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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档案 §第二节 第二章1-6页由个人填写7-12页由组织填写

1.人作为对象性的感性的存在物,你对着电话话筒说,是一个受动的存在物;分号,你说,第二个存在物后边是分号。你接着说,因为它感到自己是受动的,所以是一个有情欲的存在物。句号。情欲是人强迫自己的对象的本质力量。句号。你念完了,喘口气,又提醒道,这一段是加在第三节开头部分的。等了一下,你补充说,不用详注,你知道就行了,这是《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话。又等了一下,你说再见,放下话筒,同时也放下了有许多勾抹痕迹的文章手稿。

2.你这篇东西人家不是发稿了吗?你妻子在电视机前问你。是呀,你说,我这是最后一次修改了。哼,你妻子用鼻子发出来一个声音,用你的稿子真是麻烦死了,改起来没完,人家恐怕得把你的话加在三校上了,印刷厂工人都要有意见。要我我也有意见,你对你妻子的说法表示同意,可谁让他们催得那么急呢,你又理由充分地说,我那本来就是未定稿嘛。你妻子说,我们设计院卖职称考试的参考材料了,要不要我给你买一套。你说,你们院长能不能判刑?你妻子说,你别打岔。

3.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我背完了,该你的了,你儿子的同学说。二八佳人体是酥/腰间仗剑斩愚夫/虽然不见人头落/暗里教君骨髓枯。你儿子想了想,也背一首。你妻子说,你这孩子,背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也冲了过去。你翻我书柜了,你说,你从哪里拿的钥匙?你儿子的同学说,你背的是唐诗吗?

4.敲门声响起来时,你正趴在床下往外拉书箱子。开门去,你指示你儿子。你儿子没动,你去吧,他说,他在看一部名为《14岁的星空》的电视剧,电视里一个14岁的女孩子喜欢上了她的体育老师。敲门的声音更大了,你从床下爬出来,拍拍手上的灰,又拍拍身上的灰,朝门口走。进来的是印刷厂副厂长,你惊讶地说稀客稀客。印刷厂副厂长把一大网袋水果放下,说你这挺好找的,又说你就住一室呀。你说还有一厅,同时伸手指给他看。印刷厂副厂长坐下后,你让烟,倒水,搓着手上的灰看地上的书箱子。印刷厂副厂长说,你也坐嘛,好像他是这屋的主人。又说,弟妹还没下班?你说她单位晚上有活动。印刷厂副厂长推开你的烟,掏出他的烟。他的烟是外国烟。好长时间没见面了,印刷厂副厂长边给你递烟边说,挺想你的。你用打火机把你们两个人的烟分别点着,问,你出差啦?印刷厂副厂长反问道,你不知道?什么?你再问。印刷厂副厂长酸溜溜地说,咱俩认识这么多年了,你一点也不关心我。你歉意地笑笑,我妻子也这么说我,你又看看正看电视的你儿子,还有我儿子也说我……印刷厂副厂长摆摆手,意思是让你别拿你儿子跟他比,接着告诉你他炒了工厂的鱿鱼了。见你不懂,他解释道,厂长(指印刷厂厂长)是个王八蛋,不仅不学无术,还光自己搂,没法让人跟他(指印刷厂厂长)合作。现在他(印刷厂副厂长)不侍奉他(指印刷厂厂长)了,自己搞了一个印刷厂,已经开始接活了,这回来找你,是希望你能把你们学校的学报拿到他(印刷厂副厂长)那里去印。咱哥们处得可比他(指印刷厂厂长)近,对不对?印刷厂副厂长问你。对,你肯定地说,但立刻你又补充道,可我说了不算哪,转厂这事儿,得我们主编定。印刷厂副厂长说,我不搭理他(指你的主编),又说,听说他(指你的主编)要去泰国看人妖了,还有裸体表演,真他妈越老心越花。你说,他们是高级知识分子考察团……可印刷厂副厂长不听你解释,又说,我也不是马上就要把你的活拿过来,我是从长计议,提早跟你打个招呼,等明年那老东西(指你的主编)退了,你当主编了,咱们再动手不迟。你说我不能我怎么能……印刷厂副厂长说你能你怎么不能……这时你儿子在一旁插嘴说,我妈也说你该当主编了——至少当副主编。

5.你妻子夜里回来时一脚踩在了装水果的网袋上,但她没发脾气。上床后,你妻子钻进了你儿子被窝的另一侧,也就是说,在你家屋里的那张大床上,你和你妻子分卧两端,中间是你儿子。

6.哗——有人在你家窗外撒了一泡很长的尿。

7.亚洲大酒楼是郊区的一家个体旅店,整个设计打扮土不土洋不洋,像那个说相声的美国姑娘。你站在一楼的酒店门前迟疑不决,对着门楣上的门牌号码看手里的请柬。有两个负责拉客的年轻女服务员从酒店门里冲了出来,一边一个将你擒住,大哥大哥大哥大哥……好像她们已经等你很久了。小姐,你挣扎着喊,我是开会来的,你的两条胳膊各触到了两只乳房,省里那个中国古典小说的年会,是在这开吧?两个女服务员不等你把话说完,就同时松开了你,原来是老师,她们对视一眼,嘻嘻地笑。老师?你们怎么知道我是老师?你惊奇地问,你们听过我的课?这时从屋里跑出来一个男服务员,老师,他说,你是说黄色小说那个会吧?他神色诡秘地冲你招手,进来进来,是在这开。你被男服务员的话说愣了,可见他那一本正经的样子,你又笑了。黄色小说?你说,怎么能说是黄色小说的会?男服务员说,俺们都知道老师,他指指酒店后窗外边的小楼,也笑了,就在那开。然后他又说,啥事儿也瞒不了俺们,你们知识分子谨慎,在郊区开这种会安全。这时他已经把嘴凑到了你脸前,你放心吧老师,俺家老板和公安的都是铁子。你别过脸去说,你刚才肯定吃大蒜了。

8.你走进会议室,会议主持人刚宣布开会,见你进去说正好,全齐了。你坐在后边,听会议主持人说到了经费问题。会议主持人说由于经费问题,本来应该一年一度的年会拖了好几年才开,又说还是由于经费问题,这次会议也不能在凤凰饭店泰山宾馆那样的高档地方开,只能委屈大家来这又小又简陋的亚洲大酒楼将就两天了,还说仍然是由于经费问题,北京的谁谁谁谁上海的谁谁谁谁成都的谁谁谁谁和广州的谁谁谁谁就都不能来了,并且也请不到电视台报社等新闻单位了,请与会者原谅。与会者都说没关系没关系这就挺好这就挺好。当然也有人说上边不重视领导不支持什么的。会议主持人接着说,我们这两天会议的主题有两个,一是增补五位名誉会长,一位常务副会长,两位副会长和十五位理事,这事放在明天下午会议结束前进行;再一个是用今天下午和明天上午的时间,专题讨论从《豹房秘史》中所涉及的古代房中术看封建社会中女权主义的萌芽,也就是说,我们不是把《豹房秘史》作为一部黄色小说来研究,而是研究它所包含的人文科学。咳咳,会议主持人用咳声制止了下边的窃窃私语。也许诸位都知道,《豹房秘史》早已失传了,我们据何对它做出研究呢?我想说的是,正是它的失传使它更加具有魅力,而现在它一朝失而复得,即使只是复得了三分之二,也使我们有了一种如获至宝的感觉。会议主持人边说边把身边的黑皮包打开,露出一沓沓复印纸给大家看。看,他说,这就是我将分发给大家的新近发现的残缺本《豹房秘史》,它是一本典型的古典黄色小说,大家带回去后,千万别外传。与会者纷纷站起来去抢会议主持人黑皮包里的复印书稿。会议主持人护住皮包,继续说,不言而喻,性描写作为一种文学现象,它与古代历史社会、经济、文化、文学创作里各种力量因素,有着千丝万缕的复杂联系,从而也是客观、全面、准确地把握古代文学发展过程、评价民族文化遗产所不能回避的问题……会议主持人说不下去了,会议室里的场面已经有点像非洲难民在抢联合国空投的救援物质。可会议主持人虽然被拥上来抢他皮包的人挤到了一旁,还是尽职尽责地靠在墙上徒劳叫喊:庸俗社会学的毛病也好,陈腐封建礼教的深层影响也罢,魔鬼往往就在自己心里……

9.中午虽然也安排酒了,可与会者都不怎么喝,也不说话,只是狼吞虎咽地快速吃饭。我不行,我不能喝。大部分人都这么告诉别人,然后离开餐厅回房间。

10.晚上大家已经进一步熟悉起来,把下午会议桌上的话题拿到饭桌上继续讨论,显得十分激烈。每当服务员进屋上菜时,说话的人便打住话头,憋得满脸通红。等服务员一退出雅间,说话的人就好像刚游完潜泳那样,呼呼哧哧地接着发表意见。妈的,人家古人……好几个老先生说得喝得热泪盈眶。

11.晚饭以后没人散步,都回了房间。可回到房间也并无休息的意思,连电视新闻都没人看了,自发的讨论更加热火朝天没有禁区。你房间里的另一个房客和几个来人为看不到完整的《豹房秘史》深感遗憾,并且问你是不是遗憾。遗憾已经成了当代人最基本的生存状态,他们说。你说你倒无所谓。我总有书看,你说。他们受到了你的启发,也承认,有些遗憾是可以弥补的。我看这个遗憾就由你来弥补吧,一个比较了解你的教授说,你应该当一回续写《红楼梦》的高锷,把这《豹房秘史》的后三分之一续写出来。对,你有这才华,你有这能力,你有这水平,另一个比较了解你的研究员说,你的确是一个修葺补竣中国古代小说残本的合适人选。又一个教授开玩笑说,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经验体会,要不去找作协申请一个能深入这种生活的……又一个研究员正色道,如果你能把这《豹房秘史》的后三分之一续写出来,我负责到上边找人再报请有关部门批准,咱们可以以研究会的名义少量印刷,供研究之用。面对别人信赖的目光,你诚惶诚恐。我试试看,我试试看。可你的敷衍过于明显,你看到有人已经把脸扳了起来。你做出茅塞顿开的样子又说,嗨嗨,还别说,让各位这么一鼓动呀,我脑袋里还真就有了那后几章的雏形了。有人立刻以兴奋的口吻让你讲讲构思,讲讲,讲讲。他们的额头像眼睛一样发亮,可你额上的汗水却淌了下来。我——你手足无措地把《豹房秘史》的复印书稿举到眼前,前后翻得哗哗直响。我——想从这开始,你说,说完抬了下头又赶紧低下,轻声念道:身长七尺,腰仅两围,窄窄金莲,横量尚无三寸,纤纤玉指,秤来不上半斤。貌遇花而反羞,真个有羞花之貌;容见月而思闭,果然是闭月之容……大伙听你念起来没完,又是念他们也有的复印书稿上的文字,就不再听了,又讨论起了别的话题。你松了口气,收好你的复印书稿,抹额上的汗。可这时又有人问你对《东楼秽史》有什么高见。你睁大眼睛问,怎么,早已散佚的《东楼秽史》也重见天日了?他们说没有,现在大伙只是来集思广议地猜一猜它。但谈论一些未知的事情,他们耐心地开导你,不是更有意思吗?谈论一些未知的事情,你反问道,更有意思吗?他们看你疑虑重重,就问你,你不这样以为吗?你说是的,然后又说不,说完不又说是的。你的回答混乱起来。这时一个矮胖的女服务员敲门后进来,指着你问,这位老师是不是叫——你说不然后赶紧说是的。她把一张省图书馆的借书证递给你,说是在餐厅地上拣的。借书证是包在绿塑料皮里的,没湿,只是塑料皮外边被踩上了半个湿脚印。

12.你把女服务员一直送到楼梯口,她下楼了,你才转回来,就近进了会议主持人的房间。会议主持人的房间果然相对肃静一些,会议主持人伏在桌上写着什么,几个谈天说地的人声音也不像你房间里的人那么高。你问是研究事儿呢吗?他们说不是。你说那我在这屋坐一会儿。他们说行。你就坐下了,恭恭敬敬地听别人讲话。别人讲的是罗素的观点,接着是茅盾的看法,然后是叔本华的态度,最后又是二程的理论,还有霭理士的性心理学研究以及金赛的性医学报告什么的……起初你听得三心二意,可听了一会儿,你也有点跃跃欲试了,你拣个空当插话说,李渔……可你插话的这个空当,也是别人可以插话的空当,在你“李渔”这个名字出口的同时,另一个人也见缝插针地提起了一个别人的名字,而且那别人是一个大家都比较熟悉的身边具体人的名字。你和另一个人都是话一出口就又收了回去,对了下眼睛谦逊地笑笑。你说,另一个人宽厚地请你先说。你说你说,你不好意思地请另一个人先说。另一个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便把他要说的话一气说完。而从另一个人的那番话开始,众人的话题就都转移到了大家都比较熟悉的身边具体人身上,你重新变成了一个只能光出耳朵听的人:那谁可真是老当益壮呀,西门庆再生;那谁虽然没做手术,可天生的就能与未央生媲美……说话人的口吻里混杂了羡慕与嫉妒,声音也高了,引得会议主持人从写字台前转过身来,也参与到了议论之中。会议主持人得意地说,怎么样,我有先见之明吧?幸好我这回一个女的都没邀,要不然非给你们撕了不可。可会议主持人话一落音,众人立刻开始对他群起而攻之:操,你小子的思维有问题;就是,要是有女的,咱这会能开得更好;这家伙小心眼,是怕别人抢了他的食……会议主持人急忙摆手连连解释。开玩笑开玩笑,他嚷道,那几个女的跟我可是毫无瓜葛,主要是她们都没有高级职称。会议主持人严肃起来,我的想法参,要把咱们这个会开成清一色教授副教授、研究员副研究员、编审副编审的高职称会议,以防别有用心的人说咱黄……会议主持人的话被大伙打断了,其中也有你的声音,你说,我也只是中……你的“级职称”三个字还没出口,会议主持人就把你的话堵了回去,还对你使了个眼色。你们谁知道西子湖伏雌教主是谁?会议主持人突如其来地转守为攻,哈哈,没人知道吧?他就是写……

13.窗外是郊区的月亮,又白又大。你在一本稿纸的第一页上写道:《豹房秘史》续写稿。

14.你一坐到办公桌前,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就把一篇手稿放到你桌上。你又把主编给得罪了吧?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怎么了?你问,同时把经过简单装订的复印书稿《豹房秘史》放进你办公桌左手边最底下的那个抽屉里。你的办公桌共有七个抽屉,右手边的三个没有锁,装的是剪刀浆糊钉书机原稿纸信封邮票茶叶盒和计算器,左手边的三个和中间那个都有锁,分别装着定发稿补白稿拟退稿和信。你的《豹房秘史》装进了放信的那个抽屉里。怎么了?你锁好抽屉,抬起头来,又问了一遍。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主编前天临走时,让我把这篇稿子撤下来。新分配来的女编辑与你贴得挺近,你坐着,她站着。不是都定发了吗?你不解地说,去看稿子。稿子写在300格一页的红色原稿纸上,黑墨水,行书体,题目是《改革应试教育实施素质教育》。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他说没有新意,还嫌长。停了一下,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又说,可他换上去的那篇文章,是谈社区教育的,也长,而且,也没什么新意……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明显是替你鸣不平,发泄对主编的不满。你笑了笑。你对他(主编)它(稿子)有意见?你问。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警惕地看你,你指的是——你说,咱不跟他一般见识,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听你这么说,也不再吞吞吐吐了。跟你说吧主任,我虽然来了还不到一年,可也早把他看透了,他撤这篇稿子,其实是因为作者是你朋友。新分配来的女编辑与你贴得更近了一些。我看咱们编辑部要想好呀,只有你上去。你问,上哪?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你怎么总装糊涂,上到主编的位置呗。我?你摇摇头,我这个主任都不愿意当呢。你别见硬就回呀,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撅起了嘴,编辑部大部分人都拥护你。你说,可他不是还张罗着延聘呢嘛。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所以你应该赶紧上去,阻止他延聘。庆父不死,鲁难未已。你说,别,用这样狠的话背后说同志不好。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瞧你这个谨慎,我不是跟你才说说心里话吗。你看到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微弯了身子,把胳膊拄在你的办公桌上。她胳膊上边汗毛很重。你收回目光,看自己的胳膊。你的胳膊压在《改革应试教育,实施素质教育》上,与新分配来的女编辑的胳膊近在咫尺。你胳膊上边汗毛较轻。你把你的胳膊藏到了桌子下边。

15.你伏在桌子(写字台)上校对,你妻子伏在桌子(饭桌)上画图,你儿子伏在桌子(只高出地面一尺余的老式炕桌)上写作业。你儿子说,妈,我饿了。你妻子说,让你爸带你出去吃口东西吧,我这张图纸今天必须改出来。你说,要不你自己出去买点包子馅饼啥的吧,我也没空了。你儿子说,你们谁也不管我,急眼我还回我姥家去。

16.你告诉修自行车的老头说,自行车的主要毛病有五个:一,前后闸都不好使;二,中轴好像磨秃了,平均蹬七圈出现一次空档;三,前后带都慢撒气;四……修自行车的老头说,你这车不值得修了,全弄好得四十元钱。可这车,要是卖也就这个价钱。你说,就值这点钱?修自行车的老头说,那还得是卖给你这样的外行,要是卖我,四十元我也嫌贵。你掏出二十元钱递给修自行车的老头,那你就照二十元钱修吧,你说,先把闸的问题解决喽。

17.你坐在公共汽车上闭目养神,汽车停下来时,你睁开了眼睛。你看到坐在你对面的男人起身向车门口走,站在你身旁的两个女人同时去抢他空出来的那个座位。两个同样包在牛仔裤里的女人的屁股在你眼前互相拱了两拱,其中小一点的屁股拱开了大一点的屁股,坐到了刚才那个男人坐过的地方。你把眼睛移向窗外。窗外的自行车纷纷超越着你坐的这辆公共汽车,横穿马路的行人又不断阻止住自行车的正常行进。你也站了起来,那个屁股大一点的女人迅速向你挤来。买票。你对售票员喊。

18.篮球场地用白石灰粉重新划过,脚踏到白线上,会腾起一股白烟。但篮筐上还是没有篮网,篮筐也有点下倾。体育教研室的老师冲你跑来。哥们儿,感谢你来救驾呀,他说,同时把一套运动服和一双球鞋递给你。我真不行了,你说,多少年没摸球了。体育教研室的老师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你就别谦虚了。你说,有替补的没有呀,我可没体力打全场。体育教研室的老师说,用不着真玩命,他们工学院水平一般。你坐到木板条的观众席上去换衣服换鞋,脱下皮鞋前,你先用板条凳上什么人丢弃的一只破袜子擦去了皮鞋上的斑斑灰尘。

19.中文系女主任站在澡堂子门口对你说,你打得还那么好。

20.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和你一同走向学校大门口时对你说,想不到你居然打得那么好。

21.你坐在沙发这头,你朋友坐在沙发那头,你们中间是茶几,茶几上放着《改革应试教育实施素质教育》的手稿。如果你用400格一页的稿纸写,你提醒你朋友,从感觉上说,会使文章显得精练一些。几乎是在你说话的同时,你朋友也开口了。这扯不扯,我申报材料里都写上去了,这回成了我撒谎了。你朋友说话时并不看你,皱着眉头仰脸望天儿。上边不是天,是洁白精致的石膏吊棚。你还觉得不满意吗?你也去看头上的石膏吊棚,我看够得上一流的装修手艺了……你双手捧着茶杯,举到嘴唇的高度,但不喝。我花钱行不行?你朋友这回把目光移到了你的脸上,你们学报不是也卖过版面吗。是的,你低下头来迎接你朋友的目光,证明说,卖过,你并不介意你朋友的阴阳怪气。那我买,你朋友做出掏钱的动作。可现在不行了,你说,花钱也不行了。你看到你朋友的手停在裤兜里,他的手露出来一半,显然裤兜太浅。因为卖版面,你说,我们差点没让出版局没收了刊号。你朋友的手从兜里拿了出来,捏着个手绢。算了,他用手绢擦擦额头,又塞回去,不再出声。后来你没话找话地和你朋友又说了些别的,后来你就实在无话可说了。你起身要走。你朋友说,就不留你吃饭了,还得去听外语课呢。你走到门口,你朋友以示缓和地问你,怎么没见你去听课?你说,我没报名。你朋友说,也是,他们年年搞这种职称辅导班也就是为了骗钱,上百人挤在一个大教室里,不叫学外语,倒像气功讲座。你说是吗,然后跟着你朋友骂了一句。你朋友又问,你有把握?你如实说,没把握。那——你朋友说,那你不听辅导,能行吗?你摇摇头,不行。你朋友说,不行你为什么还不听辅导?你无言以对。又走了几步,你对你朋友说,55岁以后再评职称就可以免试外语了,而再有十年,你们就都55岁了,那时候,你可以万无一失地评上副编审,而你朋友也能够百分之百地评上副研究员(他在教育科研部门工作)……你说得挺兴奋,好像你们已经55岁了。可你罗啰嗦嗦地光顾说话了,没注意到,在你身旁走廊的黑暗里,已经没有了你朋友的身影。

22.为着佳人死也甘/只图锦帐战情酣/致教踏破巫山路/肯使朝云独倚栏……花柳虽妖冶/终含草木形/何如闺里秀/绝色自天生……成就了知心/知心和谐/记得尝相谑相寻/浑忘一段溶溶春娇/春娇画不成/气味深/形销骨霪/魂飞沉/九天长吟/云锁双禽遍休尽/香浸/当年鼓瑟/今日又同衾/萧萧阳台/浓浓花阴/审问明/又疑是昨夜梦/和甚梦知甚值千金……蛱蝶穿花,金鱼戏水。轻勾玉臂,硬梆梆,紧紧粘磨。缓接朱唇,香喷喷,轻轻娇喘。一个久惯皮肉行,自能满意佳人。一个重开酒饭店,哪怕大肚罗汉。可惜贪却片时云雨意,坏了一世松柏心……别念别念别念别念——你在厕所时就听到了办公室里新分配来的女编辑饱含感情的朗诵声,你蹲在便池子上连喊别念。可是你的事情没完,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听不到你的喊声,你也就无法阻止她朗诵下去。你只能半途而废,草草结束,迅速地擦纸、起立、系裤带、洗手。你跑回办公室里,抢下了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手里的稿纸,面红耳赤。你今天怎么上班这么早?你气喘吁吁地问。你怎么了?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奇怪地看着你,我什么地方念错了吗?你顺手把门关上,神色诡秘地说,让别人听着——别的办公室里还没来人吧?没有,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还有别人也关心你吗?你不解地问,关心?关心我什么?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撒娇地说,哼,关心你什么?关心你这么天天早来晚走地干些什么呗。我没干什么,你说,同时把桌上的稿纸锁进抽屉里,就便也躲开了新分配来的女编辑的目光。难道今年的职称考试需要写诗填词作骈文么?新分配来的女编辑问。

23.你用剪子铰开塑料袋,把里边干硬的方便面倒进圆形的饭盒里,一些细碎的面碴儿也倒了进去。调料分别装在两个小口袋里,你也用剪子铰开口袋边,住饭盒里挤调料。一种调料发黑,一种调料发红,都挺黏乎。挤完调料,你往饭盒里倒开水,水量控制在正好能浸过方便面的高度。你用饭盒盖子把饭盒盖上,边看报纸边等。过了一会儿,你把饭盒盖错开一点,用筷子探进去搅来搅去,同时抽着鼻子闻溢出饭盒的气味。

24.中文系女主任领着一个人走了进来。忙着哪,她说,有人找你。你把脸从饭盒上抬起来,说着哟哟哟是你呀是你呀和来人握手,来人用一个夸张的动作表示与你的亲近。来人是前几天那个讨论《豹房秘史》会上的会议主持人,他说他是来给你送新一届理事通讯录的,说着把一份“省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会第×届理事会人名录”递给你,还像多年未见了那样打量你。你说谢谢。然后你说你寄来就行了,要不我去取,怎么还亲自送来。你最后说你吃了吧。可是在你和会议主持人握手的过程中,在你对会议主持人说话的过程中,你的眼睛却始终盯着中文系女主任。中文系女主任不看你(但她肯定能感觉到你在看她),她从眼角觑着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正被会议主持人那副滑稽样子引得暗自发笑。这样,在你的办公室里,你们这四个人的观察对象就彼此之间全不雷同了:会议主持人看你,你看中文系女主任,中文系女主任看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新分配来的女编辑看会议主持人。后来中文系女主任先告辞走了,她的离去破坏了你们四个人的连环观察。新分配来的女编辑也退出了圈外,她手脚麻利地给会议主持人倒了杯水。会议主持人的目光也随即收回,对新分配来的女编辑笑了笑,接着就动作很大地摇晃着脑袋端详你的办公室。只有你还呆呆地望着中文系女主任刚刚跨出的那道门。最后你也把头低下,下意识地把筷子伸进了饭盒里。可犹豫一下,你把夹起来的面条又放回饭盒,并且把筷子也顺势横在了饭盒上。你们以前认识?你咕噜了一句。但会议主持人好像没听到你的问话,光秃秃的脑袋仍然摇来摆去。你也就不吭声了,无所事事地点了棵烟,去看你桌子上的“省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会第×届理事会人名录”。你一眼就看到了你的名字,在第一页,位置比较靠前(是按姓氏笔划排列的),你名字后边的职称一项里写着副编审三个字。你再次去看会议主持人,这时他已经端详完了你的办公室,正在问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多大了,有没有对象。法兰克福?他问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是南太平洋上的岛国吗?他问得很认真,你没打扰他。你拿起钢笔,自做主张地在“省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会第×届理事会人名录”中你那栏的职称一项上涂来涂去,等会议主持人回头问你稿子看了吧时,你已经把“副”和“审”两个字涂掉了,在原来“审”字的后头,也已经添上了“辑”字。我那篇稿子,会议主持人问,你看了吧?你愣了一下,忙说看了看了。是不是就发在这期上呀?会议主持人的话不留余地。你的脸色有点发红。你的文章吧,你说,从八个方面分析了《豹房秘史》的……你字斟句酌地选择着词汇。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抢过了话头(她一定是看出了你的窘迫),你是前辈,大手笔,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对会议主持人说,文章肯定没有问题。会议主持人表示同意地点了点头。新分配来的女编辑继续说,只是这期恐怕不行了,一是已经发稿了,再一个,我们主编上东南亚了还没看终审呀。你说对对,没看终审呢,主编出差了……会议主持人大失所望,难道你还没有发稿权?他问。

25.你打开拟退稿抽屉,找出会议主持人的文章又读起来:《男人无用——中国古典小说(豹房秘史)女权主义思想探微》,读完后你写退稿签。可退稿签还没写完,你就又给撕了,想一想,把文章锁进了你那个装信的抽屉。那个抽屉的最上边,放着《豹房秘史》的复印书稿和你那沓《豹房秘史》的续写稿。

26.办公室里没有别人,你对着“省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会第×届理事会人名录”上“电话”一项上的电话号码挂电话。你好,我是——每次电话挂通以后,你都赶紧报出自己的名字,然后问对方是不是已经收到了“省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会第×届理事会人名录”。如果对方说收到了,你就请对方把人名录找出来,在你那栏的职称一项上进行一点小小的改动,即把“副”和“审”两个字涂掉,再在原来那个“审”字的后头添上“辑”字;如果对方说还未收到,你就安慰对方不必着急,说会收到的,接着就不厌其烦地请对方记住,待拿到人名录后,一定别忘了在你那栏的职称一项上进行一点小小的改动,即把“副”和“审”两个字涂掉,再在原来那个“审”字的后头添上“辑”字。

27.喂,你答应给我们的稿子怎么还没寄来呀?抱歉,实在抱歉,我还没动笔呢。这——为什么?我、我觉得有些东西还没吃透。什么东西没透?比方说吧,第十八回,就是“祁道尊搅穿欲海旧解元再步蟾宫”那回,那个文新本来男扮女装的,只有那些和他同床共枕的尼姑知道底细,可是怎么……哎呀老兄,你钻什么牛角尖呀,一篇几千字的简评文字至于那么复杂吗!当然了,主要也是我最近特别忙。忙什么?忙……评职称呗,我天天得复习英语呀。你还用考?你完全可以破格嘛,软件硬件都没说的。不行,有规定的,破格也得考外语。你英语不是挺好吗?嗨,多少年没摸了,上考场应试还是不行。真他妈没劲。你是说我?不是,我是说考外语这规定。是他妈没劲。那你什么时候稿子能寄来?这我可说不好。你也清楚,写关于《玉楼春》的文章理应也了解一下《醒名花》,可《醒名花》我一直也没找到,还没读过呢。

28.嘿,你小子真神,怎么跑这找我来了?我先给你挂电话,你屋的人说你打球呢,我就跑来了。怎么,你现在又开始酷爱体育运动了,玩得这么一身臭汗,要去nba当明星呀。哪呀,我来凑把手。得了吧,我连续给你挂了好几天电话,那个接电话的姑娘每次都说你在篮球场呢,看来你是要争当全民健身的模范呀。别扯了,找我有事儿?是这么回事儿,过几天呀,是那谁他妈的70大寿,我和那谁那谁还有那谁谁谁几个人一商、量,当年咱们这些比较要好的老同学,应该张罗着给操办操办,就这么着,决定把祝寿词的任务交给你老兄,想让你来一段《陈情表》那种风格的,让那谁他妈高兴高兴。我——你别推辞,老太太一辈子守寡不容易,养了个儿子这么有出息,咱给她办寿义不容辞。再说这事要瞒着那谁进行,他的位置决定了他必须避嫌……可是——太对不起了,我怕是参加不了这祝寿活动了,我这阵子呀,特忙,评职称,得听英语辅导……

29.姑妈你好,我和我妻子儿子都挺好,他们让我谢谢你的问候。你的前后两封来信,我都收到了,弟弟和弟妹双双下岗失业的情况,让我十分惦念。但要请你老原谅的是,我在省城,实在是鞭长莫及,无法为他们解决工作问题。虽然我的同学在你们市是一个神通广大的角色,但上大学时,我俩打过架,好长时间谁也不理谁,后来说话了,可仍然没有交情,始终心存罅隙。弟弟和弟妹的那种情况,在省城也颇多,总有人到省政府和省委门前去静坐,但并不解决问题。现在我能出的主意,也只是让他们多多理解国家的困难,失业不失志,力所能及地干点什么糊口吧。我短时期内不能去看你老人家了,因为要学习外语考职称,很紧张,而如果考不上职称,单位不聘我,我也就面临下岗的危险了。给弟弟和弟妹代好,让他们有空来省城玩。

30.你坐在传达室里对着报纸娱乐版上的七条谜语冥思苦索。

31.你挽着袖子在厨房里擦所有的锅洗所有的碗,擦锅用面状的擦锅粉,洗碗用液体的清洁精。

32.你悠闲地耷拉着两腿坐在窗台上哼哼小曲,在你目力所及的远处,是稀稀拉拉的杨树林。杨树林里,有四个学生分坐在三处:一处在读书,另一处也在读书,还有一处在接吻。

33.厂长(以前国营印刷厂的副厂长,现在个体印刷厂的厂长)坐在你办公桌前的椅子上,你在一旁的长沙发上换运动衣裤和球鞋。你这种办公桌是报废的次品,厂长说着,(为了证实他的说法准确无误)用一枚拉直的曲别针和一只手去鼓捣你办公桌上的抽屉暗锁。你同意他的说法。我们买得很便宜嘛,你说,同时看到办公桌上一个原本锁着的抽屉不知怎么就被打开了。你又说,次品你也不能给我弄坏了呀。厂长笑了,瞧你吓的,坏不了。他不知怎么又一鼓捣,那个被他打开的抽屉又锁好了。你很惊讶,你是撬门压锁的行家呀。厂长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我是吃技术饭的。你扔下臭烘烘的袜子走过去,挤开厂长,用那枚拉直的曲别针和一只手开抽屉。你没打开。瞎猫碰死耗子,你说,然后你捡起袜子去了水房。你回来的时候,你那几个锁着的抽屉全被打开了,每个抽屉都拉出来一半,好像一个人同时伸出来许多条舌头。怎么样,厂长得意地晃动着他手里那枚拉直了的曲别针,这死耗子可全让我碰着了。你摸摸兜,锁抽屉的钥匙在你兜里。这时主编走了进来,厂长急忙扑上去,两人热情握手,并且就那么握着手走进了主编的办公室。你坐到你的椅子上,把办公桌上打开的抽屉逐个锁上。

34.家长会散会以后,你儿子的班主任让你等她一下。你盯着那个年轻姑娘的侧身,看到她从讲台里掏出点儿什么东西,急三火四地向外跑去。你问她出什么事了。年轻的班主任脸红一下(她一定以为你指的是她向外跑这件事),没有正面回答你。我马上就回来,她好听的声音显得挺突兀。这时候教室已经空了下来,许多学生(包括你儿子)潮水一样从门口涌进,乌烟瘴气地开始了大扫除。你从教室的这一端走到那一端,用从你儿子书桌里拿出来的一张《小学生报》遮掩脸和头发。你儿子问你为什么还不走,你说你老师把我留下来了。妈的,你儿子惶恐不安地说,我表现挺好呀。这时班主任站在教室门口喊,×××(你儿子的名字)的家长,跟我来。她的声音已经平板得像她发育不良的胸脯了。

35.你和你儿子的班主任来到了她的办公室。她没让你坐,她也没坐,她开门见山地对你谈起了订刊物的事。你既然生养了儿子,就要对他的成长负责,你儿子的班主任语重心长地说,怎么能在儿子学习的问题上舍不得花钱呢。她的年龄不会比你编辑部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大,可她说话的口吻就像她已经有了多年做母亲的经验。你说,不是我舍不得花钱,确实是这本刊物我们家有了。这《少年科学》的主编,是我同学,他和我每期都交换刊物,要是再订,就重了,就没意义了。你儿子的班主任被你说得哑口无言,她的脸像刚才跑出教室时那么红了起来,她下意识地去看她身旁一个枯坐桌前的老教师。老教师显然一直在听你们说话,一见班主任向她表示出了求援的意向,她立刻抬起头来,目光炯炯地捉住了你的眼睛。行呀,她说,你是高级知识分子(你更正说中级),你可以搞特殊化。可你得让你的主编同学把《少年科学》直接寄到我们学校你儿子手里,要不然,怎么能证明他已经有了这本刊物呢。你挤着笑脸说,他们《少年科学》,每期都是把打好了的名签贴到封筒上直接寄我的,若改地址,就给人家添麻烦了。老教师继续冷若冰霜。那不行,她说,哪个家长都可以找到你这样的理由逃避学校的集体行动。你说,难道我还会撒谎吗?老教师针锋相对地说,难道像你这样的高级知识分子(你更正说中级)就没有撒谎的了吗?***还撒谎说忠于***呢。你无话可说,干咽唾沫。僵持了一会儿,你掏出钱来,那就订吧,你说。你儿子的班主任想伸手接钱,却被老教师拦住了。为了避免无意义的重复,老教师说,你还是让你的主编同学把《少年科学》寄学校来吧。这时她的表情变得不怀好意地友好起来。我相信你的确有同学在《少年科学》工作,噢,还担任主编。你举着钱看看老教师看看你儿子的班主任又看看桌上的电话机,一时之间张口结舌。请问,过了一会儿,你说,能告诉我你们学校的邮政编码吗?

36.你和熟人一起朝校门口走,你说,吃谁的饭呀。熟人往前一指,吃张岱的饭。沿着熟人的手指,你看到校门口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上涂着“二十集电视连续剧《西湖梦寻》摄制组”几个红字,字很新鲜。熟人把你拉上了车。你说,拍电视的?咱们熟人里没有叫张岱的在拍电视呀。熟人说,是拍张岱,明朝的张岱。你说,噢,是写《夜航船》那个张岱吧。熟人说,对,他也写过《西湖梦寻》,我们拍他的连续剧,名字就叫《西湖梦寻》。不那么抓人是不是?你说可是——这时候你们就到了艺苑大酒楼,酒楼的门口有两个中年男人在迎接你。这是导演,熟人给你介绍说,这是制片,熟人又介绍另一个人。你们握手,说久仰,推让着走进了一个雅间。

37.桌上的菜上得很快,熟人导演和制片先说别的剧组的事儿,好像是他们三个自说白话,可说的时候都对着你。你别外道,他们要求你。他们提到的人都是电视屏幕上红红火火的男人女人:谁和谁搞上了,谁和谁闹崩了,谁谁谁是个老色鬼,谁谁谁其实性冷淡。你是嘛嗨噢啊哼哇地应和着他们,好像他们说的人你也非常熟悉。后来他们三个对视一眼说该书归正传了吧(大概是见你已经和他们打成一片了),你说正传吧正传吧,早就应该正传了。他们这才说,是想请你写张岱的电视剧本。你有些受宠若惊,你说我没写过电视剧,对张岱也没研究,你们找我找错了吧。他们说没错没错,就是你就是你;没写过没关系,有我们(指他们三个)呢;不了解就更好了,了解了容易被框住,而不了解才能更充分地展开想象力。艺术靠的就是想象力,导演说。你对明末那个时代大背景了解,这就够了,熟人说。你按着这个随便编吧,怎么编都是出能卖上好价钱的戏,制片说,同时把一块纸片递给你。你接过制片递给你的纸片,喃喃诵读: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半生劳碌,皆成梦幻。你说,提纲这么简单,还是没法写呀。熟人说,那这样吧,你要实在不想写,我们就找别人写,但照付你的稿酬,最后编剧也只署你的名字。你连连摆手,说不行不行,我可不能无功受禄。这之后,他们反复要求你署名,同时把已经写好的剧本给了你一份。这不是有剧本了嘛?你说。嘿嘿嘿,他们笑。后来是制片不耐烦了,他说,实话告诉你吧,这个戏的投资人号称张岱后人,出钱不少,就是挑得厉害。他不知从哪听说你是咱这地面上研究明清文学的头号专家,非让你出马才肯掏钱,所以谁写的剧本并不重要,他也不懂,关键是你一定要单独署名,玉成我们这部大戏。你已经让啤酒灌得快缩到桌子底下去了,我的名字,你声音颤抖地问,这么值钱?是的,他们说,他们异口同声地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38.从下期开始,主编在编辑例会上宣布,咱们换一家印刷厂。

39.你进屋时,你妻子正背冲着门口站在床边。你看到她微弯了身子,身上只穿着黑色三角裤衩和黑色胸罩,在仔细地熨一条下摆宽大的腊染布裙子。晚上又有活动?你问了一句,同时在她屁股上拍了一下。晚上又有活动。你妻子说,同时把身体扭到一边,快速地拎起裙子要从头顶套向下身。你扑了过去,抢夺裙子,并且还要扒她的裤衩。不行,你妻子说,儿子马上就回来了。我快点,你说,咱们来个速战速决。你的喘息粗重起来,一手控制你的妻子,一手去解自己的裤带。不行不行,你妻子急眼了,大白天的。你也急了,晚上不行还不就得大白天的。你妻子不再开口,无声地和你争夺(她的裙子裤衩)抵抗(你的手和身体)。她的力量仿佛突然间增大,你们撕捋了几个回合,败下阵来的居然是你。当她的裙子终于遮住了她的屁股大腿时,倒是你的裤子水水汤汤地掉到了脚面。咱们都多长时间没这样了,你喊,你什么意思!你妻子不喊,她的声音挺平静。没办法,她说,就这一间破屋子,环境太差。她说着甩开你去涂口红眼影粉底霜。你抻了抻脖子,却再也喊不出声了,只是看着镜子里的你妻子嘟嘟囔囔。破屋子也是我们单位分我的,你啥都行,副高职称副处头衔都有了,为什么连间破屋子也弄不到?你妻子在镜子里边已经打扮完毕。我是女的,她提醒你道,然后她就走出了屋子。

40.你垂手摸了摸你光裸的屁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妈的!你冲着门口大骂一句,在自己那半个被黄昏的阳光照耀着的屁股上猛击一掌。

41.距离那幢大楼还有一百多米,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停住了脚步,她详细地告诉你哪个门洞,哪层,哪号。你站在这里抽颗烟,她替你安排道,抽完烟你再过去。你顺从地掏出烟,点上。你能理解我吧?走了两步,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又转回身来,问你。能,你说。见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满意地走了,你嗫嚅着在后边又把她喊住。你的意思是,你问,我能理解你什么?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像个老大姐又像个小女孩那样顿了下脚,你呀——她并没解释。这时你的前一颗烟已经抽完,你看着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裹在紫红西服套裙里的袅娜的后身,又接上一颗。

42.你独自靠近了那个门洞,那层,那号。那号的门虚掩着,没有门把手,但防盗铁门欠着个小缝,你用手一扒,门就开了。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在门口站着,你一进到门里,她就顺手把门锁死,神秘兮兮地领你朝里走去。这是那种两室两厅的新房子,走廊的左手是个大厅,走廊的右手是个书房,往里走,是个小厅,小厅的左边是厨房和厕所,右边是卧室。整个房子还没有装修,或者只能算是半装修过(建筑部门的简单装修),也没有更多的家具,床桌椅凳和锅盆电器,都只能勉强适用于最基本的生活需要。你被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让到了走廊里边小厅的椅子上。在这个小厅里,你能看到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在厨房忙忙碌碌,她也可以不时地给予你语言的照应(我男朋友回来再装修;离市场远了点;我在公司干那半年可够够的了;你要是副高拿到明年分房就有份了吧;我没有听音乐那耳朵)。其实没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忙活,切一点熟食,拍一盘黄瓜,拌一个白糖西红柿,再炒两个普通的热菜,也就是全部了。你说你(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干活笨手笨脚的,让我来吧。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你不要管。我平常不爱下厨房,她说,可今天我有兴趣。你插不上手,又抽了颗烟,就起身倚在厨房门框子上,看。看了一会儿,你忽然说,我理解你了。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听你这么说,一下子扔掉手里的八珍熏鸡,有些激动地向你迈近一步,眼里似乎还漾起了泪水。你真的理解我?她说,她的胸脯起起伏伏。你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真的……你退后了一点,把烟支在胸前,我真的理解……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那你说说,我——你说,你是想先回来换衣服。你们女人呀,为了美得忍受多少麻烦……新分配来的女编辑一下子泄气了,她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碎花连衣裙,像个老大姐又像个小女孩那样顿了下脚,你呀——她又捡起了撕开一半的八珍熏鸡,继续撕。这个楼里,好多人都认识我,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都是我男朋友他爸的同事。你笑了,我还以为——后来你们就坐到卧室的地毯上(有饭桌,但不用)喝酒吃菜看电视(音量已经调至没有),东拉西扯地寻找话题。你们说到了新分配来的女编辑的男朋友在德国的学习,也说到了你妻子在建筑设计院如何骨干,还说到了一本题目叫《人是太空人的实验品》的书。你和新分配来的女编辑都不能喝酒,一瓶啤酒还没喝完,你俩就都有了几分醉意。你们头上的吊灯没开,室内照明靠的是电视屏幕,当电视屏幕上重播晚间新闻时,新分配来的女编辑顺手把电视彻底关掉了。在电视开关的咔嗒声中,你问新分配来的女编辑,现在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她为什么要请你来作客喝酒了。我可是头一次对我妻子撒谎呀,你在黑暗中咕囔道。

43.第二天早晨,你和新分配来的女编辑从床上爬起来时,地毯上的盘碗和床上的被褥一样凌乱。

44.你问你妻子那谁挂没挂电话。谁?你妻子问。馆长呀,你说,昨晚我不是在省图书馆里熬了一宿吗。你妻子说,他呀,挂了。你妻子又说,以后你再在书库里干通宵不用告诉我了,我烦那家伙,从电话里我都能看到他眼睛色迷迷的。你妻子使劲地对着镜子眨眼睛,她的眼睫毛刚刚卷过。

45.四个街道干部同时拥进你家,使你家狭小的房间显得更加狭小。他们都不坐,他们分别站在床前书架前写字台前和门口,打量你家的被褥书籍稿纸和整个房间摆设。他们形成了一个包围圈,你站在包围圈中央,转着圈圈问他们找什么。不找什么,他们含含糊糊地应付着你,继续看。那是不是我家什么钱没交哇?你又问,并且从门后的钉子上摘下一迭纸,念,水灾的给那谁了,旱灾的给那谁谁了,希望工程的给那谁谁谁了,花园住宅区的给那谁谁谁谁了……这时四个街道干部已经把你家大体看了一遍,一个年轻女的比较失望地对一个年轻男的小声说,挺一般呀。年轻男的也小声说,在这里呢,他指指自己的肚子。一个年老男的对你说,不是捐款的事儿,你家在交钱上从来都支持街道工作。一个年老女的接着问你,你是不是穿大号裤衩?你愣了一下,没好意思正面对年老女的说话,你对年老男的说,我?裤衩?我穿的是,三角裤衩。年轻女的插话说,不是问你现在里边穿的,是问你打篮球时在外边穿的。年轻男的说,前几天街道开会的精神你妻子没跟你传达?年老男的和年老女的就争先恐后地给你讲他们来找你的目的,说为了庆祝那啥,区里要求各街道要组织歌咏比赛、篮球比赛、交际舞比赛、扭秧歌比赛,你篮球打得好的事已经有人反映上去了,就把你选进了篮球队里,还说以后每周要参加三次训练,教练是从省体训班请的,要是怕训练影响工作,单位那边街道负责给请假,现在来找你是要统计服装号码,好给买比赛用的裤衩背心。你听完连说我不行我那啥我最近我真的……可四个人纷纷说你行属于态度问题是仿阿迪达斯呢个人一分钱都不用交训练一次补助一块正式比赛一天补助十块拿最后一名每人奖金也能达到……后来四个人盯着你的腰和屁股替你决定了就买大号的。

46.那一男一女两个年轻街道干部站到你窗前时,你正背对着窗口抽烟,他们一喊你,把你吓一跳。又有什么事儿?你把脑袋挤在窗栏杆上问。大哥,有个问题想请教你一下,年轻女的扶着左窗框说。年轻男的扶着右窗框说,《金瓶梅》和《金瓶梅词话》,哪个是黄书?

47.你们学校的学报付印那天,(与以往一样)你比你妻子和你儿子出门都早,骑车来到了座落在城市另一头的印刷厂(国营印刷厂)。你轻车熟路地绕过机关楼来到制版车间办公室,拣个空位置就坐了下去。可你发现,平常那些跟你称兄道弟或一向恭恭敬敬地叫你老师的领导和工人,看到你时都冷若冰霜,最好的态度也不过是点一下头。并且随着你的到来,办公室里的人都纷纷离去了,没人给你倒水,也没人给你让烟。你有些发懵,一脸的无所适从。你凑到女车间主任跟前,没话找话地说,大姐,怎么今个大伙都像不认识我了似的?怎么了?女车间主任没正眼看你,她继续对着窗户看几幅胶片。你可别这么倒打一耙,她说,咱们哪敢不认识你呀,明明是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不稀得理咱了嘛。你更加尴尬,彻底无话可说了。你自己给自己点了棵烟,从兜里掏出红圆珠笔来,等。你等什么?女车间主任问你。等样子呀,你说,最后一遍样子我还得看呢。什么?女车间主任忽然扭过头来,你是不是泡我呀?泡你?你躲避着女车间主任的唾沫星子,你从女车间主任圆睁着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小小的影像。女车间主任的双眼皮本来是原装的,可看上去倒有点像是手术的结果。你怎么了大姐?你脸上尽量挂着微笑,要是厂长(女车间主任的丈夫)欺负你了我去帮你说他,可你别拿我……这时厂长走了进来,热情地和你握了握手。你倒是给客人倒点水呀,他对他妻子说。怎么样,那边的印刷质量比我好吗?他这回是对你说的。你一下子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对不起,你说。

48.你又骑车来到个体印刷厂时,都快中午了。

49.先是主编把你找到了他的办公室,问你是不是中文系男老师有一篇稿子在你手里。《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回潮大声疾呼》,主编生疏地念出了题目。你说是在我手里,你又说不,我已经退给他了。主编站起来,在地上走来走去。主编是个矮胖的老头,虽然你坐着,他站着,他也比你高不了多少。这样的稿子我们应该留下,主编说,直接涉及现实的文学方面的稿子不是很多。你说,需要什么稿子我可以去组,可那篇稿子写得不行。接着是人事处长在篮球场边拉住了你,说哥们儿现在形势对你不妙,你还没到跟你主编闹僵的时候。你问他怎么了。人事处长说,你应该主动去把中文系男老师的稿子要回来发表。你说这点小事怎么你也知道了,你又说我并没故意和主编闹别扭,是他分的工说文学类稿子由我做主的。人事处长想了一下,诡秘地说,你们主编的延聘已成定局,而中文系男老师从现在开始也不能得罪了,他……你不待人事处长把话说完,掉头就往球场上走,嘴里喊着,快分球呀,别吃独食儿!最后是中文系女主任挂来了电话,她的口吻像做指示。当时你正在大动干戈地翻你的抽屉和卷柜,你身后堆满了印刷厂新送来的本期刊物,动作起来碍手碍脚。新分配来的女编辑问你什么没了,你脸色苍白地说,《豹房秘史》呗,还有我续写的那一部分,还有《男人无用》那篇文章……新分配来的女编辑也紧张起来。怎么能没呢,怎么能没呢,在抽屉里锁着,怎么能没呢?她的声调都有些失真了。你说就是呀,写完了,我都是好好锁在这装信的抽屉里呀。新分配来的女编辑说,可千万别丢了,这要是有人拿了去上纲上线,你不成了写黄书了,要坐牢呀!你的汗水已经湿了衣裳,对着那几个拉出来大半截的抽屉垂头丧气。就是这时,中文系女主任的电话挂了进来。你听我一回,她说,那谁(指中文系男老师)的稿子你要回来发吧。你要插言,中文系女主任制止了你。电话里我不方便多说什么,但我一点儿也不撒谎,我是为你才干预这事儿的。你说到底一一中文系女主任说,要不你从另一个角度想想问题,这回评职称他(指中文系男老师)什么条件都具备了,就是在著述方面弱了一点儿,如果这篇文章你给发了,也算是成全了他一件大事。你答应吧,好吗?

50.大礼堂里座无虚席,但却异常安静,只有一个中年妇女(从声音上判断的)站在讲台上娓娓讲话。你问守大门那个名字也列在“省中国古典小说研究会第×届理事会人名录”上的出版社副编审,这么急找我开什么会呀?副编审不知从哪拉出一张破椅子戳到你腿上,别出声,好好听,他脸上一副迷醉的表情。由于距离太远,你看不清台上中年妇女长相如何,但她嗓子清亮,音色滑润,讲话确实很吸引人……就是应用几何倍增学这种快速裂变的原理,魔力般地倍增市场、倍增时间、倍增效益和利润。请想想吧,如果有一个人买了你的产品,回去后他又介绍来了他的四个朋友和同事来买你的产品,同样,这四个人又分别介绍了四个人,这就有十六个人了,而这十六个人又分别介绍了四个人,于是就有六十四个人来买你的产品了……如此扩展开去,那将是一种怎样的情形呀同志们朋友们我亲爱的兄弟姐妹们!你推了推频频点头的副编审,你到底找我来……嘘——副编审恼怒地瞪你一眼,然后带头鼓掌。等一会儿我再解释,副编审在掌声中说。你没鼓掌,你无所事事,周围的听众你都观察过了,有一些面熟,有一些眼生。你低头打量你坐的这把椅子。椅子很破,椅背和椅座上的皮革都磨没了,你是坐在一张报纸上。你欠欠屁股,把报纸抽出来,直接坐进了草绳和弹簧里。报纸是一张皱皱巴巴的旧报,一面是整版的广告,另一面是几篇模糊不清的文章,你挑了篇虽然模糊但还能看得清楚的文章读了起来……电影里的故事,从摩西出生讲起。这位后来的以色列先知,自幼作为埃及法老的义子,在荣华富贵中长大,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其实是奴隶的后代,是希伯来人。在他成年以后,作为智勇双全的埃及英雄,当他即将登上法老的王座成为一国之尊时,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了解到了自己的出身。没有更多的人知悉他的秘密。如果他还像以往那样立身行事,他可以继续飞黄腾达;如果他要偷偷地解救他那为奴隶的母亲和哥哥姐姐,也易如反掌;甚至他想帮助所有受苦受难的以色列人,当他成为埃及法老后,也完全有这个可能。他的埃及母亲和埃及恋人出于对他真挚的爱与关怀,就分别对他说过:“等你登上了王位,才可以更好地主持正义”,“当上法老后,你的同胞会因你的仁慈而受惠,得到帮助与拯救”。就连那个奴役以色列人的头号奴隶主埃及法老,由于他把出类拔萃的摩西视若己出,在最后的关头,也无奈地说:“只要你不回到你的希伯来族人中去,我就不再计较你的出身。”可摩西执拗得就像尼罗河流水,他根本都没有想到过他还可以数典忘祖或者委曲求荣,暗渡陈仓或者阳奉阴违。他义无反顾地做出的选择,单纯朴实却又石破天惊:脱掉冠冕,放弃美人,像千千万万他的血缘同胞那样,当一个受埃及人欺凌压迫的普通奴隶。其时的摩西,并不知道自己就是那个被上帝选定的以色列先知,对那个他同胞心目中的神——上帝,也谈不上有什么了解和信仰。他所认定的,只有一件事情,那就是对自己血统的尊重,或者说是对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尊重……副编审小声地嗨了一声,嗨,你看什么呢?你扭过头去,也小声回答,《不是旧约时代》,你把文章的题目说给他听。我不是问你这个,副编审不满起来,你好好听……这时,不知台上的中年妇女问了句什么,你身边的副编审刷地一下站了起来。我是出版社外文编辑室的副编审,这个情况我了解,他说,据美国的《华尔街日报》和《史坦福研究》等报刊认为,本世纪末将有so%的商品通过传销出售。如今,就连世界著名的哈佛大学也专门建立了传销学研究所,开设了传销学课程。所以,我们是得风气之先……副编审站在你的身边慷慨激昂。听众们都回头看他,顺带着也就看到了你,你看报纸。

51.你妻子问你能干什么。什么?你在空空荡荡的三室两厅大屋子里东张西望,故意挑剔地拍了拍墙壁,结果拍了满手灰尘。什么我能干什么?你扭脸看你妻子。你妻子说,你装傻呀,这房子这样能住人吗,不得装修吗,装修不得人力财力物力吗,你究竟能做什么贡献。我——你说,难道这房子,你的声音有些颤抖,这房子也有,你用未沾灰尘的那只手捏住了你妻子的一条胳膊,也有咱们的份儿?咱们的份儿?你妻子冷静地将你甩开,你做梦呢吧?她说,我爸我妈一辈子了,好不容易闹着这么一套好房子,怎么着你还想打主意。哼,你怎么变成这么种人了。不是,你不好意思起来,我是说,你说,你爸你妈是不是想让咱们和他们住一块呀?你妻子说,他们那么喜欢你吗?你无以作答。你听到你儿子插嘴说他们喜欢我。你连忙推理道,他们喜欢我儿子,自然也喜欢我。你得意地去看你妻子的脸色,你妻子草草地回了句德行。你妻子蹲下身去,让你按住卷尺的一头,反复丈量室内地面的宽窄长短,并把得到的数据记到一张纸上。你的两个弟弟都干什么?你问。他们的事情不用你管,你妻子说,我现在问的是你能干什么。你说,我能干什么你还不知道,装修房子这种事情,我可一点儿也插不上手。停了一下,你又说,你给你家出点钱,把我买下来不就得了。你妻子说,钱是当然要出的了。她把你引入另一个房间,又开始丈量那间屋子地面的宽窄长短。不过还是不能买下来你,她说,我弟弟他们都忙得厉害,一家子里,就你的工作可以溜号,到时候,你在这负责监工和给工人做饭。你喊,不行,我看别人家干活都要闹心,自己干,更得烦死了。你妻子说,那你说你还有什么用处?你妻子的语调不再平静,甚至听上去有些激动。你是能找着可以少付工钱的包工队还是能买进来议价的原材料?这时你儿子又跟进了你们的房间,我舅能,他大声宣布,我在我姥家都听到了,我大舅二舅什么都能。你妻子说,是呀,他们能,可你爸呢,你爸都有什么用处。你儿子颇为羞愧地看了看你,小声问,爸,你说你有什么用处?

52.你把中文系男老师的稿子放到主编桌上说,编完了,下期发文学栏的头条。主编满意地翻着写在400格一页原稿纸上的手稿说,他这字写得确实漂亮。主编手中的手稿上几乎没有任何改动。你说,他的板书那才叫漂亮呢,说完你就要回到自己屋去。可你略一迟疑,还是把主编手里的稿子又拿过来,掏出红圆珠笔,把“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回潮大声疾呼”这个题目里的“为”和“大声疾呼”几个字划下去,在“现”字前边,加了个“谈”字。

53.学校篮球场上的人都让大雨浇跑了,只剩下你落汤鸡一样穿梭在篮球架子底下。你每次将滚到远处的球捡回来后,都机警灵活地活跃在七米线区域外,做出避开面前假想防守队员的动作,突然出手投篮。你从这边七米线与端线接壤的地方开投,挪两步投一个,再挪两步再投一个,一直绕完一个半圆,投到那边的七米线与端线接壤的地方。你投一个球喊一声三分,绕完一个半圆一共喊了十八个三分。然后,你再从那边七米线与端线接壤的地方往这边绕,再喊三分。

54.你蹲在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家的厕所里,把《豹房秘史》的复印书稿和你抄清在原稿纸上的续写稿努力撕成尽可能细碎的纸屑,再分批投入便池中,用水冲掉。新分配来的女编辑靠在厕所门上说,就那么明晃晃地摆在抽屉里,那天为什么就没找着呢?你说,也许是这些日子我昏了头吧。新分配来的女编辑哈下腰去,从后边把你的脑袋轻轻搂住。亲爱的,她遗憾地说,我觉得你写得非常精彩,可现在却要自己来一个焚书坑儒了。

55.你对主编说要出去走走,主编醋意十足地问哪儿组的团。没有团,你说,就我自己。主编为难地说,可今年的差旅费——你说,我自己花钱,我只是跟你打个招呼。

56.你和你妻子吵完架,来到火车站售票处时,快半夜了。宽大的售票大厅里人不太多,不光卖预售票的窗口关着,那些卖当日车票的窗口也关着(估计短时间内不会有火车从本站发出或者通过,即使有,票也卖完了)。售票大厅里的人大部分席地而卧,睡得很投入的和睡得很警觉的都有;也有小部分人在当日售票口前排队,对着那个标示着几点钟开始卖票的小牌牌计算时间;还有一部分人,不睡觉也不排队,而是形迹可疑地东张西望、走来走去。你也成了大厅里那些不睡觉也不排队的人中的一员。你一会儿抬头看火车时刻表,一会儿到书报亭前浏览报纸杂志和图书,一会儿又站到几个坐在地上玩扑克的人身后抽一颗烟。在那些东张西望走来走去的人里边,你显得比谁行迹都可疑。后来你坐到一个没摆东西的水果摊床上打瞌睡,刚闭上眼睛,就被一个凑到你身旁的人给惊醒了。是一个小伙子。你发现他专注地看你。你冲他咧了咧嘴,屁股往摊床的一头挪了挪。那小伙子没有坐上摊床的另一头,而是站在你伸手不可能够到的地方和你说话。有多余票吗大哥?他问你,他的口吻是试探性的。你说没有,你拍拍身边沉重的背包,我出门。小伙子变得不那么紧张了,又问,你去哪儿呀?你犹豫了一下,这——哪儿都行。小伙子愣了,往后退一步,哪儿都行?你忙解释,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买着去哪的票就去哪儿。小伙子乐了。大哥你这人挺有意思,他说,这么说你还没买着票?你说没有。他说我这倒还有几张。你问去哪儿的。他说去哪儿的都有。你这人也挺有意思,你也笑了。可小伙子说,我真有票,你要吗?你说,你卖的票特贵吧?我又没什么事儿,就不买高价票了,我等售票口开门。小伙子递你一颗烟,你说谢谢,你们凑近脸点烟。小伙子又说,这样吧大哥,半小时后有一趟去那哪的车,在咱这站的预留票已经卖完了。你既然去哪都行,就买我一张去那哪儿的票吧。小伙子边说边警惕地踅摸周围。你老兄一看就知识分子,人挺好,我也不宰你,你多给我十块钱,算给我个辛苦钱,行吗?你看看小伙子,爽快地说行呀。然后随小伙子走出售票处,拐了两个弯,在一座通宵开放的收费公共厕所门口交钱拿票。你说正好那哪儿我没去过。小伙子和你握手说,大哥咱就算认识了,哥们儿了。你说认识了,哥们了。紧接着你又说,这票不会假的吧?小伙子红头胀脸地说,大哥你瞧不起我,我能卖假票吗?我是那种人吗?你忙说你不能卖假票,不是那种人,同时高声和小伙子说着再见朝候车室跑。在通往候车室的路上,有好几个人截住你问你要不要去那哪儿的票。便宜了便宜了,他们说,少收你二十块钱怎么样?你说,我有票。

57.卧铺车厢的顶灯没开(大概因为上车的人太少),只有茶几底下的角灯闪着幽暗的黄光。但只要让眼睛有一个短暂的适应阶段,还是能看清铺位上是否有人的。你蹑手蹑脚地在卧铺车厢里走了一个来回,见所有的铺上都睡着人,根本就没有一张等待你的空铺(对上铺可以借助延出铺边的胳膊腿或毯子角加以确认)。你有点不安。你捏着用车票从乘务员手里换来的铁牌牌,快步向车厢外边的乘务员室走。在乘务员室门外,透过窗上的厚玻璃,你看到年轻的女乘务员睡得沉实,她柔软的身体随着火车的晃动起伏摇摆,颇有节律。你犹豫一下,没有敲门。你重新仔细地确认铁牌,并且从门口开始就小声咕哝着辨数铺号:一下一中一上,二下二中二上,三……数到应该属于你的那张铺位时,你看到上面确实睡着一个男人,他的脸冲着你,喷气磨牙打呼噜交替进行。你站开一点,伸手推推那个男人的肩膀,同志,同志,你轻声叫,请醒醒,醒醒,你是不是睡错铺了?那个男人忽地一下抬起头来,干什么你?他的喊声比呼噜磨牙喷气声都要响亮。你是这个铺吗?你问,又说了句对不起。那个男人欠起身子,你是这铺?他反问。是,你说。我看看你的铺牌,他不耐烦地把胳膊扔了出来。你顺从地把铁牌牌放进他手里。他翻来覆去地看,可看不清楚,你适时地点着打火机给他照亮。你是这铺,他肯定地告诉你,并把铁牌牌扔还给你,然后不情愿地起身穿衣。他身上的衣服除了裤衩背心都脱掉了,所以往上穿时,比较慢(也有空间狭小的因素)。以后上车了先把铺占上再去干别的。他一边说,一边探头探脑地看其他铺位。看了一遭后,他又绕回来,对已经躺好的你咕囔道,没有空铺了,随之坐在正对着你的边座上喷气磨牙打呼噜。

58.在那哪儿一下车,你左顾右盼无所适从,一个在火车上跟你探讨过国际形势的老头问你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你要是不舒服,我领你去医院,那个老头热情好客(他就是那哪儿人)地说,咱们还没交换对国内形势的看法呢。你说不是不舒服,你说怎么这个那哪儿和我住的城市没有区别呢。老头就兴致勃勃地给你讲没有区别的原因。老头讲到一半时,你以有人接站为由把喋喋不休的老头支开了,自己在站前广场慢慢地走。这期间,不断有人来问你是不是住店,其中还有好几个人暗示你有优惠条件。你问怎么个优惠法,他们说,加褥子,但钱可以开到收据里。你没有接受任何人的住店邀请。你买了一张那哪儿的城市交通图,坐公共汽车到一个相对偏避些的地方自己找了家小旅店住。房间还算干净,只是床比较硬,坐在上面硌屁股。你对给你送开水的女服务员说,小姐,能加褥子吗?服务员小姐嗷地一声退到了走廊上,以手掩胸大喊大叫,耍流氓啦。

59.找到下一家旅店,都过午夜了,你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次日起来吃过饭(既是早饭也是午饭),你开始整理背包,把你带来的书全掏出来,分门别类地摊在床上(你包的这个房间有两张床)。你又拿出稿纸,对着床上的那些书计算筹划,反复修改着编制出一个详细周密的读书规划表。然后你跑到服务台,借来胶水,不偏不倚地把规划表贴到了《住宿须知》和《公安告示》的中间。你端详了一会儿规划表,掏出笔来,悬着手腕在底下又加上一句:每三天可以看半宿电视。

60.总台服务员喊你交预付款时,你吃了一惊,你说不知不觉中我的钱就花光了,连买回程车票的钱都不够了。经理闻声走了出来,了解了你的情况后大度地说,这么长时间你和我们处得挺好,我们都很敬重你这个读书人。这样吧,既然你不要收据,就免你两天宿费,好买车票。

61.在回程火车上,你买了瓶啤酒,喝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