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开篇之前先向您鞠躬90度以示歉意。因为这个惊心动魄的故事可能惹您生气。但愿您拿出大肚弥勒佛的器量来,然后再往下看。据说凡是佛心而大肚者,面常笑。这有山门楹联为证:
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
佛面常笑,笑世上可笑之人
因此那大肚弥勒佛穿的必定是宽松袈裟,宁光脚而不穿小鞋。又因他掌握了笑这个法宝,足以解脱诸多烦恼,所以不必横眉冷对。
话说小张师傅邀我出门去玩一趟。且慢,我知道这小子胆大包天,所以先问清这“玩”的性质。果不其然,这趟玩儿,哈,决非逛公园、进舞厅、下酒馆儿那么轻松。
“您去不?玩了不白玩,不玩白不玩儿。”
“去!我早就想开开眼,见识见识。”
“着哇,作家别老坐在家里。跑这么一趟足够您写本书。再说,哥儿们决不亏您,出了事,我全兜着,您只是个搭车的乘客,清白无辜,成了事,我送红包,你知我知,神鬼不知,决不让您栽跟斗丢份儿。”
“那,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呢?”
“作伴儿呗,路上聊天儿解困。再就是带上家伙,给我壮胆儿。”
“正好,朋友刚送我一把蒙古刀,是切牛羊肉的餐具,不属于武器之列;可是它带血槽,刃口也锋利,至少能宰羊。”
这是说着玩的,其实我只宰过鸡。
“再带上一件长物,铁撬棍什么的。”
“我找一件吧。喂,同路的还有谁?”
“您见过,李家二丫头,准公关小姐。”
我们带足干粮和饮料就南下了。仨人挤在大解放的驾驶楼子里,小张开车,丫丫坐中间,便造成了两男夹一女的“嬲”字形局面,虽不文雅,却有情趣,磨磨蹭蹭,彼此不寂寞。司机也不会打瞌睡。
小张师傅拉起了跑长途的架势,聚精会神,暂时不跟丫丫调情。
丫丫是个爱称——丫字二重奏,恰是二丫头嘛。准公关小姐的准字,是小张师傅加的,就是准将那个准,您若理解为准备、见习、非正式、不正经的公共关系小姐,都行。这女人的橡皮年龄永远控制在二十上下岁,上限二十八九,下限十八九,根据询问芳龄的男性对手之年龄作上下浮动——让小伙儿不觉得她像大姐,老头子又不觉得她像女儿。其实——根本没人计较她的岁数,谁也不准备娶她,她更没打算嫁人,萍水相逢,互相利用,交个朋友而已。比如她给小张师傅当女帮办,只要盘儿靓就行,根本不用填写什么职工登记表。小张师傅发给她的薪金至少比大学教授高两倍,外快另开。
丫丫的好处说不完。除了脸盘儿靓,奶子还在小褂儿里挺得高高的,而且绝对不戴乳罩(据说只有半老徐娘,乳房耷拉下去了,才用奶罩托着;年轻姑娘却用不着),走路坐车,颤颤悠悠的讨男人喜爱,教女人嫉妒。关于她这一对儿迷人的半圆球,小张师傅相当熟悉,酒后吐真言,在个体户的哥儿们中间泄露过许多天机,本文无权细表。但其中的一个笑话儿不妨公开:三年前,小张送给丫丫一套进口的系列化妆品,大瓶小瓶的十几样,什么唇膏、眉笔、指甲油啦,这谁都认得;另有几种香脂之类的玩艺儿,由于不懂洋文,就叫不出名儿来了。丫丫心想,左不过是些雪花膏吧,便换着样儿往脸上瞎抹。嘿,样样香甜扑鼻,还润肤,祛斑,除皱纹儿,各有各的功能。正在沾沾自喜,孰料乐极生悲,换了一瓶新的抹脸,发生了特异功能,没过十分钟脸蛋儿就肿胀起来,眼睛挤成一条缝儿,嘴唇变厚往外撅,活象个猪八戒!丫丫真的没脸见人了,躲在家里哭。小张师傅也吓坏了,丫丫破相还了得?赶紧请个懂洋文的先生看看瓶上的说明,哑然失笑,原来这玩艺儿是专供女人搽乳房用的,七天之后自然消肿,并无副作用。丫丫狠打了小张一通娘子拳,这神奇的药膏却舍不得扔。可喜的是社会生活变化极快,三年之后的今天,我们的报纸和电视广告不也在公开推销国产的美胸素和隆乳霜了么。
丫丫的好处,还在于她腰细腿长屁股肥,红口白牙,笑眼甜舌,能写会算,胆大心细,生意经门儿清。更可贵的她对若干衙内的行踪也门儿清。她可以随便出入普通中国人不准入内的涉外宾馆、友谊商店、内部舞厅,以及武装警卫的大红门儿。她还可以替你讨换多种批件和票证。所以小张师傅往返于大江南北送货提货,是离不开李家二丫头的。
大解放也灌足了油。除了主油箱、副油箱一概灌满之外,还违章携带两大桶。小张笑着说:“跑长途嘛,八千里路云和月,人可以饿七天渴两天不死,车缺了油可是一步也难挪。”
“所以对人可讲辩证法,对车只能尊重机械唯物论。”
“话到您嘴里就变得文诌诌啦!”小张开心地笑了起来。
小张小张,其实也不小了,三十大几岁,开车占去了半数时光,也算得是个方向盘上的老手了。人家讲究安全行车多少万公里,他偏不使用这老一套的标准,“哼,衡量汽车个体户的能耐,得讲冒险行车多少趟!我开车呀,撞过,翻过,还活活的丢过车。什么安全不安全呀?跑三趟,有一趟成功就够本儿,两趟成功就能赚他一辆新车。不过,咱这一趟货硬,油水特大,上天保佑别出事儿,让咱仨都过个肥年!”
“甭怕!各种手续齐备,盖着大红印的空白介绍信我兜里塞得鼓鼓的。”丫丫大包大揽,使劲拍打她腰里系着的港式钱包。
“我不怕官府。怕的是佐罗。”
“佐罗?”我大感兴趣。
“对,中国的佐罗,又叫截车游击队。”
“天呐!”我脱口而出,“难怪你教我带撬棍……”
小张师傅正色相告:“关键是不要在荒郊野外停车,提防他们呼啦一下子扑上来几条好汉,镰刀菜刀锄头把,牵着毛驴驮着筐……”
“那简直就是土匪啦!咋说是佐罗呢?”
“他们说这也是打富济贫。”
“猴吃麻花满拧!咱这是拿着公函给南北两头的正规公司运货呀,互通有无嘛。”
“他们说这也是不义之财。”
“他们怎么知道这是不义之财哩?”
“佐罗也有情报网啊。他们说官府不卡官倒爷,所以他们要出面查一查。”
“他们有啥资格设卡检查?”
“他们说你别拿土地爷不当神仙!爬上车来一查,只要你运的是化肥、农药、白酒、卷烟、蚕丝、羊毛、彩电、冰箱、橡胶、化工原料或者家电散件儿,他们就说这是国家的专卖品,人人有权就地没收!”
“知道得这么详细,你一定碰见过吧?”
“嗯嗯,”小张支支吾吾,“要是你的车下有出土文物古董陶瓷,或者金银首饰,他们一件也不放过!”
“你到底碰见过没有哇?”我的胃口被他吊得老高,“还是听说的马路新闻呢?”
“碰见过……”小张不肯细讲,闪烁其辞,“他们在路来摆了大石头……我跑步到县城去报案。唉,跟着民警赶回上一看,不但满车货物全丢光,连大卡车也变成了一堆废铁。”
“大卡车变废铁?”我吃惊地问。
“他们把发动机、轮胎、车厢板儿、驾驶棚,凡能拆得动的玩艺儿全拆光了。”
“后来呢?破案了吗?”
“当地民警说,这种案子跟官倒爷的案子同样难破——各有各的后台老板。”
“那,你就认头啦?”
“只能认倒楣!我空着手回公司向老板一汇报,他也说这案子是个连环套——一条线拴俩蚂蚱——要是死命打官司,当然能把他们抓住;可是哩,抓住了佐罗,也暴露了咱们!得不偿失啊,小不忍则乱大谋。”
“你又说佐罗……”
“没错儿,他们不杀司机,还说把司机放走,好让他下回开车再来。”
我听得毛骨悚然,直埋怨小张:“这么危险,你为啥不早告诉我呢?”
“说过啦,玩命嘛!还让您带家伙呐。”
“照你说的,截车游击队,我带一根撬棍有啥用?又变不成金箍棒。”
“有用!这沿路上还有假李逵呐——冒充佐罗,仨俩愣头青,没后台也想截车。碰见这路号的,咱就开打!您的铁撬棍,蒙古刀,我的铁摇把儿,全都用得上,打死了白打,法律上叫做正当防卫。”
经小张师傅这么一讲,三人全都精神起来了,汽车再摇晃,也不敢打盹儿。
这是一条宽阔的黑色公路,车速70“迈”,近似风驰电掣的水平了——我知道,国产卡车重载,再跑快了就容易出事啦。果然,有辆横穿公路的手扶拖拉机挡道!又一次是逆行的自行车——皆属事故苗子。若非小张手疾眼快,处置得当,那就很可能新添一名轮下冤魂。
侥幸过来之后,小张嘟囔一句:“富玩儿票,穷玩儿车。”
他说这话,多半儿是感叹汽车司机的命运吧——为老板玩命运黑货,稍不留神,一秒钟之内就能变成交通肇事犯!
这话听在丫丫耳朵里,也轻轻叹了口气。她感慨的或许是那些玩儿票的衙内吧,深居大红门里,不染风尘,只消拨几个电话,便可通过什么张伯伯李叔叔王参谋赵秘书把票证批到手,再转手一倒,来去也就是那么几张纸条儿呗,多么轻巧啊,几万十几万乃至几十万人民血汗币就存入了银行,必要时还可以炒成洋钱存到香港瑞士美利坚,这可不就是小张说的富玩儿票么。
听了这话,我的感受又不同。酸文人嘛,酸就酸在思前想后、咬文嚼字上。玩儿票是一句北京的方言,它的原义,是说满清的王孙贝子,爱唱京戏,又绝不可放弃高贵的身分去当下九流的戏子,只好偶尔为之,粉墨登场,扮个角儿,唱一出,过过瘾,美其名曰票友或玩儿票。如今的小张师傅和丫丫小姐,以及小衙内,太年轻,自然不懂得什么叫票友喽,望文生义,便把倒腾首长的批条和票证叫做玩儿票,进而干脆认为玩票就是玩钞票,倒也直截了当,十分坦率。这怨不得他们。中国的成语和名词儿,过若干年就变了原义的例子有的是。“海外关系”的涵义十年间由可怕变为可爱就是一证。然而我最欣赏的还是这个“玩”字。从京戏、电影、小说,到钞票、婚姻、人命和人生,全可以玩儿,哈哈,那还要我们这些双料“十年寒窗”的书呆子有何用喽?
感叹归感叹,现实归现实。清早出车,现在该吃午饭了。更迫切的是该停车撒泡尿了,小肚子胀得梆梆硬,实在憋不住啦。
“张儿!上一号。”
丫丫叫着,同时伸起一只手,拇指和食指弯成个缺口的圆圈儿,另外三根指头分开伸直。戏迷可能认为她也是票——伸手有如兰花瓣儿;其实是比了个英文缩写的“wc”。中西合璧,一号和这个缩写都是厕所的代号。她内急加倍。
“再憋一会儿!”小张毫不客气。
“坏蛋!快……”丫丫举拳,又不敢打司机,怕翻车。
“这光天化日之下,难道还有佐罗吗?”我也没好气儿地补了一句。
车速照旧70“迈”。小张是有经验的,正反两方面的丰富经验,他知道什么地方不能停车。
又憋了半个钟头,来到一片开阔地。公路两边的小麦已经收割完毕,晚玉米苗儿不过尺把高,而且没有农舍、树林、坟头,典型的平原,又是中午歇晌时刻,路上连个行人都没有……总之视野开阔,一目了然,小张师傅才减速煞车,喊一声:“麻利快!”便带头跳下车去撒尿。他也憋足了,尿得哗哗响。
丫丫为了难,“这鬼地方……”
“你上车后头去!有车挡着你的屁股呐。”
小张的语调又粗鲁又紧急。
我抓紧时间在车头前边解决了放水问题,浑身轻松。此时小张已爬到车顶上去四下了望了。蹲在车尾的丫丫赶紧提裤子站起来。
“你看什么呀!”她尖声骂道,“眼皮上长疮!”
“谁顾得上看你呀……”
小张没有发现敌情,这才跳下来向丫丫小姐解释:“山坡上,村庄旁边,有树林的地方都不敢停车。你就没看过《平原游击队》吗?嘿,你刚蹲下撒尿,从青纱帐里冲出几条彪形大汉,手执钩镰枪,还不就势把你捉去作压寨夫人呐!”
“呸!”丫丫啐一口,又说,“咱们吃午饭吧。”
我附和:“对,也让发动机降降温。”
小张一看表:“不行!车上吃吧。还得赶路。小旅店不敢住。县城的招待所,要是没有带围墙的停车场也不保险。必须赶到大城市里去过夜。”
我和丫丫开始吃热狗,喝易拉罐的可口可乐。这种西式冷餐华而不实,远远比不上一碗热乎乎的打卤面。小张开车,暂时忍着饥渴。等我俩吃完了,他才说:“换换!”
“好,停车吧。”我说。
“停不得!您爬过来吧。”
原来公路附近有村庄,有树,还有乱坟岗子。他怕这些地方藏着佐罗。我只好从丫丫仰着的身子上面爬过去,握住方向盘;与此同时小张也从丫丫身上爬过来,松开方向盘,进行不停车条件下的司机交接班。丫丫小姐无可奈何地仰着颏儿,让出这么一点儿窄小的空间,容给我俩爬过来爬过去。可惜她的乳房仍然挺得高高的,你想躲都躲不开,只能擦着这软乎乎的半圆球挤过身去。幸亏它是软的,如果是什么钢球铁球,非碰伤了胳臂不可。还幸亏,此时此地谁也不存在什么吃豆腐的邪念,我和小张师傅,都全神贯注于交接班儿,汽车并没停啊,四只眼睛紧张地盯着前方的路面,谁也不敢让自己的胳臂在小姐那温柔之乡多耽搁十分之一秒。平心而论,只是蹭了一两下而已。而这个美妙的过程,还是事后体会出来的,当时想的只是别把汽车翻到沟里去。
我开始充任替补司机了。恐怕这就是小张动员我出来玩一趟的主要原因,跑长途不能没个帮手,何况中途还不敢随意停车打歇儿哩。不过,我也开始产生了烦恼,第一点,他车上到底运的什么货?想必十分贵重,否则何至于如此小心谨慎哩!苫布蒙得严实,从外边看不出,也不便询问,小张有话在先,“您啥也不知道嘛,只是个搭车的乘客,清白无辜。”所以还是不问为好,第二点,我既然当了替补司机,岂不是陷进了当事人的泥坑!不算帮凶也是帮手,帮助官倒爷运私货嘛,将来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唉,只能下定决心,事成之后绝不接受小张的红包。我虽然客观上助封为虐,主观上却不贪图钱财,只是为了体验生活,抓取素材,写好我的小说,再按国家规定去获得低廉的稿费,写五千字换一条香烟,即使把我放到最贫穷的埃塞俄比亚去衡量,也是个清高的劳动者吧?这样方能求得某种心理上的平衡。第三点不愉快,发生在眼前,小张师傅刚吃罢热狗,还没喝完可口可乐,就急不可待地将一只手伸进了丫丫的小褂儿。我无须侧目,从反光镜里就能看得一清二楚。而且据今天上午登车前后有意无意地观察和碰撞,已可确信那短袖小褂儿里面绝对没有奶罩,也就是说,没遮拦……唉,忽一转念,张司机的这双手,连续开车六七个小时啦,实在是辛苦大大的,始终摸弄着方向盘、变速杆儿,冰凉梆硬的物件,仅仅对手而言,也该换换环境,犒劳一番啦,何必少见多怪。
由于工作关系,从前我经常自己开车下乡,所以深知司机的苦楚。起早贪黑,饿一顿渴半天儿的,自不待说;单说这开起车来必须全神贯注,一分一秒不可走神儿,许多突发情况都要在零点几秒之内作出反应,一眨眼就可能酿成大祸!特别是跑长途的,在荒郊野外的大公路上,突发情况虽然比市区少得多,但却出现了另外一种危险——单调。在极为单调的环境中,发动机单调的嗡嗡声更变成了催眠曲,可以抑制或消除大脑皮层的兴奋灶,这就是许多人乘车时很容易打瞌睡的原因。然而我们常常忽略一件事:司机也是人。他的大脑和神经系统与我辈完全相同,只不过他绝对不敢打盹儿罢了。为此,进口汽车上几乎全都装有收录机,放放音乐;司机们还喜欢在挡风玻璃前边挂个吉祥物,什么米老鼠、唐老鸭、小熊猫呀,小金鱼、一串葡萄、一串风铃呀。开起车来,姜昆说相声掉进了老虎洞,费翔唱那强节奏的“一把火”,唐老鸭扭动着屁股跳迪斯科,好听又好看,好玩又好笑,都是为了随时来点儿小小的刺激,打破单调,驱散瞌睡。
小张师傅跑长途,除了上述种种正当刺激之处,他还有特殊的需要。他玩命呀!所以他还需要在车上带足干粮和饮料,带上我和丫丫小姐,以及铁撬棍和蒙古刀。现在,他喝完了可口可乐,一连气儿吸掉两支烈性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意犹未足——绝对不敢喝酒呀,就玩出了另外一种小小的刺激,将丫丫小褂儿的纽扣一个个解开,慢条斯理的,再把衣襟撩开。丫丫小姐闭着眼,靠在座垫上,好像睡着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天生丽质难自弃嘛,任君欣赏。“唉,中国的裸体画儿太少啦!”小张喃喃自语。这句话如果从我嘴里说出来,应是“人体艺术仍处于封闭状态”,似乎更文雅一些。我不由得瞥了一下反光镜,那雪白的胸脯果然袒露着,不知是否搽了隆乳霜?两只丰腴的乳峰挺得高高的,粉红色的奶头还有点儿骄傲的翘起来,炫耀她青春犹在,看了能够使人立刻联想到无产阶级大文豪高尔基老先生的描绘:好像一对儿白天鹅落在了她的胸上。
我不忍心多看这位袒胸女郎。并非小姐长得难看,也不是我背着什么道德的十字架。唯一的原因是不敢多看,不能分神,不忍心由于我的闪失而把汽车翻到山沟里去。
大解放正在爬山路。八个小时的行车,离家五百来公里啦,并不完全相同的欲望催得我们超过了“千里马”,已经穿越平原,进入了丘陵地带。路边不但有大片森林,还遇见了成群盗伐林木的农民壮汉,刀杖齐备,用马车载着带梢儿的杉树和马尾松迎面跑来。那树梢拖地,像大笤帚般的扬起飞尘,混混沌沌,与之会车必须加倍小心,不敢压住它扫地的树梢儿,更不敢碰着这些手执斧锯护卫着马车的“绿林好汉”。好在我们双方都有些作贼心虚,只想离对方远点儿才好。基本上相安无事。此种情况颇为有趣,正应了那句名言: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小张师傅早就顾不得欣赏那对儿白天鹅了,人体艺术让位于现实斗争,丫丫小姐也系好了纽扣。我们六只眼睛注视着大解放的前后左右,惟恐这帮“绿林好汉”开拓了疆界——只须横放一棵大树便可设置路障啊!幸亏他们的农民意识尚未开窍儿,又没有看过外国电影《佐罗》,还没坏到截车游击队的水平,这才使我们成了漏网的倒爷。我想,小张师傅此时一定十分紧张而后悔,悔不该贪玩那两只富有弹性的半圆球,而教我这个没经验的文人驾车爬山。而且,在这盘陀路上又万万玩不得那种不停车就调换司机的把戏。
总算侥幸过了岗。下坡之后驶上了一段较宽的直道。“换换!”小张师傅发号施令。我二人又从丫丫身上来一次翻山越岭的动作,没停车就调换了司机。这次,丫丫小姐咯咯咯的笑个不停,像一串银铃般的脆响,大概是谁碰了她的痒处,或者是因为远离了那帮盗伐林木的壮汉而庆幸。
下午五点多钟,太阳还老高呢,也没赶到个什么大城市,小张却说饿了,“嗓子眼儿里能淡出鸟来!”想喝冰镇啤酒啦,便把大解放开进了一家县级招待所的后院。这院子里放着十几辆客车和卡车。从小张师傅对道路的熟悉情况,以及看门人的笑脸相迎等等,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
我跟小张住一间客房。丫丫小姐在楼上占了个单间儿,“先洗澡还是先搓一顿儿?”进屋时她笑着问。
“先洗先洗!脖子上的汗都粘啦。”
小张是司令官儿,他说住哪儿就住哪儿,他说先洗就先洗。客房是带卫生间的,虽无澡盆,却有淋浴莲蓬头,不传染皮肤病,洗得真痛快!
“啤酒这玩艺儿是谁发明的呀,啊?哼,只能当茶喝。你肚皮有多大就喝多少,敞开儿喝,反正喝不醉!晕得乎儿的,真他妈的好玩艺儿……说呀,这玩艺儿是他妈谁发明的?”
在招待所的小餐厅里,小张师傅要了一箱易拉罐的强力啤酒,不用杯,噗噗噗,一罐接着一罐,对嘴喝。丫丫小姐也不示弱,跟他比赛,作牛饮状。
“喝啤酒嘛,我有‘三不醉’!”小张师傅继续说道:“喏,高兴,出汗,撒尿。这三条里占一条就不醉;今儿个三条占全啦,所以要开怀畅饮!”
他把“开怀”理解为敞开怀,加之喝得燥了,便把衬衫扣子全解开,撩起衣襟儿当扇子又当擦汗的毛巾,还乜斜着色眯眯的眼睛瞟丫丫小姐,叫着“开怀畅饮”!丫丫自然不肯在这小餐厅里当众解衣扣儿喽,不过小张师傅那直勾勾的眼神儿似乎已经穿透了她单薄的小褂儿,将那美妙的玩艺儿看得一清二楚。
丫丫也仰脖儿灌啤酒,喝得咕咚咕咚的,显示女强人之海量。
“喝,你也不会醉,哈,不醉不开怀!”小张鼓动着,寄希望她醉了之后自动“开怀”。
我也陪着他俩一块儿高兴、出汗。小张和丫丫还轮班儿离席去撒尿,还说“啤酒最利尿”!将这“三不醉”的把戏表演得淋漓尽至。
没用半小时,一箱啤酒已灌溉过半,满桌面的菜肴也“搓”得零乱狼藉了。更好看的是丫丫小姐有如红布的脸蛋儿和水葡萄般的眼睛,滴溜溜的闪着光。
“她不会醉……压根儿就没醉过……这丫头是我的克星!”
小张师傅的舌头有点儿大了。他用这种大舌子语言告诉我,丫丫具有某种特异功能,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一种天才本事——她的肠胃根本就不吸收酒精!所以,在家的时候,也就是不出车的情况下,他们一起喝白酒,每次小张都必然败在她的手下。“作家先生,您见多识广,您见过这路号的女没有?我……我有一条血的教训……就是别跟这路号的女人划拳。这种女人属于穿……穿,穿什么来着?您替我说说吧!穿……”
被逼不过,我只好说:“对,凡女人而豪饮者,你千万别去惹她,此所谓穿肠过者也!”
小张笑得前仰后合,拽住丫丫不放,拍着她的肚子叫:“穿肠过!穿肠过!”
晚上小张又洗了个澡。他本来就没醉,此时显得更精神了。
“您先喝着。我到院里去看看车。”
半夜,小张再次翻身起床,悄悄对我说:“您睡吧。我不放心,还得到院里去看看车。”
“你睡眠不足,明天开会出事故的!”
“知道……我现在到车上去睡,双保险。您放心睡吧,甭等我。”
鸡叫了,晨曦从窗帘儿的缝隙钻进客房,小张师傅还没回来。也许由于这车货物十分贵重,他睡在驾驶棚里亲自守夜;也许他以此为借口,悄悄溜进了楼上丫丫的单间客房,去作半夜丈夫。呔,何必多管闲事!不论小张去哪儿睡觉,与我何干?所以我又睡了个回笼觉儿。
早饭后,丫丫和小张都显得格外兴奋,神采奕奕,嘻嘻哈哈地上了车。
这件事情我记得很清楚,如有必要,完全可以到法院出庭作证:上午10时刚过几分钟,我们的大解放正行驶在盘山公路上,小张师傅突然煞车,叫一声:“快跑!佐罗来啦!”
车前约40多米的弯道上当真横着一棵树,树后站起来几条汉子!这些“佐罗”手中是否拿着刀棒?急切中我没看准,就被小张和丫丫拽下了车。
“拿撬棍……蒙古刀!”我挣扎着要爬上车去抄家伙,他二人却拽着我不放。倒像我是个要玩命打架的,他俩是劝架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他们人多!”
我被他俩架着胳臂,身不由己地从原路往山下逃跑。其实,我这个人并不傻,车上的货物再贵重也没我的份儿呀,你们俩都不心疼,我凭什么去耍蒙古刀打保卫战哩?对,撒鸭子跑丫头的!看谁颠得快……没用半点钟,一口气便逃到了山下的镇子里,仨人安全脱险一对儿半,并无伤亡,只有小姐的高跟儿塑料凉鞋跑丢了,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丫丫。
小张气急败坏地去给县公安局打电话报案。丫丫捧着光脚丫儿坐在门槛上吹气儿,又求我去给她买一双37码的塑料凉鞋,“要乳白色珠光带绊儿的,米黄色的也行,半高跟儿,可不要黑的灰的,色深了人都显得老气横秋……”
唉,女人就是女人!什么时候啦,还挑挑拣拣的呀?我没工夫跟她抬杠,幸亏兜里的钞票并没丢,只好走进百货店里去买鞋。
不久,县公安局的吉普车飞速驶来。座位有限,只让小张师傅上了车,就朝着“佐罗”截车的山道冲上去了。我和丫丫小姐坐到一家饮食店里,要了两碗酸辣凉粉,一根一根地慢慢往嘴里挑。
酸辣粉刚吃完,小张师傅就把大解放开回来接我们啦。车辆完好无损,并没变成一堆废铜烂铁,连我们为了跑长途而准备的干粮、饮料和汽油都没丢,还可以继续使用,只是整整的一车货物丢了个精光。
“不走运,全报销啦,只好回去交差啦。轻车熟路,您来开,我歇歇儿。”小张把我的手揿在了方向盘上。然后他和丫丫小姐依偎在一起,耷拉着脑袋就要打盹儿。
我开着车,许多疑问涌上心头,忽然又觉得好笑,差点儿笑出声来。
“小张,你回去怎么交差呢?”
“嗯……”小张连眼皮都没睁,漫不经心地说:“老板要是较真儿,就去抓佐罗好啦。反正我已经向公安局报了案……嘿,唬我这个司机顶个屁!”
丫丫也闭着眼敲鼓边儿:“反正是不义之财,老板才不是傻瓜蛋哩……”
我不再多问了。看得出,他俩昨夜晚都没睡好,想必是在县招待所的后院里搞过某种勾当;如果认为小张师傅是钻进丫丫的单间客房,去作桃花梦,那将是我这个文化人的迂腐和无知了!
如此想来,昨天在车上,小张解开女人的小褂儿,坦胸露乳,也是公然作戏呀!我感到一阵阵愤怒。
“你们叫我一块儿来,到底是为什么?”
“玩儿呗!开开眼,当个见证人——如果必要的话。当然喽,大概没这个必要。那您就可以写小说,真真假假,也比你们作家坐在家里闭门造车强一点儿吧!”
“您亲眼看见的呀!这永远是一个谜。来来,换换,您已经走神儿了,还是我来开车吧。您不妨开始构思您的小说……”
这次我们停了车,两人从两边跳下去,交换位置,而没有必要再从丫丫小姐身上爬。
小张师傅又来了精神,轻松愉快地开着车飞跑,80“迈”,笑着说:“我开我的车,您写您的小说,正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你玩你的,我玩我的!哈哈。”
丫丫小姐也跟着笑,咯咯咯,胸脯大起大落,真好看,也真好听,在公路上洒下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1988.1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