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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档案 序 主体的错位:关于“你”的叙述——刁斗小说《私人档案》

陈晓明

多年前,在沈阳一个简易的足球场上,我曾见过刁斗一面,那时他把头发剃光,显得桀骜不羁,在足球场上奋力奔跑,是个十分不错的业余边锋。数年过去,未曾谋面,只是不断读着他的小说,十分惊异于他的勤奋。现在据说他的形象又有新的突破——按照马原的描述:“他长发披肩,飘飘洒洒,经常以为自己相貌卓尔不群。他的确是那种女孩们容易为之侧目的倜傥少年。”不难推测,刁斗个性鲜明,自我感觉良好。既与众不同,又能适应环境,这是处世的上策。但读刁斗的小说却很难与他本人的形象和性格联系起来,“文如其人”这种说法,在这里不见得十分适用。当然,热衷于在故事情节中设置一些陷井和悬念,可以从刁斗的某些习性和趣味中找到依据。但从总体上来说,特别是他如此热衷去表现与环境强制剥离的人物生存状态,偏执堆积生活,却又不断将其摧毁,这种做法充满了对生活的敌视态度,我不知刁斗的这种念头从何而来。这一堆摆在我面前的被命名为《私人档案》的小说,就让我颇费踌躇。

事实上,刁斗的小说经历了一些变化,数年前他的小说主要热衷于设置悬念和男女之间的诱惑。1994年的《作为一种艺术的谋杀》就可见出他叙述故事的功夫。在这类浪漫得有些老生常谈的故事中,刁斗的写作不再去追逐那些爱情故事的人生内涵,那些发人深省的道德意味或悲剧力量。刁斗的叙事热衷于观察一个男人和女人的故事是如何发生,如何向个人无法控制的区域迈进。人物的性格,内心的无意识,使这个诱惑的故事充满动态的可变性,那些转折关节被处理得生机勃勃。男人和女人之间的相互吸引和诱惑像是一门伟大的技艺,一种细致的雕刻。这个司空见惯的偷情故事被刁斗叙述得起伏跌宕,他们由陌生而吸引,而相伴同行,共浴爱河,一切终于都如期发生,层层推进,结果当然是事与愿违。这就是刁斗爱玩的恶作剧般的叙述游戏。

现在,这部被称之为《私人档案》的小说,却大异其趣,这部由几个中篇片断连接而成的长篇小说,虽然在故事情节方面显得不十分紧凑,但在把握个人的生活情状方面却有内在的一致性。这些小说在叙述方面的共同特征就是使用第二人称“你”。关于“你”的叙述在当代中国小说叙事中还不多见,传统的小说叙事主要是以第一人称“我”和第三人称“他”。以第二人称“你”来叙述的小说,在叙述上有着明显的特点:第一,集中表现了叙述(和叙述人)的能动性,叙述视点被强调到极端的地步。人物的活动和故事情节的完成依照叙述的能动性来展开。第二,强调了人物的存在状态。这种叙事把人物从社会环境,从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中剥离出来,强制性地放置在叙述人的视点之下,人物的一举一动,都在叙述人的注视之下。第三,强调了人物的内心现实。叙述人不关注故事的情节发展,视点聚焦于人物的内心现实,在叙述的步步推进中,人物的内心现实被毫无保留地层层揭露,人物像是一个被不断剥开的笋之类的物件。第四,强调了叙述人与人物之间的对话关系。叙述人坦诚而又尖锐,被叙述人“你”无法逃脱,面对着全知全能的叙述人,面对着叙述人坦诚而彻底的对话,被叙述人“你”以缄默的方式,用行动和事实来回答叙述人的追问。

然而,刁斗并不是简单地玩弄叙述技巧,在这种强有力的叙述视点作用下,人物的存在并不是被动地被叙述任意驱使,“你”的存在,“你”的行动却是不断地反抗,以各种反常规的方式显示出生存的偶然性。在强制性的叙述与反常规的人物行动之间,刁斗不断地发掘出生存的极端状态和不可思议的多样性。刁斗的人物总是有某种程度的反常,处在非常规的生存境遇,他们怪模怪样又生气勃勃。《起止年月之一·工程》,那个“你”是个山村的“神童”,被城里人收养,乡土文化被现代城市文明无情地吞没,城里夫妇以“爱心”去改造同化乡里人,但这种改造是徒然的。乡土孩子终究背叛了城市的训导。这是对“朽木不可雕”这旬古语的反讽性挪用。乡土孩子是一个“神童”,他进入城市文化,但是他拒绝了城市的同化,可他终究还是没有逃脱城市给定的命运。在刁斗的叙述中,乡土少年的反抗并不是有意识的,相反,“你”不过是被不可知的本能力量驱策,盲目而又顽强地走向一系列错位的生活情境。

反常规的生存体验,拒绝被既定的生活模式同化,这是刁斗写作的中心。即使在表现那些最落俗套的男欢女爱,那些作为阅读兴奋点来设置的欲望化场景时,刁斗也促使它们处在错位的境地,使它们显得与众不同,别有趣味。《起止年月之二·新闻》,描写一个记者追寻“重头新闻”的故事,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刁斗的叙事在具体的展开过程中,用大量的日常生活,琐碎而无聊的日常事件去不断干扰、侵蚀那个“重头新闻”。过分追求欲望化场景,表现男欢女爱是刁斗的特长,在这里,这些欲望化场景从叙事的边缘不断涌现,它们真正成为小说的主体。那个“重头新闻”反倒被边缘化,成为可有可无的陪衬。在某种意义上,它也隐喻式表达出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的实质。庞大的意识形态,已经为卑琐的个人欲望,被无法更改的生活现实所瓦解。刁斗乐于去表现那些生活的欲望,有时显得过分的情欲表达,在某些场合中,他以随意而轻松的方式,表现出生命之轻对生存之重的颠倒。刁斗总是一如既往地去书写小人物的生存状况,这些人大多数是从乡村来到城市,属于被边缘化的城市平民知识分子。刁斗揭示出“你”这类个体的存在意识:“你成了人山人海中的一粒砂子或一朵浪花,你与其它的砂子或浪花基本上已没有什么不同……”(《新闻》)。这些虽然是“你”在特定的瞬间产生的自我意识,但刁斗的兴趣在于持续不断关注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人物的命运,去观察他们混乱不堪而又随遇而安的生活。但刁斗绝对不是一个悲观主义者,对苦难也毫无兴趣,他真正的兴趣在于发掘困境中的人们依然具有的快乐。因此,毫不奇怪,热衷于表现情欲的刁斗,却又总给他们以意外的白日梦式的情欲表达。那些艰难的,难以承受的生活重负,在一个又一个白日梦式的满足中瓦解。从这里也可以看出刁头小说所具有的思想指向。他的那些歪斜的,被生活抛入错位情境的“小人物”,正是以他们微不足道的白日梦式的快慰,化解了生活中所有的困苦和重负。

当然,在这部小说中,也有对生活正面的描写。《起止年月之四·取景器》写一个临近退休的知识分子,不想留任,显示出比较高尚的道德品质和对生活的理解。在升官和过一种自在悠闲的生活之间,他选择了后者。刁斗写作这类人物和故事的动机难于理解,这种人物和这一类人的生活状况,并不是刁斗所擅长的。刁斗的长处在于表现一种扭曲的生活,变形的性格心理情态。相比之下,《起止年月之五·纪念日》尽管阅读感受未必十分愉悦,但可以见出刁斗在表现这类反常规的生活状况、时,他的叙述显得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一个患了老年痴呆症的大师,其晚年的生活状况只徒剩可怜和丑陋。也许《取景器》是对《纪念日》的先知先觉。

这些是刁斗在不同的时间里写下的一些片断,它们冠之以“私人档案”或“起止年月”的书名,倒也恰如其分。从一个“神童”式的乡土少年到患老年痴呆症的艺术大师,这既可以看成是对一个人的生命轨迹,也可以看成是对一群人的生活历程的观照。对于刁斗的写作来说,故事整体并不十分重要。尽管刁斗过去就十分看重悬念之类的故事整体性的设置,他的叙述从未以整体性令人惊叹,倒是那些片断和细节,那些情境和状态的表现令人快乐。现在,刁斗不顾一切地描写“你”的故事,顽强地表达他的叙述视点,虽然刁斗未必有多少热情去追踪“先锋”或“实验”的流风余韵,但他关于“你”的叙述,无疑又在当代中国小说叙事领域,打开一片生动的天地。当然,刁斗的小说还存在这样或那样的不足,但他的写作无疑极富潜力,要理解和阐释他的写作,需要足够的耐心,这些文字币过是一些初步印象,是以为序。

1997年10月26日

于北京

我说不上为什么讲了这段故事,其实本来也满可以讲另一个故事。或许下次再讲它吧。人们啊,你们会发现,两个故事也差不多。

贝克特:《逐客自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