锅鸡。

整整半个世纪以前,齐家的大太太怀着齐茂的时候,肺病发作,就曾经想吃一次汽锅鸡。齐先生心里明白,肺病也叫肺痨,当时根本没有特效药,只能增加营养和卧床休息,所以这肺结核又被讥讽为“富贵病”,穷人如何生得起!况且,中国的知识分子本来就营养不良,齐太太又患有长期贫血症,千不该万不该在此时怀孕呀——胎儿是最自私的“吸血鬼”,每日每时都在“争夺”母体仅有的一丁点儿营养——这大概还是作母亲的肺病发作的原因哩。为此,齐先生偷偷卖了一套旧西服,买回来两只老母鸡。然而又缺少汽锅。

一位年轻有为的大学教授,此时却再三犹豫,最后还是未能下定决心去买一只陶质的汽锅。曾经有人建议说,盟军(抗战期间驻扎在重庆的美军)有一种最新发明的特效药,叫做盘尼西林(即青霉素),也许能救齐太太的命。一打听,却要一两黄金才能买到一针!此事不必多讲,齐先生当然买不起。不过,今天要买的只是一只陶土砂锅呀,齐先生任教的大学就在重庆郊区沙坪坝,距离盛产陶瓷器皿的磁器口仅有几步之遥,又为何不买呢?唉,齐先生并不傻,他知道,旧西服仅此一套,老母鸡也就是这两只了,经常吃魔芋豆腐炒辣椒的人家,买回一只专做汽锅鸡的陶土砂锅来,又能使用几回呢?

他用一只大海碗,打进两个荷包蛋,再用个洗净的中号饭碗扣住,上面码好鸡块儿和葱姜,上屉去蒸个把小时。鸡块儿自然是蒸得熟透了,而那水蒸汽穿过鸡肉凝成的鸡汁儿却渗到了大海碗里。起锅时,先把鸡块夹开去(用辣椒和油盐爆炒,仍然好吃),再揭去中号饭碗,那大海碗里便留下了小半碗鸡汁和两个荷包蛋,再加一点盐,其味鲜美无比,绝非一般鸡汤可以冒充的原浆!

这种“扣碗鸡汁”的发明权和烹饪专利只属于齐先生一人,从不外传。连他那位卧病在床的可怜妻子也受了蒙蔽,还以为自己如愿以偿,临死之前总算吃了两次丈夫亲手烹调的汽锅鸡。

齐老先生之所以长寿,是因为他的性格达观、乐观,能将许多伤心事“轻易”地忘掉。诸如“扣碗鸡汁”之类,既不申报烹饪专利,也不被它萦绕心怀,而是全身心地去作学问,去当一位清高的书呆子和教书匠。另一方面,他却永远记得别人的长处和恩德。简言之,他是个记恩不记仇的学者,只可惜这样的老知识分子实在不太多了。

今天,彭彭给小倩做汽锅鸡下奶,虽然不存在卖西服等等难处,但那只陶土砂锅却也来之不易。北京根本买不到这种砂锅。远的不说,“文革”当中,就算四川饭店供应汽锅鸡这道名菜,恐怕那砂锅也会在“破四旧”的运动中被红卫兵砸破。好容易熬到了新时期,也没听说哪位倒爷从四川往北京倒腾砂锅的。此事还得靠彭彭。六年前,齐茂去重庆开会,彭彭便委以重任,“大哥子,抱一只汽锅回来嘛!”果然,这位孝顺的半拉儿子,便坐着飞机,小心翼翼地双手抱了一只陶土砂锅回来。

这陶土砂锅从外表看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内部结构复杂一些,有点儿像北方的火锅。彭彭把切好的鸡块儿,拌了葱丝姜末儿,码了一圈儿,不加水,盖上锅盖,上火之后,全靠底层的沸水蒸汽顺着中间的汽筒(一如火锅中央的烟火筒)冲上来,将鸡块儿蒸熟,并且能蒸出鸡汁来——实际是灼热的蒸汽在鸡肉内部“蒸馏”出来的原汁原浆。这道川菜,除了葱姜盐,别的佐料一概不用,当然也不用花椒辣椒啦,以保持原汁原味儿。自从齐茂以累酸了胳臂为代价抱回来这只陶土砂锅,彭彭每次蒸好汽锅鸡,端上桌面之后,她还要以督导员的姿态站在桌边,强令大家坚持一种讲究的吃法——只准喝汤不许吃肉。

其实,这汽锅鸡的原汁儿并不多,每人一两羹匙也就见底儿了。彭彭便连忙撤鸡。

“哟,让我吃两块鸡肉嘛!”齐眉叫着。

大嫂李玉菁也劝说:“看把小妹馋的!”说着就夹了一块鸡腿棒儿放进齐晓倩碗里。

彭彭立刻扣住锅盖,还训了几句:“你这个大嫂,教书的人,就不晓得‘宁尝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道理么?我彭彭烧菜,就是要吊起娃儿家的胃口,让他们老辈子也忘不得,天天想到起。”

这话把大家都逗笑了。可齐眉还不甘心,又说:“这么多鸡肉,扔掉了也太浪费啦!”

彭彭笑弯了腰:“哪个舍得扔掉哟!下一餐用辣椒炒过再吃嘛,好吃不好吃也就无关紧要——它已经不是汽锅鸡了。”

齐茂赶紧帮腔:“反正彭彭做的汽锅鸡大家都尝到了,好比鲜桃一口,永生难忘!”

齐老先生也笑了:“喝茶有茶道,饮酒有酒德,咱中国是礼义之邦,这汽锅鸡只准喝汤不许吃肉也是一种饮食文化呀!”

有了先生和大哥捧场,彭彭高兴,全家也服贴。此中更有一层奥秘,本来无须点破的,那就是彭彭自己也有个规矩:凡是做好了芙蓉鸡片、魔芋鸭子、大蒜鲇鱼、清蒸缠丝兔、灯影牛肉、天府肘花、夹沙肉和汽锅鸡这样的川中名菜,彭彭则严格恪守佣人之德——自己绝不动一筷子。今天像摆龙门阵这样摆出来,是因为新来的小保姆小徐无论如何也不肯受制于这种贬低自身的奴仆道德。

“我可不受这一套!当保姆也是社会分工,我为什么低人一等?彭彭,您愿意在厨房里吃剩饭剩菜,那是您的自由。我嘛,开饭就得上桌一块儿吃,这也是我的自由!大学教授和小保姆都是人,人都是平等的,对不对?”

小徐的这番话,气得彭彭直翻白眼,告到主子那里去,四位教授,却没有一位敢站出来批评小徐的。彭彭大惑不解,为什么刚雇来俩月的小保姆,竟然可以跟主人平起平坐?

而且,在小倩屋里,小徐还大口大口地喝过汽锅鸡的原汁儿,吃过不准吃的鸡腿鸡翅膀。又一个而且,她还毫不在乎地跑来告诉彭彭:“您做的汽锅鸡好吃极了!”还有个而且,小徐大言不惭地说:“彭彭,我有个本家叔叔在北京开饭馆儿,您有这份儿手艺,不如辞掉齐家的差事,到我叔叔那儿去师傅带徒弟,保证每月开给您三百块工钱!跟大学教授挣的一般多。”

彭彭大惊失色,摸摸小徐的脑门儿:“娃儿呀,你是不是得了热昏病?作人做事都要凭良心呀!”

小徐也吓一跳:“谁不讲良心啦?你我又没有卖给齐家!我说这话有什么错儿吗?人才流动,哪儿给的钱多就到哪儿去。凭本事做工,卖力气挣钱,谁也不亏谁,天经地义呀!”

彭彭大怒:“啥子?你还敢对我彭彭讲天经地义!你念的是哪本经?”

小徐触了霉头,嘟嘟囔囔:“算啦,老奶奶,反正咱俩念的不是一本儿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