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母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知识分子。他们双双退休,没有职务了。我不想再追述他们的光荣历史,就像别人离退休之后还保留着什么“原××局局长”、“原××厂书记”那样,多没意思!好汉不提当年勇嘛。我的父母当年只做过两件勇敢的事情:第一件是解放前夕坚决不去美国,也不去台湾和香港;第二件是生了我这个多余的“黑小三儿”,不得不带着个活累赘下乡插队落户,吃尽了苦头儿,直到今天还因我的不法行为而担惊受怕。
我哥哥是大学讲师,嫂子当医生,姐姐是演员,姐夫是美工师。一家7口,除了母亲和我之外,都是党员。所以家里的政治气氛相当浓厚而高尚。现在有人说我是个资本家、暴发户,简直不可思议。
古今中外的暴发户,即使是暴发,也有一部发家史吧?我却没有。最近看了两个戏,一个是话剧《天下第一楼》,福聚德烤鸭店的老板,从山东只身来到北京城,惨淡经营数十年,才立下了一座风雨飘摇的危楼;另一个是电视剧《红色冲击》,四国的穷渔民大山豪介只身闯进东京,坑蒙拐骗,不择手段,虽然创立了大山产业,结局还是身陷囹圄。那么我呢?哈哈,要说发家,比他们快得多!
5年前,精减机构,父母被动员退休,着实吓了一跳。他们都是工作一辈子的人啦,根本没想到这么快就变成了无用而且挡道的老头老太。更让他们吓一大跳的是,我也退学回家了。
“小三儿!你到底犯了什么错误?说!只要不是投敌叛国,我舍出老脸去,也还可以找你们校党委嘛,帮你复学!”
父亲的脸气得煞白,双手颤抖,揪着我的领口,恨不能一口将我咬死。
“爸,我什么错误也没犯……您不在广州,感觉不到啊,念书没用!白耽误时间。我起步已经晚了两年啦……”
当时我已经是大学三年级的学生啦。我们全家没有一个不是大学毕业的。哥哥和姐姐找对象的时候,父母提出来的唯一条件就是必须找个大学生,“咱们是个知识分子家庭。要想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不当官儿,没有钱,都可以。就是没文化的不行!那就没有共同语言啦,怎么在一起生活呢?”父亲的训令依稀在耳,我这个只差一年半就毕业的大学生却迫不及待地自动退学了。
“我退学是为了赶快做买卖。”
做买卖,当个体,小商贩,我诉说的各种理由,在这个清一色“臭老九”的家庭会议上,百分之百地被视为天方夜谭。
谁也说服不了谁。作家,您一定理解“代沟”这个词儿的涵义吧。父母一心要跟我断绝关系;最后还是大哥大姐帮了忙——把他们的全部积蓄都拿出来,又朝朋友借了一些,总共凑了5000元给我去做生意。
我花1200元订做了一个铁皮售货亭,刷上红红绿绿的油漆,放在离家不远的街口上。然后坐硬席火车回到广州,寄居在同学家里,一天只吃两包方便面,从早到晚在高第街的服装自由市场转悠,专买那些香港过了时就倾销到广州、广州又过了时才贱卖的各式服装——然而它在我们b市仍然属于时髦货。我相信自己的五大优势:我在广州读书两年半,讲得一口流利的粤语,不怕广州人欺生;人熟路熟;我在广州有落脚之地,食宿费用很低;我知道广州和b市两方面的行情,也学会了讨价还价儿;我很能吃苦,决不乱花钱;我毕竟是个学生,在挑选服装的颜色样式方面,不说审美观吧,就说眼睛架儿,也远远超过那些没文化的小贩儿们。有了这5条,加上兜里3000多元现款,我每个星期去广州打一个来回儿,回来之后自己站在铁皮售货亭里叫卖,您猜怎么样?卖得快极了,一两天就销售一空。哈哈,4个星期我就把那5000元的本钱赚回来了。
第二个月,我以月薪200元的高价雇了一名漂亮的女售货员。这样,我腾出手来专管采购,跑8个来回儿,掉了10斤肉,也摇身一变就当上了万元户。
从第三个月开始,我便腰缠万贯下深圳了。先是背着蓝白红三色尼龙布缝制的所谓“走私包”直接到沙头角的中英街去采购——何必让广州高第街的小贩儿倒手扒一层皮哩!后来遇见了我的同班同学,他也在做买卖,就把我领到了沙头角东边的盐田镇,那里的海滩上,海关正在处理缴获的走私物品。从香港偷运回来的旧衣服,200件一大包,根本不容你打开包来挑选,然而却卖得相当便宜,许多估衣商店拿着介绍信去争购。同学帮了我的忙,这一次就买了26包。按规矩我送给他1000元没用红纸包裹的“红包”,他还帮我租了一辆大卡车,直接运回b市来。
我押车而归,怀里揣着个兔子,呼呼乱跳。如果这是垃圾堆里拣出来的破烂儿,我这三个月的辛苦可就全赔进去啦!坐在大卡车上,真像上了贼船,更像押宝赌博一般。
回到家里打开大包一看,说是旧服装却一点儿也不旧。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首先它不是新服装,不是成批成套的,这一包当中,西装、毛衣、绒裤、恤衫、牛仔服乃至童装,什么都有;其次,它也不是估衣,许多带着玻璃纸的原包装并未拆开,拆开了的也未曾穿过。后来那位同学告诉我,这些都是压库的滞销商品,有些是上过货架子的样品,多少弄脏了一点儿,可不就是旧服装了么。
简单地说,这大包的旧服装,比我在广州高第街选购的衣裙还新鲜。我也是当新衣服卖的。我的铁皮售货亭不够用了,就花2万元顶下来一间临街的铺面,雇了4名伙计,开起服装店来了。俗话说,一本万利,这话并不精当;对我当时的确切情况,只能说是一本百利。作家同志,您别笑,我退学的当年,年底结算的时候,已经是个响当当的百万元户了。
然而不久我就被关进了监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