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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三旗:赵大年短篇小说选 §第五节 我不能回家

画家画遍了三山五岳。摄影师拍腻了长江大河。却没有人深夜站在北京的立体交叉桥头,录摄这桔黄色高压水银灯下白花花过路的羊群。

绿妞儿跟随五哥,夜走京畿道,一月俩来回,屈指算来,已经四十趟了,有声有色,有惊无险,倒也平安。唯独这第四十一趟出了点儿不大不小的麻烦。事情出在今天,根子种在从前。

张北县的骡马店,张家口的大车店,羊入羊圈,人睡通铺。绿妞儿女扮男装,和衣而眠,效法花木兰和祝英台,处处小心,也露不出马脚来。问题在于这第三站和第四站的农舍单间别墅,兄“弟”同居一室,房东认为理所当然,他俩却很不自然。

一天,熄灯之后,五哥说“把你胸上缠着的绸子松开吧,老勒着,血脉不流通!”

绿妞儿“嗯”一声,松了绑。可是,起床时,她自己怎么也缠不平了。“你帮我一把儿呀!”

一听这话,五哥又惊又喜儿心里着实发慌,手指头打哆嗦,帮她缠了三次才缠上。绿妞儿生气了,“你成心!占我便宜……”五哥有苦说不出,胀了个大红脸。别看他当过兵,会放枪、掷手榴弹,军事动作麻利快,但是,给大姑娘束胸的差事的确没干过。而且,自己的手如此笨拙,缠就缠吧,还碰了她的胳肢窝,绿妞儿一笑,三尺绸子整个滑落,两只乳房全都露了出来。唉,最糟糕的是第二次又没缠好,故技重演,好像我成心吃豆腐。怎么辩解也不行。他俩整整一天没说话。

又一次,纯属误会。事情发生在他们卖完了羊之后,带着大笔现金住进了有卫生间的宾馆客房,等着第二天乘火车回张家口。这是他俩最轻松愉快的休息日,逛大街,买衣物,下馆子,听京戏。这晚上五哥喝多了樱桃白兰地,提前上床昏昏睡去。突然,他想呕吐,几步冲进了卫生间,正撞见绿妞儿在洗澡……他的酒也惊醒了。

“我不是故意看你的……光身子。”他嗫嚅道。

“这不怪你。其实也没啥了不起,看就看了呗。”绿妞儿从浴缸里站起来,拿毛巾擦身子,一回头,嚷了起来:“你怎么还在这儿站着看呐!”

五哥笑了起来,回身走开。“因为你长得太美啦!”这句话他并没说出口。

既然同吃同住,诸如此类的小事儿也只能说在所难免吧。不过,次数多了之后,这兄“弟”二人心里也就渐渐发生了变化。五哥希望把话儿挑明了,干脆结婚多好!可是绿妞儿却躲躲闪闪,甚至提出要到四川去寻找亲娘,“咱们赚了很多钱,花点儿路费不算什么!”

最近的麻烦出在一首英文歌上。歌曲的名字是《五百里路》,曲调低沉,听了使人回肠荡气。绿妞儿跟着原声磁带学会了这首歌,小收录机就挂在强健的头羊犄角上。也许是巧合吧,这首歌的内容和旋律加重了她思念生身父母的心病,以至于到了宾馆,躺在床上还要听几遍,一边听歌一边抹眼泪。

五哥不懂英语。更不明白绿妞儿为什么要自学英语。原先还以为是她领着羊群翻山越岭闷得慌,学点什么也好嘛,可是学了这英文歌,又偷偷抹泪,这何苦来呢?在他追问之下,绿妞儿只好将歌词大意翻译出来:

如果你没赶上我乘坐的这列车,

你应明白,我已离去。

你可听见了火车的汽笛?

啊上帝!一百里,二百里,

三百里,四百里,五百里,

我离开家乡五百里。

五百里路呀!

我赤着背,没有一件衬衣。

我的名字不值一便士,不值一提。

五百里路呀!

我不能回家,我已离去。

这歌词儿,绿妞儿翻译得好极啦,又合辙押韵,念出口来如朗诵,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用中文写的一首抒情诗。五哥听罢,心口发堵,越想越不吉利。

从坝上到北京,也是五百里呀。这倒不要紧,人世间巧合的事儿多得很。然而,绿妞儿念到最后一句“我不能回家,我已离去”的时候,红了眼圈儿,变成哭声,这可就大有文章了!五哥躺在宾馆的席梦思软床上,心猿意马,越想就越离谱儿。每次来到北京,绿妞儿都要买好几份报纸,还最关心那些合资企业的招聘广告,哎呀,难道这就是她自学英语的原因么?还有,北京是个万花筒,绿妞儿一定是看花了眼,再也不想回到我们那个“一年一次风”的坝上去了!唉,早知如此,我千不该万不该带她下坝、进城啊。留在坝上,满目风沙,她不嫁我还能嫁给谁哩?现在可就难说啦,城里戴眼镜的小白脸多了,并不全是书呆子呀,动不动就是大学生、研究生、工程师、技术员,高干子弟要几万有几万,莫非绿妞儿背着我已经跟谁勾搭上了吗?对,这很有可能!五哥猛然记起了某位知识分子说过的一句话:川女多情情不专。糟啦,绿妞儿虽然自幼生长在八百里坝上,可她的亲娘毕竟是个四川女子,难道这血缘关系就一点儿作用也不起吗?

这是绿妞儿跟随五哥第四十一次下坝进京,卖完了五百只大白绵羊之后的事情。正当五哥胡思乱想的时候,可爱的绿妞儿已经独自走出了宾馆,直到深夜也没回来。五哥等啊等啊,废了第二天回张家口的火车票;到了公安派出所去挂了号;在报纸上登了寻人启事;又用一个多月时间找遍了所有的医院……绿妞儿就像一只碧绿的翠鸟儿飞进了大森林,再难觅见她的踪影。

五哥只好独自回到了坝上。达木林老爹急得三个月不说话。这天他老人家顿悟了,笑着对老儿子说:“咱们都放心吧,绿妞儿走的路,跟她亲娘二十年前走的路完全不一样!咱这八百里坝上不也实行改革开放了嘛,谁还能用两条羊腿,两斗燕麦就换个童养媳妇哩!”

话虽如此说,五哥还是忘不了绿妞儿的一切好处。他有时也放一放那首《五百里路》的歌儿,也暗自落泪。

1989.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