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晓倩生了个大胖儿子,齐先生的小院也升入了四世同堂的境界。有趣的是,齐家虽有四位教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却没有哪一位敢站出来教导小倩如何料理新生的婴儿。这副重担不偏不倚地又落在了彭彭肩上。抱婴儿要托住后脑勺;睡觉打包要裹住手和腿;喂奶之后要拍出嗝儿来;晒太阳的时候必须遮住孩子的眼睛……每一件事都要遵照彭彭的吩咐,就连毛毛拉的屎,也必须由彭彭察看之后点了头,才准小徐拿去洗尿布片子。彭彭不点头呢?那就要取一点屎样儿送到医院去化验。
四位教授还在纸上谈兵,咬文嚼字地讨论着给这位小公民起名字;彭彭却已经自作主张地管孩子叫小毛弟了。“小毛弟儿,妙极啦!”大哥(他此时的身份是外公了)抢先表态,还说了一大堆:南方话,毛毛就是小不点儿,所以,叫小毛弟是最佳方案!而且,小毛弟一生下来就毛发浓密,黝黑,说明是个足月的健壮婴儿,因此,叫小毛弟还包涵着优生优育的多方面意义呐。
经大哥这么一通讲解,全家老少也就欣然接受了小毛弟的命名。“毛弟乖乖!”“毛弟宝宝!”楼上楼下、楼里楼外的这么一通叫,彭彭心里也就得到了极大的安慰和满足。
“人生一世,我还求啥子哩!”
晚上,熄了灯,躺在床上,彭彭无限感慨地自言自语。
小徐乘机探听:“我看这位大哥,最听您的话。肯定他不是太太生的,他母子二人才差十岁嘛,倒像是您的……”
“是我的半个儿子!”
“唔,原来……儿子怎么还有半个的呢?”
“他是我奶大的!从前的大太太有痨病,临走的时刻拉着我的手哭,她说,彭彭,我有几句话,不说就死不瞑目呀!”
小徐害怕了,把被子掖得紧紧的,可还要往下听,“大太太说了什么话?”
“她说,先生是个教书匠,除了做学问,什么也不会。她就只能把小少爷——就是大哥子,托付给我这个奶妈了。又说,只要我把他奶到长了牙,能吃辣椒炒魔芋豆腐的岁数,饿不死了,那就是我的半个儿子!我彭彭就是齐家小少爷的半个亲娘!”
“为什么单单要说魔芋豆腐呢?”
“小徐,你不知道啊,抗战期间,重庆最便宜的菜就是魔芋豆腐。那时候的大学教授,生活不好过呀,屋里有了病人,更加惨兮兮。除了买米,买药,交房租,齐先生那点薪水,就只够全家人吃辣椒炒魔芋豆腐了!”
“没听说过……”
“下了课,齐先生自己挑水,自己捡柴!”
“我不信。那他还雇得起奶妈?拿什么给你开工钱?”
“说了你也不信,大太太过世以后,抗战的那几年,我彭彭不要工钱。先生就月月给我写一张欠条,用墨笔写得工工整整,还签字盖章,叫我存着。哈,存到一百张,日本鬼子也投了降,先生要回北平教书,临上船的日子去给大太太上坟,他不烧纸,我就把那一沓子欠条当作纸钱全烧了。”
小徐一惊,坐起身来,瞪着两只黑葡萄珠儿似的眼睛问:“烧啦?八年抗战,您这奶妈就白干啦?”
“那是民国三十五年的事儿啦,从重庆坐上民生公司的轮船出川,在船上,先生和现在这位太太一起对我说:彭彭,今后我们两个人教书,再也不会拖欠你的工钱了!”
“现在的太太,比先生小二十岁,她肯嫁给一个穷老头子?”
“先生是她的老师,她屋里是自贡市的盐巴商人,富得很。她读大学四年级的时候就成心往先生家里跑,今天送广柑,明天送龙眼,讨先生的好。刚毕业,听说先生要回北平,就自己提出来非嫁给老师不可,不答应就跳嘉陵江!”
“先生当然答应啦,白赚个大姑娘!”
“你猜先生讲啥子嘛?他讲,川女多情。”
“怪,从前的女人怪得很!”小徐又躺下了,望着黑糊糊的天花板,自言自语般地说,“嫁穷老头子的大学生,不要工钱的奶妈……你们究竟为什么呢?”
彭彭也答不上来了,喃喃地说:“太太好像讲过一句半句的,为了出川。”
这话小徐当然听不懂。她不知道,从郭沫若到巴金,从朱德到陈毅,多少有志气的巴蜀青年,为了求学,为了进步,当年都是毅然决然走出那交通闭锁的四川盆地的,而且还给后生们造成一种“出川”的风气。其实,福建人去台湾和新加坡;广东人下南洋;广西人去越南、缅甸;山东人闯关东;山西人到处经商;江浙人去东瀛北美……也都在我中华民族的迁徙史上写下了勤劳勇敢的篇章。就连八十年代的“安徽帮”小保姆进北京,不也是经济开放带来的历史契机么。
小徐打呵欠了,慢吞吞地问:“到了北京,总该按月给你发工钱了吧?”
“钱,你们年轻人就认识钱!”这次是彭彭坐了起来,像布道般地说,“我在重庆的儿孙是万元户。我老太婆不缺钱花。你就没看见,我手上戴的金戒指、金镯子,都是这几年先生太太给我彭彭买的嘛!”
小徐想了一会儿才说:“给你买金首饰,还给不给工钱呢?彭彭,我听说京油子油得很,您要当心啊,那首饰可别是镀金的呀!”
彭彭生气了:“‘文革’十年,这一家人散了摊子,住牛棚的,上干校的,插队落户的,家里只剩下我彭彭带着两个孩子——尿床的小二和吃奶的小妹。我朝哪个去要工钱?这一次先生连欠条也不写了。人家说他是反动权威。我彭彭可是红五类!我为啥不丢下这两个小狗崽子回重庆去?就因为人心都是肉长的!”
小徐对这些话丝毫不感兴趣。彭彭还没说完,对面床上已经响起了中等水平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