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登车的时候发生过一点龃龉,起因是小秘书的铺号在隔壁包厢里,他要求跟我调换一下。只可惜我是下铺,人又生得牛高马大,腹壁脂肪严重超标,实在不便于去爬他的上铺,“小伙子,你瞧瞧,我的体重200斤,万一从上铺摔下来,且不说什么高血压、心脏病,单说把地板砸个大坑,也不雅观呐!”这话逗得小老板和他上铺的狐眼小姐哧哧直笑。小秘书还不死心,又跟另一位上铺的旅客协商。这位碧眼金发的高鼻子女郎虽然不懂汉语,但是见我不肯调换铺位,也朝小秘书一再摇头。这位小秘书颇懂礼貌,换铺不成,还对我和洋小姐说了几声:“对不起!打扰了。”
“同居”于斗室之中,两天一夜,如果彼此不谈话那多无聊哇。这种孤独感我最强烈。小老板与狐眼小姐可以互相咬耳朵;我上铺的碧眼女郎不啻是位聋哑人,只会躺着看洋书。这带头说话的任务便落在了我头上。一开始,总是东拉西扯。广州天气闷热,出汗是粘的,必须时常冲凉儿;北京虽然也很热,晚上却要盖条毛巾被,即使出汗也是清爽的,所以北京人不爱洗澡。中国有三大火炉,南京、武汉、重庆,其实长沙也很热,应该列为火炉。还要加上福州和南昌!经过这么个序曲,我们寻找着共同感兴趣的话题,也判断着对方的身份。
在我这个写小说的人来讲,“文学就是人学”嘛,琢磨他人便是我的职业病。用两天时间坐火车,正是我搜集素材的好机会,一定要把旅伴肚里的真话假话掏出来,决不可睡大觉浪费光阴。在这方面,我的本事远远超过新闻记者,他们采访的时候,一个劲儿地提问,还往小本上速记,甚至打开录音机,将警棍样儿的拾音棒伸到你的嘴上来,如此这般,他常常只能听到味同嚼蜡的空话套话,我的本事在于推心置腹地交朋友,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视同仁,广交朋友。要交知心朋友,光问人家不行,必须先谈自己,以诚相待,抛砖引玉。为了顺应时尚,不妨先发点儿小牢骚。
飞机票调价到500多块钱一张啦,仍然难买。可见咱中国人还是有钱的主儿多啊!我属于例外,财务科的女会计早就拉起寡妇脸发过通令:飞机票一律不报销!
“女会计就都是寡妇脸呐?”狐狸眼睛的娇小姐半嗔半怒。没准儿她就是个女会计。
其实火车票更难买。像我这次能买张软卧,而且是下铺,简直有点儿奢侈了。你们不知道,我只能按级别规定报销硬卧的票钱,其余部分自掏腰包。
“作家也讲级别,真可悲!”小老板出语不凡,“我们读小说,好就是好,差就是差,根本不管他作者是什么级别。哈,要是一级作家写出了三流作品又该怎么办呢?降级吗?”
“这不新鲜!还有处级尼姑、局级和尚哪!”狐眼小姐美丽的毛乎眼又眯成了一条缝儿。
小老板口气不小:“官本位,非改不可!”
虽然我的工龄与本共和国的年龄一般长,职称也很动听,出席某些会议念来宾名单时还能排在什么书记局长的前边,可惜动起真的来却只有资格坐硬板,“硬卧票太难买啦!所以我,哈哈,只好自掏腰包软而卧之。”
“其实这不算什么,半瓶酒钱。我请您喝茅台,多喝两杯,不就把这趟亏损找补上了嘛。”
红口白牙、笑眼甜舌的狐眼小姐随口说着,无意之中又暴露出她缺少文化的弱点来。
“是啊!所以这两年文艺界迅速分化了。一些人改行去当官儿;一些人干脆去做买卖;还有一些人让自己的作品商业化——什么赚钱写什么,什么上座演什么,什么书畅销就出版什么;剩下了我这样的傻瓜,仍然相信艺术至上,搞什么纯文学……”
发牢骚不用多。我这点儿心里话已经变成狐眼小姐的催眠曲,她爬到上铺睡觉去了。小秘书也不爱听,他一定觉得我这个人太迂腐,也悄然退到隔壁包厢里。我上铺的碧眼女郎反正听不懂中国话,照旧看她的洋书。此时,对我感兴趣、与我促膝交谈的只剩下了这位25岁的总经理。
他递过来一支中华烟。我犹豫片刻才伸手接。平心而论,一支香烟实在算不了什么;不过,同样地凭良心说话,用我两天的工资还买不起这么一包香烟,也是事实呀。
然而,小老板已经感觉出来了。他很敏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的父母,兄嫂,姐姐和姐夫,也都和您一样,是知识分子。他们也抽不起中华烟,坐不起软卧,吃不起大虾。我有的是钱,可是他们不要,说这是不义之财。我在家里最小,爹妈叫我小三儿,哥哥叫我老三。您也这样叫我吧。我认为中国的知识分子太软弱,但我尊重你们。我说服不了全家,他们更说服不了我。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有机会跟您推心置腹地谈谈,我感到很荣幸。”
看来,这位小老板也有他的苦恼。换言之,我们穷文人有穷文人的苦恼;他们富老板也有富人的难题儿。真是一个庙里有一本难念的经,一个家庭有一本难算的帐啊。
下面就是这位小老板亲口讲的关于他自己的故事。我把它写出来自然是为了公开发表啦……且慢,我也向他作过保证,就是以隐去真名真姓为前提,绝不给他招惹麻烦。即使工商财税干部追到作家协会来,我也决不出卖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