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从出租车停车场往邮局走。
2.邮局在火车站西侧,面朝灯火辉煌的站前广场。也就是说,火车站坐北朝南,邮局坐西朝东,南北向的火车站和东西向的邮局分别构筑了站前广场的北部边界和西部边界。邮局的南端是一个公用电话亭,北端是书报亭,而火车站的东端是行李房,西端是售票处。两幢建筑相距最近的地方是书报亭和售票处,它们几乎顶到了一起。如果站在邮局的北端往东看,即使是白天,视野也将受到极大的限制,眼睛里边,只能有火车站庞大建筑的一个侧面,至多可以再看到一小部分售票处的旁门。但站在邮局南端公用电话亭的这个点上就好多了,灯光与夜色造成的暗影,对视线基本构不成障碍。从这里往东或东北方向看,目光能够掠过整个站前广场,一直抵达广场东头的出租车停车场和火车站东头的行李房。由此可见,邮局公用电话亭是眼下这个平行四边形的四个点上最有利于同时观察邮局和火车站的一个点,而另外三个点——出租车停车场那个点距邮局太远,书报亭售票处那个点和行李房那个点,都无法同时看到邮局正门顶端的大钟和火车站候车室进出口顶端的大钟。
3.现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徘徊观望,你选择了能够同时看到邮局正门顶端大钟和火车站候车室进出口顶端大钟的那个点。你停下来,点颗烟。在绚丽缤纷的彩灯光照中,你抬头望去:邮局大钟已经显示出了9点53分这个时间,而火车站大钟也把时间指示在了9点57分上(至于它们的误差,也许原本就存在,也许是受到了观察角度的篡改)。秋夜已深了。
4.你拿起公用电话亭窗口案台上的电话,迟疑不决地按出了一个号码。浅色的电话话筒和电话基座,就像两块藕断丝连的肮脏抹布,斑驳的污痕触手即是。你厌恶地把其中之一贴到了脸上。谁呀——电话里的问话声响起来时,你手一哆嗦,险些没把话筒又放回基座。过了一会儿,你才吐口长气(避开了送话器),用尽可能轻松的语调说,是,是我,你爸。是爸呀,电话另一端的你儿子也迟疑起来(他大概是对你这个时候挂去电话缺少心理准备),说,没休息哪?有事儿吗?你说,没啥事儿,你也没休息哪?我看球呢,你儿子说,意甲直播,马上开踢了。是足球呀,看吧,好,好……你通过电话能隐约听到电视解说员在说一些外国人的名字,中间好像还夹着个女人的声音:你看,巴乔改头型了!爸——你儿子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叫你的声音高了八度,你怎么了?我——你额上的细汗都渗了出来,与此同时,你听到身边有人说快点呀老爷子。你看到你身后站了一对青年男女,女的搂着男的的肩膀往男的的耳朵眼吐气儿,男的歪着脖子躲女的嘴同时伸出一只手一下下地指你手里攥着的电话。你点头说好,你儿子问什么,你说没什么,然后也提高了声音。是这样孩子,你说,我是有点事儿。我,我现在在火车站呢。在火车站,你儿子说,要出门吗?去哪儿?不是,不是出门,你说,是回来了,是出门刚回来,刚下车,刚从哈尔滨回来。刚回来?你儿子说,刚回来你怎么不回家还在车站呆着……出什么事儿了吗爸,司机没去接你?车站的人找你麻烦?不,不是,你又犹豫了一下,终于一口气把要说的话说了出来。我想问问你,你能不能来接我,我想让你接我,把我接你家去,我想到你家住两天。可黑灯瞎火的,你那里我已经找不着了……噢,没事儿没事儿,你别紧张。就是呀,这几天在哈尔滨开会,有些材料我没整理完,想在你那接着整理。我在哈尔滨时跟你姨通电话了,我也告诉她会还得再开几天呢,所以先不回家她也不会惦记。你也知道,你妹妹回家住以后,她那孩子太能闹了,吵得我在家根本没法干活。嗨,在喜静这一点上,咱爷俩一样,都有点过分了……真就是这事儿?真就是这事儿。你现在在哪?站前邮局公用电话亭。我立刻过去。耽误你看球了吧……
5.放下电话后,你狠狠拍了自己额头一下。一辆出租车开过来问你走不走,你说走走就要上车,同时报出了你家的住址。可司机打开车门,你又说不走了。不走了,你说,我等我儿子。出租车司机说你神经病。
6.你儿子坐的出租车开到你身边时,你正准备钻进又一辆停在你身边的出租车。你儿子大声喊你,你像一个无路可逃的贼人一样来到你儿子乘坐的出租车前。也许我还是直接回家好。你说。你就走吧,至少今晚先去我那儿。你儿子说。
7.下半场的比赛已经进行了30分钟,比分还是……电视里说。
8.你儿子让你在他的大床上睡,他说看完球后他睡书房里的沙发。你简单地洗了把脸,就来到卧室。你没点灯,但借着窗外明亮的月光,你仍能看到,卧室床上有一套被褥,两对枕头。你把其中一对枕头抱到书房交给你儿子,问他还有没有别的被子,你儿子说你甭管了,你也就回到卧室,脱下衣服,侧着身子在被窝里躺好。可在闭眼之前,你隐约发现,枕边似乎有团什么东西在闪烁微光。你伸出手去摸了一下,立刻意识到,那是一只柔软的乳罩。海绵衬垫,钢丝箍边,闪光的是几缕纵横交错的装饰丝线。你攥着那只乳罩不知如何是好,上边那些仿佛越看闪光越强烈的缕缕丝线让你目眩。显然它原来是塞在被你抱走的那对枕头底下的。可现在那对枕头已被你拿走,而你又不能把乳罩也送到你儿子手里。你把乳罩拿起来又放下,放下去又拿起,反复几次,最后只好塞到了你自己枕着的枕头底下。
9.你不知道窗帘是什么时候被你儿子给挡死的,你睁开眼睛,坐起身子,掀开窗帘的一角,看到户外的阳光格外强烈。你把窗帘彻底拉开,又推开一扇窗子,让强烈的阳光和清新的空气一齐注入了室内。你做了个深呼吸,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向书房走。书房的门大敞着,沙发上团着一件军大衣和你昨晚抱过来的那对枕头,但你儿子已不知去向,只是在茶几上扔着两把黄铜钥匙,钥匙下面压着张你儿子写给你的纸条:爸,我白天有事,你自己在家呆着吧,门钥匙留你一套。吃的东西只有鸡蛋和挂面,你不愿做,就出去买点什么。市场出小区即是。
10.你一下子就变得轻松起来,边抽烟边在屋子里视察起来,脸上身上的拘谨已然一扫而光。这是那种无厅的两室旧房,房间里边没有装修,只是厨房改动了一下。炉灶挪到了封闭的阳台上,原先炉灶的那个位置,包括水池子和几条水管煤气管,都被间壁到了一间没有窗户的小单间里。你拉开单间的胶合板门,往黑糊糊的里边看了一眼。那是一个工具齐备的小型暗室,台板上(原来的炉台),并排摆着洗印机放大机干燥器和裁纸刀,而那些大小不等规格不一的盘盘瓶瓶,不仅挤满了台板,还把地上的边边角角也全占领了。你离开暗室,转回屋里,重新打量书房和卧室。你看到,小走廊尽头的这两间屋子,基本上没摆什么家具。除了书房里的两个书架占去了一面墙,卧室堵头的墙上挂了一块比窗帘还大的红绸布外,其他空出来的白墙壁上,到处贴的挂的全是照片。那些照片,大的小的,横的竖的,黑白的彩色的,人物的风景的,有标题的无标题的,参差错落,琳琅满目,让人呆在屋里面对它们,仿佛置身于一个小型的摄影展厅。你在两间屋子里流连徜徉,津津有味地东瞧西看,一副过不够瘾的贪馋样子。后来你把茶几上的钥匙揣进兜里,快步出门向楼下走去,在小区大门口的食品摊上,你匆匆忙忙地买几个包子,立刻又掉头转了回来。这回你变得从容了许多,一边吃包子,一边重新欣赏满墙的照片。你如同一个能看出门道的行家里手,那种专注的神态,陶醉的表情,很像书架旁那幅名为《投入》的人像作品中的主人公。你还常常拉着折叠椅坐到某一幅照片前,久久凝视不错眼珠,间或地还嚼着包子念念有词。吃完包子,你扯条手巾擦了擦手,拿出纸笔、对着照片边想边写。有时你写出字来又立刻抹去,有时你比划半天却难以落笔,有时你则唰唰唰唰一气呵成。最后你似乎是对你写下的文字感到满意了,才腾出空来抽了颗烟,并找出水壶钻进暗室,接一壶水,到阳台上点燃煤气烧了起来。原来,你是在为墙上的那些照片拟题命名(已经有名字的你也又进行了重拟)。在你做上面那些事情的这段时间里,写字台上的电话一共响了三回,但你理也不理。第一回第二回电话铃声响起来时,你还跑到写台前去看看电话;可到了第三回,你耳听电话铃声持续呼唤,却依然端坐在卧室床头的方木梁上,屁股根本欠都不欠。抽完烟喝完水,你把在草纸上拟好的名字又看一遍,小做修改,就工工整整地抄到了一条条废弃的相纸边上,再拿出浆糊,贴到与之相对应的照片底下。比如有一幅照片原名《婴儿》,画面上是一个大眼睛婴儿的脸部特写,从婴儿的眼色里,能反映出来蓝天和白云。你重拟的名字叫做《世界》。再比如有一幅照片原名《城市夜景》,画面上那些夜晚的城市街路流光溢彩,美轮美奂恍若仙境。你重拟的名字叫作《天上的街市》。还有几幅姑娘的肖像,以前全都没有命名,现在你分别为它们(她们)取好了名字:《蕾》、《光与影》、《锦瑟》、《暗香》。当墙上的所有摄影作品都有了名字或者有了新名字后,你再逛展厅一样重新在两间屋子里踱来踱去,目光中就有了一些主人的味道。
ii.我本是卧龙岗上散淡的人哪……你哼哼呀呀地唱。
12.你往水煮挂面里打鸡蛋时,你儿子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我挂电话你怎么不接?你儿子把本来背在肩上的摄影包拎在手里,靠着暗室的板壁埋怨你。你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我以为……你接过你儿子手中的摄影包,拉着他转身往屋里走。你来看看,看看我能不能给你一个小小的惊喜?你儿子随你走进书房,你——他刚要开口再说什么,可突然看到了墙上的变化。他微张着嘴巴,却不再吭声,只是瞪大了眼睛往墙上看,看完书房又看卧室。你忐忑不安地跟在他后边,他看墙上那些照片下边的白纸黑字,你看他的眼神和脸色,你们就这样从一幅幅照片旁边走了过去。还没全看完,你儿子就忽然回头,双手捏牢了你的肩胛。爸,嘿,他说,你这是让我喜出望外啦。他喊,你呀,爸,你能抓住每幅照片中最本质的东西,你提炼出来的题目升华了我作品的主题。你笑了,笑得有点儿羞羞答答,可更多的还是洋洋得意。别忘了儿子,当年爸也摆弄过相机,你悟这行,还是我引的路呢。你儿子使劲摇你肩膀,爸,你还行,等赶明呀,你退休了在家没事儿,就来给我打下手吧,除了帮我裁裁相纸调调药水,就当我的专职拟名人。你从你儿子的手里挣脱出来,又伸出拳头在他眼前晃了两晃。好你小子,我就光能裁相纸调药水拟名字吗?我也可以举机器的,我的审美趣味绝对一流。你儿子和你击了下掌。
13.焦糊的气味传进屋里,你和你儿子一齐跑向阳台,看到烧干的锅里冒着袅袅黑烟。你关掉了煤气,你儿子接一碗水倒进锅里。你说我得意忘形了。你儿子说,没关系的,不忘形的得意也没什么意思。然后又说,咱爷俩出去吃口东西吧,我也饿了,我从早晨到现在还粒米未进呢。
14.你和你儿子一人一瓶啤酒,自己喝自己的。你儿子给你讲这阵子他在干些什么,又都去了什么地方。忙死了,他说,明个又得走,我这不跑了一上午机票吗。又去哪儿?你不无羡慕地问。长沙,长沙搞个影展,我去看看。你儿子说去趟长沙,就好像说去趟单位。主要是会会朋友,你儿子给你解释,各地的同行都能过去。你们单位可真有钱呀,你感叹一句。哪呀,你儿子说,单位穷的都要散伙了,跟你们院也差不了多少。不过你们院的人研究那些哲学文学经济学啥的挣不着钱,单位穷也就是个人穷;我们那里可不一样,单位穷了,可帮助我们长了本事,许多个人都肥得流油。你看咱这地面上搞影楼的,不全是我那些同行同事,拍结婚照明星照什么的,没准都有拍写真集的。即使是我这种坚守阵地的主儿,要出趟门也算不上难事儿,打个招呼,我给他们拍过广告的那些企业就没法不掏钱……你儿子正说得眉飞色舞,你忽然灵机一动,插了一句,唔,这倒正好,我可以在你家多住几天了,要不我还怕耽误你干活呢。你儿子摆摆手说,这是小事儿,我不出门想去哪儿找个住的地方也易如反掌。然后他喝了口酒,看着你的眼睛说,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回家的好,就按她说的做呗,她又没什么恶意。你惊讶地抬头看你儿子,你看到,你儿子虽然不露声色,但那双眼睛却明察秋毫。你无言以对,只能低下头去。这么大岁数了,也不能离婚了,你何必跟她较那个劲呢。你儿子也低了头,自说自话。昨晚一把你接我这来,我就知道,准是你俩又吵架了。我当时就想给她挂电话。后来想算了,她不主动来电话,我找她,她又要说你跟我讲她坏话了。今天早晨我刚睡醒,她的传呼就挂了进来,我想还行,这说明呀,她还关心你的死活。在电话里,她跟我哭了,既认错说她不该和你吵架把你气走,也抱怨说你对她太不理解,说她是为你好,为这个家好,也是为我和你们女儿好。她又说,想来接你,我说先让我劝劝我爸吧,免得到了一起气还没消,再吵起来。你跟我说说,现在回去没事儿了吧?你儿子说完话仍看着你,静静等待你的回答。你以手托脸,轻轻叹气,用两个中指搓揉眼皮。我觉得,我觉得我还需要再平静两天,你对你儿子说,你甭管了,过两天吧,正好我在你这里写点儿东西。你儿子拿起烟,塞你手里一颗,又用打火机替你点上。你抽了口烟,小声说,以前也吵架,可我从来没这么往心里去过;这回的吵架,我真是想了太多太多。嗨,怎么说呢,这种事情,好像并不能完全怪她,可我知道,也不该怪我呀……你的思路似乎有些混乱,你停下来光抽烟。你儿子替你修补思路,她可能是刚变动了位置心情不好,要不就是更年期。是呀,她的确内外交困。你儿子的话又引出了你的话。可说到底,你说,还是思想意识价值观念上都有差异。唉,即使是一辈子,谁想改造谁也不那么容易。其实我很理解她最近的心情不好,说上句说惯了,一下子没了实职,又不是因为退休有病什么的,她自然怨天尤人,可那也不能拿我撒气呀,她为什么不能理解我。你儿子笑了,你太与众不同了呗。你儿子接着说,可也是,你要答应不退,就是正厅了,这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儿,你为什么偏不想干?怎么,你也这么问我?这回你看你儿子的目光忽然多了一点惊讶和责备。你儿子忙摇头,不好意思地说,算我没说算我没说。其实我也想得到的,肯定是他们打得不可开交,拿你当一枚最有平衡力的砝码使,谁都知道,让你当院长,上上下下都能接受。你把一口浓烟长长地吐出,说,无聊透顶……你儿子说,关键是你得有点儿心理准备。退下来了,还得干点儿什么,人可不能闲着,一闲就完。你说,这我早就想到了,我这一辈子,爱好不算少,拣起哪样来,也都够玩一阵子的了。我身体还好,才60岁,我怎么着也得给自己留二十年呀。你说对不?对,你儿子举起酒杯,好,咱就为你的后二十年干杯。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