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身旁床头柜上的电话叫个不停,你看都不看一眼,只是两手在空中来回比划着,像打拍子。你小女儿在帮阿姨打扫书房的灰尘,她先于阿姨冲出书房,赶到你床头操起了电话。你还在自得其乐地打着拍子,你小女儿举着话筒一言不发,只是听。阿姨站在卧室门口说,是他们底下的人接了吧。过了一会儿,你小女儿放下了电话。谁是国画伯伯?她问阿姨。是国画伯伯的电话,要来看你,她对你说。你的手臂在空中划动,好像不知疲累。阿姨说,国画伯伯是你爸爸的好朋友嘛,他身体可好了。这时你的其他几个子女送完有关部门的两个同志也回来了,对你手臂的动作大惑不解。他闲不住,总这么打拍子,阿姨对你的子女们解释说。别玩了,歇一会儿吧,该累了,阿姨对你说。阿姨把你挥舞着的两臂放进被里,然后隔着被子按住你双臂冲你摇头。
2.国画伯伯要来看你,我不让他来,他非要来。你大儿子对你说。哪儿有事儿他到哪儿,也不知道他多烦人。你大儿子坐在你床旁的椅子上,推开了你小儿子递给他的一支烟。别在爸跟前抽吧。谁是国画伯伯?你小儿子也像刚才你小女儿那么问了一句,他退到卧室门口去抽烟。你大女儿说,就是那谁嘛,和我爸是老乡,当年他们一块儿参加的。是不大哥?你大儿子说,就是,人挺热情,可毛病太大,一辈子了混得啥也不是。谁要是听了他的经历没有不同情的,可谁要是与他交往没有不烦他的。你小儿子说,这种人咱搭理他干啥。你没说我爸为了参加纪念日展览,得静养几天,不能见人吗。你大儿子说,怎么没说,他这人不识趣,我怎么办。你大女儿说,小弟,一会儿他坐几分钟,你就找个由头把他支走。你小女儿说,那不好吧,别让我爸跟着不高兴。你大女儿说,我爸不明白。你小儿子说,就是,他什么也不懂,他已经没意识了。几个人扭头都去看你。不知什么时候,你已经又把双手举到了空中,比比划划地打着拍子,眼睛直直地望着棚顶。
3.有一只黑色的小虫子正在棚顶爬行,慢慢隐进灯座的后边,不再出来。
4.国画伯伯老泪纵横,你平静地坐在他的对面。老哥哥呀,你成什么样子了都呀……我还能骑自行车呢,我现在就是骑车来的,可你都……我是来给你看看我送你的画的,为你的纪念日画的不老松,可你哪儿还有点儿不老松的意思都呀你……你伸出手去又要比划,阿姨把你的手给按住了。画的原件我没带来,等明儿个我把它送展厅去,我这会儿带来的是那幅画的照片,你看看你是不是喜欢……国画伯伯把一张照片递给你,你大儿子替你接了过去。照片是用即拍得相机拍的,正方形,挺厚实。画面上,一棵老松根须虬结,针叶苍郁,色彩重浊。不大像国画,倒有点像油画。在画面的空白处,有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为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而作,还有一首龙飞凤舞的五言诗。老哥哥呀,这些年里,你可有点养尊处优啦,你想想咱们当年那啥都呀……
5.你小儿子走进来说,国画伯伯,要不你也在这吃点儿?
6.下午该走的陆续走了,没人再来打扰你,你踏踏实实地睡了一觉,连晚饭都是在卧室吃的。饭后,新闻联播的时间到了,阿姨习惯地打开电视,然后端着盘碗去了厨房。你扶着椅子站起身来,用屁股对着李**的脸,哇啦哇啦地喊阿姨。阿姨从厨房赶回来时,你已经走到了卧室门口。在你身后,李**怒气冲冲地说:荷兰殖民主义者在殖民统治期间大规模地、系统地侵犯人权,其后果至今没有完全消除。
7.阿姨扶你走进了书房。书房很大,走上一圈需要不少时间。你在每一只书橱前都停留一会儿,隔着玻璃门向里边打量,偶尔还把玻璃门打开,抽出一本书来翻翻。有的书页里能掉出来一只书签,有的书页里掉出来的是一条烟盒纸、一块报纸边、一角钱或者一片树叶。在有一本书里,掉出来的是半页信,阿姨把信纸捡起来重夹进书里,你阻止了她。面,你点了点信纸上落款处的名字,口齿不清地命令阿姨。阿姨念出了那个名字。你又点了点信纸,艳,你再次口齿不清地命令阿姨。阿姨从半页信纸的开头处念道……人帮把我变成一个忘恩负义的咬人的疯狗,您使我得到了脱胎换骨的新生。尊敬的大师,慈父般的大师,此番获您原宥,我实在没齿难忘。我的政治生命未能就此完结,我的妻儿亲友依然引我为荣,这一切都是您给我的。从此以后,我愿为您效犬马之劳,为党和人民多做贡献……老师——阿姨抬头时,你已经站到了古董柜前,隔着玻璃门对那些古董指指点点。而在你的裤裆处,不知什么时候濡湿了一片。
8.阿姨把你安置在床上躺好,然后出去,端回来一盆温水,水里泡着一块毛巾。阿姨过来帮你脱裤子时,你十分配合地抬臀、拱腰、支腿,让阿姨很顺利地就把你那条尿湿的裤子扒了下去。尿完裤子你表现好上了,阿姨埋怨你说,怎么就不知道早点儿打个招呼,直接尿小便器里好不好。你嘿嘿地笑,看阿姨的眼神里好像还有一丝歉意。阿姨从水盆里拧出毛巾,你仍然很配合,将腿劈开,还用手将你的上衣往上拢一拢。阿姨给你擦完下身,又给你穿上一条干净裤子,就把那条换下来的裤子泡在水盆里端了出去。可阿姨回来时,看到你已经自己下地了,笑嘻嘻地向门外指着。还往外走呀?阿姨看了看表,你可记着,快到吃药的点了。你说尿,阿姨也笑了,阿姨说这回不是尿,是药,你又说妙。你随着阿姨走出卧室,这回没在书房停留,而是继续走出书房,向楼下走去。楼梯挺陡,你靠在楼梯一侧的栏杆上,一级一级地往梯蹬下蹭。阿姨侧身挟着你的一条胳膊,比你多走半步,斜着身子下楼。到楼下后,阿姨松开了拉你的手,看出你要往哪里去,她就先你几步把你要去的地方的灯打开,再把你行进路线上的障碍挪走。走廊、厨房、仓库、卫生间、饭厅、客厅,你挨个屋都进去看看,摸摸这个,拿拿那个,要么就坐下来歇一会儿。阿姨离你左右不超过一米,不厌其烦地给你讲这个说那个,还间或考你。老师,这是你的旧呢子大衣,糟了,不要了,该扔的了,等我腾出手就扔。老师,你认识这是啥吗?太笨了,这都不认识,微波炉嘛。老师,还记得这件毛衣不?好好说,记不记得?唉,是我给你织的呀,那时候我刚来你家,第一个月的工资全买毛线了。老师,这是你以前坐过的转椅,这皮子多好呀,就是下边的铁垫板让你坐坏了,你说你屁股该多沉。老师,这是那年你从外国带回来的那个盒子,装的呀,全是以前你攒的像章呗,这是毛主席,这是***,这是马恩列斯四个人的……阿姨说话时,你或者点头,或者摇头,或者没有任何反应,但你脸上的表情倒始终慈祥和蔼。整个楼里,都显得很空旷,除了阿姨在你耳边的细声悄语,间或还能听到一种含混的女声在絮叨着什么,有时情绪激烈,有时期期艾艾。
9.楼里所有的灯都亮着,你也走遍了除一楼小起居室外的所有房间。在一楼小起居室和客厅之间的电话桌前,你停下脚步。你的手拄在已被人挪走了电话的电话桌上,示意阿姨要进小起居室去。别进去了,是你小女儿住这儿。阿姨往楼梯那边拉你。她好几年没回来了,她得挂好多电话呢。阿姨见你很执拗地还要进去,又说,她心情不好,你没听她都哭了吗。
10.你把阿姨递给你的五种药慢慢吃完,很顺从地在床上躺好。阿姨把小便器塞进你的被子里,又替你压好被角,看看没什么要做的了,才转身躺在了靠另一面墙的折叠床上。晚安了,阿姨玩笑地冲你招招手,回家头一天,别失眠喽。阿姨扭灭了她和你之间床头柜上的台灯。
11.这一夜,你没失眠,睡得和在疗养院一样好。第二天早晨,是门铃声把你和阿姨给吵醒的。你躺在被窝里冲着天棚舞动双手,阿姨去开门。可阿姨刚走出去,肯定还没下楼呢,你大女儿和大女婿的声音就传了进来。估计是住在楼下的你小女儿开的门。你好阿姨,是你大女婿的声音。总没见你了,是阿姨的声音。我爸起来没?是你大女儿的声音。接着就是脚步声,门外的人走进了屋里来。爸,你老好吗?你大女婿兴冲冲地向你扑来,伸直了双臂想和你握手,可他面对你上下挥舞的双手又有点不知所措。爸练甩手疗法呢吗?他问。你大女儿按住了你的手,爸,你认得出他吗?她用嘴朝她丈夫呶了呶。你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周围是你的小女儿大女儿和大女婿。你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没有停留,扫过他们后,你又注视了门口片刻。你闭上了眼睛。
12.你大女婿十分无趣地点一颗烟,溜溜达达地走出了你的卧室。
13.小妹,夜里你上来过吗?上来?干什么?夜里都睡觉,我上来干什么?你呀,你没看出来吗,阿姨也是在爸这屋睡的。这有什么,在医院住院时,在疗养院疗养时,难道他们不都是这么住的吗?是这么住的,可那不一样,那是没办法,医院和疗养院都不能给阿姨提供一个单独的房间。提供也不行吧,尤其是住院那会儿,不是说爸身边24小时离不开人吗,你们又都不能守着爸,还不就得阿姨一个人跟他滚。你是想说我们几个对爸照顾不周吗?不是,你可别多心姐,我又不能回来,我有什么权力……我是说你别净想那些没用的,他们都什么岁数了,爸又是病人。你呀小妹,你把妈那时给咱定的规矩都忘了吗。妈活着时,她和爸俩人这屋,还有爸的书房,除了她和爸,别人是一概不能进来的。可现在,都成大车店了……嗨,姐,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妈不是死了吗,现在爸不是病人吗,爸连自己大小便这些事都不能自理,都没有正常思维能力了,你就放心一夜一夜的让他自己睡?那也不行,传出去这叫怎么回事呢,爸可是个有身分讲体面的人,是名人,有什么特殊情况也不能让人说了闲话。姐呀,除了咱家人谁会知道咱家都是咋个睡觉法。她自己炫耀去呀,她自己吹牛去呀,哼,鸠占鹊巢!姐你小点声,别让阿姨听见。就是这么回事儿,她早想顶妈的位置了。姐,我觉得,别看爸好像啥也不明白似的,可他对阿姨挺依恋呢,爸现在全指着阿姨了。是呀,那不是更危险吗,她可以有恃无恐了……
14.哎哟大姑爷呀,那些东西可动不得的,老师他……阿姨的声音从书房里传了出来。
15.早饭以后,你大女儿大女婿上班去了,你大儿子来过一个电话,说得晚上下班才能过来,你小女儿本来说好了是要留在家里继续帮助阿姨打扫卫生的,可被一个电话临时招走了,家里一下子清静下来。倒是你小儿子,出其不意地站到了你面前,身后还跟了一位白须拂胸的老头。爸,你小儿子说,我陪你来了。北——你咕哝了一句,看看你小儿子,看看那个白须老头,又去看阿姨。阿姨说,你的生意那么忙,呆一会儿就走吧,家里你不用操心。你小儿子搂住阿姨的肩膀说,阿姨,我今天是给你放假来了。你在那老山沟沟里呆的,是不连城市啥样都忘了?中街新开了家东亚商场,你今儿个就去逛逛,散散心。等过些天,把爸的这个纪念活动忙完了,我开车拉你俩四处走走,玩玩去,开开眼界去。阿姨的眼泪流了出来,老小子出息了,阿姨对你说,知道疼人了。这时站在后边的那个老头开口了,经理,是不是现在就开始?你小儿子忙说抱歉,看我还忘介绍了。这是我公司的夜间保安,你小儿子选择了个挺一本正经的说法介绍老头,但他主要是一个太极拳大师。不敢不敢,老头说,在大师面前不敢妄称大师。你小儿子接着对阿姨说,我想让他先教你一套适合爸爸的拳,然后你再教爸爸。阿姨说我笨手笨脚的——白须老头立刻说,拳在心里。他脸上一改刚才谦卑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我准备教你的这套拳动作比较简单,柔多刚少,以绷捋挤按四正劲的运用为主,以采捩肘靠四隅手的运用为辅;用力方法以缠丝劲为主,发劲为辅;动作力求柔顺,以化劲为基础,用柔迎刚和化刚,在外形上具有缓、柔、稳的特色……你小儿子挥挥手对阿姨和老头说,你们去小花园里练吧,光说有什么用。老头立刻又谦卑起来,对你小儿子说是。阿姨看看你又看看老头,那试试去吧,就领着老头朝外走。你小儿子在后头喊,阿姨呀,学完拳你就直接去东亚商场走走;×师傅呀,然后你打车回家,留条子报销。接着你小儿子的话音,白须老头的声音再一次从门外响起又逐渐变弱:动作起来,要以身法领导手法,要求达到以动分——就是离心力,静合——就是向心力,不断变化的……
16.先是电话响,你小儿子接的。对,我是——噢,你是那谁吧?我知道我知道,他跟我说了,我这不特意等你来了嘛。你小儿子对着话筒说话的口吻,谦恭有礼。这是好事嘛,我当然要配合,再说他是我哥们儿,他打招呼了,我怎么能拒绝呢。你来吧。过了一会儿,门铃又响了,你小儿子飞身下楼,把一个光彩夺目的年轻女子领了上来。这就是我爸,你小儿子给你们互相介绍,爸,她是电视台记者,著名节目主持人,来采访你的,我已经替你答应了。你伸出手来打拍子,被从两侧扑过来的你小儿子和电视台女记者同时把你的两条胳膊给按住了。大师你老别这么客气。女记者说,女记者大概以为你是要对她的到来鼓掌欢迎。你好好呆着别乱动弹。你小儿子说,你小儿子肯定不愿意让生人一眼就看出你的痴傻呆茶来。你的手臂被人按住了,什么都不能干,便只闭住眼睛吐长气儿:呼——呼。
17.女记者说,还是在上大学时,我就读过关于大师的传记,现在领导把拍大师这个专题片的任务交给我,我感到非常荣幸。把这个专题片拍好,我想,不仅是为了大师本人,不仅是为了你们这个光荣的家庭,也是为了我们市、我们省、我们的国家、我们的民族文化和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事业。我认为,大师的成就属于我们今天的整个文明世界,值得我们的子孙后代发扬光大。啊,我太激动了,你能理解我的心情吗?你小儿子说,你应该调北京去,到中央台当节目主持人,你比倪萍强多了。女记者羞红了脸,你拿我开心吗?你小儿子含情脉脉地说,你比在电视屏幕上还要漂亮。接下去他们的谈话就进入了互相了解阶段……对,关键就是气质,是一种文化的内涵和深度……这是我的名片,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你学音乐文学的?我说的嘛,专门学播音的反倒不一定能当得好主持人,播音员是播音员,主持人有综合要求……哪里哪里,我是学计算机的,当时的确冷门,也就赶个早才把生意做得有那么点儿样。那时候,我爸反对我下海……他什么都反对,他属于那种挺固执己见挺独断专行的父亲。我不像他,我比他可随和多了……也许比较早的失去母爱能使人早点儿立世吧……随你怎么说都行,油滑也行,看破红尘也行,反正这世道上要活得好点儿就……哪有小孩,老婆还没有呢。我就是愿意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空间,有空请你去我那……
18.你小儿子和女记者的谈话渐入佳境时,门铃声大作,门外还传来一阵大人孩子的喧闹声。你小儿子急忙出去,女记者握住你的一只手看你,并向你提问:大师,你认为你取得这么大成就的主要原因是什么?大师,当你面对奖励和荣誉时你想的是什么?大师,今后你的计划是什么……你的一只手老老实实地任女记者握着,笑眯眯地回看她,但一言不发。后来你们之间没有了声音,完全变成了近距离对视,再后来是女记者挺不住劲了,首先移开目光。你小儿子领着一群人来到了你的身边,有大人也有孩子,站满了半间屋子。你小儿子哭丧着脸说,爸,他们是搞社会综合教育的学生,还有他们的老师家长和街道干部。他们不多打扰你,给你戴条红领巾就走。你小儿子话一落音,一个小姑娘就走到了人群的最前边,她挺胸举手向你行队礼,然后略微哈腰,把一条崭新的红领巾系在了你的脖子上。大概小姑娘把红领巾系紧了,你的脖子左扭右扭。小姑娘退后一步,又行个队礼,她身后的大人和孩子们一齐鼓掌。你小儿子赶紧冲一个领头的妇女说,完事了吧?那妇女没吱声,一个男孩子又站到了人群的前边,向你行过队礼,有点紧张地对你说道,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家长们,老师们,同学们……还没退到人群中的小姑娘捅了男孩子一下,你背错了,她说,你应该背那个先烈回眸应笑慰,擎旗自有后来人的……后边一个年轻女老师说,不对,也不是先烈回眸应笑慰那个,是学习大师榜样,做跨世纪人才那个。男孩子卡壳了,他的脸已经比你胸前的红领巾还红。他看了一会儿你脸上抽动的皮肉,忽然蹲到地上哭了起来。
19.老师家长街道干部和小学生离去以后,你小儿子和女记者的谈话也转移到书房进行去了。
20.你把手伸进被子里,拿出夹在裆间的小便器,专心致志地把玩着,端详着。墙角扔着一张纸币,是五十元的,大概是谁掏东西时掏掉的。你掀开被子,下床,把五十元钱捡起来。五十元钱上有三个人,两男一女,两男分别戴眼镜和鸭舌帽,一女头上蒙块手巾。一女居中,两男在两边,他们共同摆出一副憧憬什么的表情。通往书房的门半敞着,女记者和你小儿子坐在写字台前,挨得挺近。你小儿子眉飞色舞地夸夸其谈,女记者忽而笑着捂嘴,忽而惊讶地两眼放光,忽而插上一句,是吗,你这家伙简直太……你捏着五十元钱回到床上。重新盖好被子时,小便器碰掉了,咣当一声。
21.你小儿子和女记者一前一后地冲了进来。怎么了爸?大师怎么了?你神秘兮兮地把五十元钱藏在被里,看地上的小便器。你呀,你小儿子松了口气,阿姨走时,不是不让你把它拿出来吗。女记者也看明白了,她从地上捡起了小便器。别别,别别,你小儿子不好意思地急忙去接女记者捡起来的小便器,挺脏的让你——女记者笑着说,没关系,我爸爸去世前,我在男人的病房里折腾了半年多,早就训练成一个好护士了。你小儿子说,你不光长的好,心眼儿还好。女记者说,酸不酸哪。女记者挤开你小儿子,又上前为你压被角,还摸了摸你额头。你小儿子说,你爸爸有你这么个好女儿,也算死而无憾了。他对女记者说。女记者说,好好休息吧大师,等我做好了前期准备,要为你拍一部能获大奖的专题片。女记者对你说。你小儿子把小便器给你重新塞入裆间后,和女记者一起离开了你。我爸爸要是也有你这么个女儿——或者儿媳妇,他病都能好。你小儿子的声音很大,感情饱满。你可别话里有话地让我意志不坚定,我可是买完结婚证的人了。女记者的声音很小,千娇百媚。不能退货吗?你小儿子的口气充满了攻击性。至少,我现在不想退。女记者的口吻则是欲擒故纵的。接下来,由于你这间卧室与书房间的门被关上了,你小儿子与女记者的对话变得含糊起来。那,我不滞销了?你看上去挺善良的,可不能见死不救啊。你好好表现吧,我认识不少漂亮姑娘,我给你当推销员。不,我就想让你买。可我有了呀。你买双份呗,我甘心当小了。缺德。
22.谁呀,是有人进来了吗?你小儿子喊,是冲楼下喊。他肯定是站在二楼的楼梯口,他的声音是拐着弯折回来的。是我,你爸怎么样?是阿姨的声音。阿姨呀,我爸挺好的,你小儿子的声音小了,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我没去东亚商场,我光学拳了,还别说,这太极拳就是挺好。阿姨的声音更是模糊不清,她大概已经拐进了厨房。你小儿子的脚步声由二楼的走廊里又响回到书房来。我请你到外边吃午饭吧,他说,然后再请你——去我那儿坐坐。可我还得采访你爸呀,女记者说。你把我采访好了不就等于把我爸采访好了吗,你小儿子说。那也不行,我还要跟阿姨谈谈呢,女记者说。时间多得是,以后我家这大门永远都对你敞开着……
23.你一手拿着小便器,一手拿着一会儿叠扁一会儿揻圆的五十元钱,在小便器的圆口伸进拉出,玩得一本正经。小便器里残存了几滴没有控净的液体,随着小便器的倾斜,液体浸湿了纸币的边角。纸币边角的颜色深重了许多。由于小便器里残存的液体被纸币吸干了,等后来你把小便器倒过来口冲下时,里面再也淌不下来一滴水珠。最后,你把纸币展开,蒙住了小便器的圆口,又从枕巾上抽出一根棉线,将纸币绑在了小便器凸起的长颈上。线很细,很软,你的手指又不那么灵活,就不容易绑牢。你便一而再再而三地绑了好多次。在你锲而不舍的努力下,五十元钱纸币终于绷在了小便器的圆口上。现在,戴眼镜的那个上岁数男人和戴鸭舌帽的那个年轻男人都有一半的脸被折到了小便器的长颈边壁上,且脸上还有绕了好几圈的线绳;只有三人中间那位头上蒙了块手巾的妇女的脸,是完整地铺在小便器的圆口上的。
24.你怎么你——阿姨夺过你手中的小便器,掀开你的被子。你的身下,是一大片臊气薰天的尿痕。你呀,阿姨帮你把身体移开,抽出你身下的床单和床单底下的一大块塑料布。一有尿了,你反要把尿壶拿开……
25.午饭以后,你正要午睡,那两个有关部门的同志来了。他们说他们要代表他们所属的民间文化机构和赞助企业向你汇报一下你那什么多少周年纪念日展览活动的下一步工作安排。阿姨为难地说,他也听不懂,我听懂了也没用……阿姨要去给你大儿子或者大女婿挂电话。那两个有关部门的同志体谅地说,那就不用了不用了,我们可以改日再来,反正也不急。然后那两个同志说他们不坐了,走。阿姨起身准备送客。但那两个同志又不马上就走,而是一个劲地表示要搀你活动活动。刚吃完饭不能立刻躺下,一个说。不愿意走一走至少也要坐一坐,又一个说。你不理睬那两个同志,固执地往床上躺;那两个同志也不再和你商量,拼命地往起拉你。后来他们到底把你弄到了书房,安置在皮转椅里,坐到了一排书橱前。你扭过头去看书和古董,可那个站在你身旁的同志不干,他很亲近地傍着你笑,并且顺势把你的脑袋拧向写字台那边。写字台那边,另一个同志早已选好了位置,他把从手提皮包里掏出来的照相机举到眼前,取骑马蹲裆式站稳,给你俩照相:咔,咔,咔。同一角度拍了三张。接下来,站在你身后傍着你笑的同志和骑马蹲裆的同志掉换了位置:咔,咔,咔。同一角度又是三张。你以为完了,往起拱,嘴里还开始嘟嘟哝哝。可那个傍着你的同志把你按住,不让你动;那个照相的同志直起身来,飞快地把照相机杵给阿姨。你给我们仨照个合影,他对阿姨说。阿姨连连摆手,我可不会我可不会。那个同志说,傻瓜好用,你就这么站着按这个纽就行。阿姨只得接过相机,也取骑马蹲裆式,哆哆嗦嗦地按动了快门:咔、咔、咔。同一角度也是三张。两个有关部门的同志收好相机,激动不已。太珍贵了太珍贵了。他们一边对阿姨说,一边把你又弄回卧室,这才离去。
26.你一觉醒来,发现你家小楼里热闹非凡。到吃晚饭时,人数已达十三口之多。这些人是:你大儿子大儿媳妇,他们的女儿和儿子加上女儿的男朋友,你大女儿大女婿,他们的两个儿子,你小女儿,以及酒菜已经摆上桌时才匆匆赶回来的你小儿子,还有你和阿姨。除了阿姨,其他人都簇拥在你的周围,你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全要受到别人的关注帮助阻挠和限制。你在扶手椅里扭来扭去,忽然闭紧眼睛,张大了嘴巴——
27.嘿呒咦哦呼呀啊吗吼哌呻吵喹哪吃呢哼啦哮喃嘛啪嘟吧吹呱啷哎叽……
28.人多,饭厅坐不下,便把两张桌子并到客厅里。椅子也不够,你大女儿的两个儿子就跑到你卧室的床底下,把阿姨睡觉的折叠床抬了下来,打开,上面铺几床被垫几个枕头,能坐四个人。盛菜的家什五花八门,喝酒的杯子也大小不一。一部分菜是阿姨做的,大多数菜是你大儿媳妇和你大女儿在饭店买的。
29.电话铃响了,阿姨要去接,你小儿子一个高窜起来嚷着我的我的夺过了话筒。可只听一句,他就没了情绪。二姐你的。大伙都看他,他对你小女儿说。你小女儿把话筒贴在耳朵上听了一会儿,说今晚不行。
30.众人长幼有序地依次坐好。先是你大儿子说了一通话,你大女儿补充,又是你大女儿说了一通话,你大儿子补充,然后是你大女婿说了一通话,你大儿子和你大女儿共同补充,所说的都是你的身体和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纪念日展览活动。在他们说话时,你面放红光,喜气洋洋,目光犀利地浏览面前的美味佳肴,间或捅捅阿姨又指指菜盘。阿姨不理你,阿姨像一个遵守课堂纪律的模范学生,对你大儿子大女儿和大女婿的每一句话都洗耳恭听。你变得躁动不安起来,只好自己伸筷子去够距你最近的菜,还大口喝饮料。阿姨这回不能不溜号了,她尽量去阻止你。可你的态度异常强硬,就跟拼刺刀一样,和阿姨撕撕捋捋攻攻守守。你捏紧筷子左突右冲,搞得阿姨防不胜防。是你小儿子看不下去了。大哥大姐大姐夫你们别白话了,你小儿子也像你那样去伸筷子夹菜,你们以为这是单位做报告哪,说些没用的。我爸也听不明白,咱就吃得了呗。大伙就都举杯伸筷,说吃吧喝吧喝吧吃吧,乒乒乓乓呱呱叽叽咝咝溜溜地就吃喝起来。你的面前放只,空碗,众人纷纷给你夹菜,你一概来者不拒大嚼大咽。你大儿子女儿的男朋友象征性地把他的白酒盅端给你问你能不能喝点,你抢下酒盅一饮而尽,惹得你大儿子的女儿毫不客气地把她男朋友臭骂了一通,骂得那小伙子虽然还滴酒未沾,可脸就提前红成了猴屁股。你大女儿的小儿子吃了几口东西就停筷看你,咯咯的笑声像母鸡下蛋。你大女儿的大儿子问,你怎么了?他对哥哥说,你看我姥爷,像不像要饭的。你大女婿正用一个小勺往自己碟里拨花生米,听了这话,扳起面孔,顺手用小勺在小儿子的脑袋上敲了一下。可能是一失手敲得太重,你大女儿的小儿子捂着脑袋哭了起来。你大女儿说,活该!你大女婿似乎有点儿心疼,可又不好立刻收回威严,就也说活该,还说让你不尊重你姥爷。你大儿媳妇和你小女儿急忙凑过去揉你大女儿的小儿子的脑袋,同时批评你大女婿下手太重,你大女儿的小儿子这才止住哭声。后来以你大儿子的女儿和她男朋友为首的所有第三代人都吃饱喝足先下桌,到各个房间玩去了,整个饭桌上才变得宽敞起来,你的吃相也好了一些。
31.……小妹你不要孩子就对了,你看这孩子有多闹人……得了吧,你有孩子了就不让二姐要啦,那为什么你当初和我姐夫还弄假证明又要个二小子……那是你姐,她非想像大嫂似的,要一儿一女……一儿一女也不行,你看大丫头刚才训她对象,还那臭嘴……老弟你对象是不都搞花眼了,啥时候结婚呀,别落你侄女后头去……他呀,花花公子……我爸这胃口可一直挺好哈……我看就是胃口好能吃才帮我爸挺过来的,爸你还想吃啥……阿姨你也吃,别光忙活我爸……亏了阿姨了,不叫你,我爸也挺不到今天……我二哥怎么还不回来,是不是这人一把官当大了都没人性……小妹呀,妹夫咋也……别提他,他死了……你俩又怎么了……离了也行,要不总这么矛盾重重地……干你们这行的人哪,花花心肠都多……别说别人,就这一个月,你洗了几回桑拿浴……我哥也这德性啦?我跟你说嫂子,你看他,还有按摩的呢,摘了你的大盖帽……我行呀,我是个体户,花自己的钱,你们花的可是民脂民膏……自己的钱也不能胡闹,忘了上回那军人媳妇咋讹你啦……你们这些男人呀,怎么都被腐蚀啦,说,还干啥了……还是原始股稳妥,就是上市慢,得等……我们七处有个副处长,就为离婚没扶上正,一气之下啥也不要了,现在发的……那个案子肯定不了了之,他叔叔是……怪不得呢,他敢那么猖狂……那边他们都布置得差不多了,没啥问题……他们行,他们干这活全是行家,又有了这么大一笔赞助……我看那老板不像正经人,他能关心文化事业?别把爸给涮了……现在就看老二能不能把那谁的题词弄来了……他的二哥万无一失,关键是那谁的……那谁的也没问题,老二不是跟他秘书是铁哥们儿吗……我听说这回那谁够呛,那谁和那谁要联合起来整他……小妹你弄那两个题词都给人家捅多少钱哪……那谁是咱省走的,我爸好使时求过我爸……我二嫂肯定不回来,拿孩子借由子,高考了……他我还不知道可得了,口碑坏透了,在县里时……不是,他是因为信教,基督教还是佛教我也搞不清,反正党员信教……这事儿怪他老婆,要不人说女人是祸水呢……老二回来了我也能放心点儿,他天生就有大将风度指挥才能……也是,我记得以前小时候,大哥大姐都比二哥大,可啥事儿都是二哥拿主意,把爸妈胡弄的……我往他家挂个长途,问他啥时候回来……
32.你一言不发,只是吃。阿姨基本上也一言不发,但她吃得也少,她要不时地停下来给你擦嘴,把你掉到桌子上的东西拢到离你远一点的地方,免得蹭脏你的衣服袖子。
33.楼上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好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你大儿子的女儿叫着你大女儿小儿子的名字吵吵嚷嚷。阿姨想往楼上跑,可又停住了脚步,看着你大女儿和你大儿媳妇抢先跑上楼去。她俩回来时说没什么。
34.阿姨去厨房收拾碗筷,众人穿衣准备离去。你大女儿的两个儿子要把折叠床抬回你的卧室,你大女儿声音挺大地说,不用了,就放这儿吧,再来人多了还得坐呢。你大女婿说,阿姨不是睡它吗。你大女儿说,上边有房间,房间里有床,她没必要非跟我爸挤一个屋。你在沙发里扭动身子,你大儿子的儿子喊,我爷又尿裤子了。你大女儿的大儿子喊,快,阿姨,我姥爷……
35.你晚走一步,你小女儿低声对你小儿子说,一会儿你帮我把折叠床抬我爸那屋去。
36.……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二十余年成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还没有哪,好,不着急,再念一首。我是,咳,咳。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露支风敕/累奏留云借月章//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37.省里的主要领导是上午来的。省里的主要领导个子很高,一群中矮个子的随从簇拥在他周围,使他显得鹤立鸡群。省里的主要领导抓住你上下舞动的手摇来晃去,好像你们是在联手打拍子指挥合唱。省里的主要领导说你是全省人民的骄傲,说这次搞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纪念活动很有意义。省里一直也有这个意思,省里的主要领导对陪同前来的民间文化机构的领导说,现在你着手办了,这很好,我代表全省人民感谢你。
38.市里的主要领导是下午来的。市里的主要领导身体很壮,一群面色苍白的随从簇拥在他周围,把他衬得气宇轩昂。市里的主要领导听说省里的主要领导上午来过了,有点沉不住气,他对他的随从们不满地说,大师是咱的市宝,怎么让省里抢了先呢。他批评他的随从们信息不灵,搞得他直到今天中午才得到你回家的情报,结果被省里领导甩在后边,被动了。然后市里的主要领导说这次搞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纪念活动要以市里为主。本来市里一直也是有这个意思的,他对陪同前来的赞助企业的老板说,现在你着手办了,这很好,我代表全市人民感谢你。
39.这一天,你大儿子和你大女婿都被及时地找回家来,迎讶省市的主要领导。他们让你不断地说谢谢。快说谢谢,爸,说谢谢。你就马不停蹄地说谢谢。你说的谢谢,开始还清楚,可到了后来,就让人分不出你在说什么了:谢谢,切切,介介,灭灭,聂聂,耶耶,谢切介灭聂耶……你大儿子送完客人回来,在宽大的客厅里走来走去,他说,让那个民间文化机构当主办单位,太丢份了。你大女婿送完客人回来,双手叉腰腆胸凹肚,他说,得让那个赞助企业赶紧把钱打过来,最好能再追加点儿赞助款。这一天,你小女儿和你小儿子都不知去向了。
40.你小女儿赶回来做晚饭,说要替替阿姨,让阿姨歇歇。阿姨问你想不想出去走走,你兴奋得挤眉弄眼,外衣都没穿就往外走。阿姨先把代步车推出门去,又扶你走下了楼门口的五级台阶。在不很宽阔的柏油甬路上,阿姨推车走在前边,你亦步亦趋地跟随其后,与阿姨走成了一路纵队。要不要上车我推你?阿姨不时回过头来,顺嘴问你。唔,你的回答虽然吐字含混,但意思明确。抖——你吃力地说并且吃力地走。甬路两侧,树木很高大,但不密集,有些零乱的阳光穿过大树的枝桠洒落下来,如同在跳跃。跳跃着的黄昏的阳光,温暖而又干燥,错落有致地从头顶向下铺展开来,就像一席图案怪异的硕大的毯子,毛绒绒地盖住甬路,又披在你身上,披在阿姨的身上。你们走得很慢,不时有骑自行车的或者步行的人从后边超过你们或者迎面而来与你们交臂而过。那些超过你们的人和迎面而来的人都很有礼貌,来到你们身边时,只要眼熟的,大部分都要跟你打一个招呼:大师……你会随着阿姨的停顿而停下脚步,看阿姨以你的口吻对他们的致意表示感谢。快说你好,阿姨半对着你半对着与你打招呼的人说,会说你好了哈。其实你什么都没说,甚至你都没看那些与你打招呼的人,你只是盯着前边阿姨的肩头,还有阿姨肩头那已经有点灰白的短发。但阿姨礼数周全的回答使那些与你打招呼的人感到满意,他们愉快地与你挥手告别,一点一点地消失在甬路的这一头或那一端。后来甬路拐进了树丛,你们的身边就再没别人了。你们面对不远处的一个儿童游乐园,坐到了一个不大的凉亭里的长椅上。凉亭周围,草木无声,长椅之上,清风徐来。阿姨长长地吁了口气,你看看阿姨,提神运气,也声音很大地吁了一口。阿姨被你的鹦鹉学舌逗笑了,你也咧嘴笑了起来。老师,阿姨说,咱们的功课可耽误好几天了,是不得恢复了?你笑而不答,面容慈祥。好了,那咱就开始吧。阿姨拿起你的一只手,向前指去。老师,那是什么?一。不是一,是树。树。老师,那是什么?车。不是车,是转椅。转喜。老师,那是蹦蹦床。碰碰床。老师,那是大雁风筝。大现风生。老师……小——阿——姨——
41.回去的路上,你坐在代步车里,阿姨推车。
42.阿姨放下电话,对你说,你大女婿和外星使者正坐车往这儿来呢,马上就到。你小女儿问,什么外星使者?阿姨说,是一个气功大师——不,他自己说他跟气功有区别,是特异功能大师,前几年给你爸算过命,也是你姐夫找来的。胡扯,闲着没事算什么命!你小女儿说,我姐夫这人什么鸡零狗碎的事儿都跟着搅活,没意思透了。这些年到处演出,各种气功大师特异功能大师我见多了,都是骗人。阿姨说,这个外星使者是真的。以前他刚得功那会儿,也都说他招摇撞骗,没人相信他是外星人派来的……什么什么,你小女儿哭笑不得,外星人派来的?简直玄得也太没边了。是呀,阿姨接着说,是玄了点,可上边领导认为科学发展到现在了是有这种可能的。他本来也是咱地球上的人,后来被外星人带走了,传了功法,所以说他是外星人派来的,外星使者嘛。刚开始时,你姐夫他们看他啥劲不费地就挣了挺多钱,一来气,也不给他定了个什么罪,就把他抓起来了,跟他也就认识了。可一认识呀,发现他还真的就不是骗子,能掐会算是真有本事,好多领导也为他说话,他也给了你姐夫他们不少好处,你姐夫他们就把他放了,他也和你姐夫成了朋友。那年你姐夫带他来给你爸看病,他说你爸和太阳黑子还有什么什么天体都有关系,他本领再强也无能为力,就光给你爸算了一命。你还别说,他算得真准,说你爸不仅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还能再度辉煌。你说,现在那么多人搞你爸那什么多少周年的纪念活动,还不算是再度辉煌吗……阿姨的话说到这里,你大女婿和外星使者就按响了门铃。外星使者进门就喊,大师见大师,两双泪眼湿,我是小大师,拜见老大师。你小女儿想上前阻止他这疯疯颠颠的举动,你大女婿把她拦住了。他这是外星人附体了,没办法。这时外星使者已经边说边唱地来到了你的身边,他不看你,只是继续他的演出。外星使者说的什么唱的什么都忽而清楚忽而含混,但其中有一个意思谁都听得明白,他说上回他来你家,你那么粗暴地把他给赶走了,所以你的病体才有所加重。而现在他之所以不计前嫌地又来看你,一是秉承外星人之意,再一个,是他今天去看卫生部门的一个领导时,卫生部门的领导请他帮助他们做一点具体工作,看看你是不是能够挺到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的纪念日以后,因为省里的主要领导和市里的主要领导对卫生部门的领导都有过指示,要不遗余力不惜血本地确保你能活过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的纪念日。要不然哪,外星使者说,你大女婿的面子已经不足以请动我了……结果是你小女儿忍不住了,问外星使者来自哪个外星。火木土还是天海冥?你小女儿问。外星使者对你小女儿的问话充耳不闻,但毕竟安静了下来。他久久久久地注视着你,口中继续念念有词,手则下意识地在一大张白纸上即兴勾描。勾描的线条是云彩形是水波形是青烟袅袅形是空穴之风形,也是一种怎么理解都行的形。
43.从客厅的窗口可以看到,作曲家是自己摇着代步车靠近你家的,那个晃晃当当地跟在车后穿红衣服的,是他孙子。阿姨出去开门了,你的目光由远及近地落在作曲家孙子的身上,没看作曲家。过了一会儿,阿姨回来对你说,作曲家的车怎么也弄不上台阶来。我想和他孙子一起把他抱进来,阿姨气呼呼地说,他孙子嫌麻烦,他也支使不动他孙子。阿姨跟你商量,那你就上门口和他坐一会儿吧。你对阿姨的话毫无反应,而在这样的问题上,阿姨也不需要你明确的态度。阿姨帮你加了件衣服,又搬了把扶手椅先朝外走。你拎着小便器,跟在阿姨身后,慢慢腾腾地走出了客厅。作曲家一见你,就流出了眼泪,身体一够一够地伸手抓你。你半推半就地让他抓了一下,顺势坐进扶手椅里,把小便器扔进了作曲家怀中。作曲家有点哭笑不得,他叨叨咕咕地拿起你的小便器还你。可这时,你已经兴趣盎然地摆弄起了他代步车上的电镀摇柄,根本不接小便器。老师,这车咱不也有吗。阿姨拉开你的手,把从作曲家手中接过来的小便器又递给你。你没拒绝。可阿姨的手一离开小便器,你就把小便器再次扔到了作曲家怀中,再次摆弄起了代步车上的电镀摇柄。作曲家的孙子看得目瞪口呆,继而笑得直不起腰来。
44.农民诗人西装笔挺,声音宏亮,双目炯炯。老哥哥呀,我的亲哥哥呐,你认不出我啦咋地?农民诗人站在你床前,使劲晃动你的肩胛,就像晃动他手里一张写满了诗句的稿纸在动情地朗诵。人生如烟过眼帘/岁月已把青丝染/偏有老骥志千里/诗人兴会更无前……你伸手抓住了农民诗人的花格丝质领带。你一扽,农民诗人就往后一挣,你再一扽,农民诗人又往后一挣。你扽了几下后忽然松手,农民诗人以为你要使劲扽呢,就用力往后挣,结果差点闹了个仰八叉,幸好让端着水果盘进屋的阿姨给扶住了。阿姨扳起脸来训斥你道,你呀,怎么能这么闹着玩呢,一个个都老天八地了,摔着咋办。农民诗人与你拉开距离后解释道,老哥哥呀,我没忘本,没变质。我这不是刚从澳大利亚参加国际诗歌节回来吗,代表团要求穿西装,要求咱体现出中国诗人的风度来。你把靠在被垛上的身体一点一点向下颓去,最后变成了仰躺的姿势,冲着天棚打拍子,就好像是为农民诗人的朗诵击节伴奏。弹指一挥间/相识半百年几经浪淘沙/友谊比钢坚……你的身体染上了疾病/就好像我摊上了重患/我的斗志比年轻时还昂扬/那就是你还在为自己的祖国效劳和贡献/啊/我们是亲密无间的革命伙伴……
45.教授是老两口子一块儿来的,他们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在书橱旁边,看你。看了许久,男教授说,走吧,女教授应道,走吧,他们就双双站了起来。走到门口,他们回头,见你坐的皮转椅已经旋转过来。现在皮转椅背靠写字台,面朝门口,而你,似乎是在一往情深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们互相对视一眼,又双双返回来,一人一只地又与你握了一会儿手。你多多保重。你好好休息。我们会再来看你的。你什么时候方便到我们家去作客。然后,男教授直起身来说,走吧,女教授也直起身来应,走吧,他们就在你一往情深的注视下,重新走到了门口。忽然女教授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拉住男教授说,给大师的书——男教授急忙掏兜,把一个报纸包着的扁包拿了出来。他拆开报纸,抽出里边的一本书,翻到扉页,趋步向前,递到你手中。大师,这是我们送你……翻开的扉页上,写着几行蝇头小楷:尊敬的大师,我们也老了,不中用了,便以一生之节余,自费出版了我们夫妇的这本论文合集,以为纪念。下面署着教授夫妇的名字。
46.演员也是老两口子一块儿来的。当时你正坐在古董柜前,隔着玻璃门看你的古董。你肯定是感觉到了身后有人,你肯定认为身后的人会是阿姨,你就指着玻璃门上的锁头哇哇呜呜地大发脾气。女演员说,大师——双手从一侧抱住了你的一条胳膊。男演员说,大师——双手从另一侧抱住了你的另一条胳膊。你转着脑袋两边看看,对抱住你两条胳膊的男女演员不理不睬,继续冲着古董柜哇哇呜呜。是我们呀大师!女演员说。不认识我们了吗大师?男演员说。一切如初,你对虽然也上了年纪但依然气质高贵打扮入时的男女演员视而不见,只是紧紧地盯着古董柜里你的那些古董,哞——你高声喊叫。看样他真是丧失意识了,男演员首先放开了你的胳膊。人到这个份上不就完了吗,女演员也放开了你的胳膊。我真是为你庆幸呀,男演员靠到写字台前,用讥诮的口吻对女演员小声说。你什么意思?女演员还是站在你的身边,但她已转向了她的丈夫,并且目光警惕,语调敏感。男演员说,你还不懂我的意思?当初他要是能离成婚,肯定得娶你,那你现在——你少跟我这儿酸溜溜的,女演员说,如果我早嫁了他,那我现在就是这座小独楼的女主人了,我就不会天天等着你那两个混蛋儿子要把我扫地出门了,我就也能和省里领导市里领导有来有往了,我就也能……这时阿姨端着茶水走了进来。男演员和女演员满面春风地迎向门口,男演员帮阿姨把茶水放下,女演员拉住了阿姨的手。
47.夜里,你独自醒来,按亮床头柜上的台灯。在台灯的光线外边,阿姨躺在靠墙的折叠床上睡得安稳。你身体不动,只是扭过头去,面朝阿姨。过了一会儿,你把小便器从被窝里拿出来,把里边的尿倒进你伸手可及的地上的尿盆里。倒完尿,你顺手把小便器搁到了床头柜上。这时阿姨的声音响了起来。放回被窝里,阿姨一边说话一边抬头,好像她此前一直是醒着的。把小便器放好,别折腾我下地。你把手伸向床头柜,却是戏谑般地把小便器向远处推去。阿姨嘟嘟囔囔地钻出被窝,打了你手一下,把小便器替你塞了回去,又按灭了台灯。
48.你再次醒来,按亮台灯,翻身下地。你慢慢来到阿姨的床前,阿姨眼睛紧闭不理睬你。你看了阿姨一会儿,在她脸上摸了一下。
49.你小儿子指着电视里手拿话筒的女记者对你小女儿低声解释。我这回可是真爱上她了,有味儿极了,可以说风情万种。上回我领你那去的那谁够好了吧?可一比,她比她还强。当然我不能跟她结婚,倒不是因为她已经结婚了,结婚了可以离婚嘛,她也爱上我了。主要是我不能在别的女人那里食言,我跟她们都说过,我要娶的女人至少得比我小20岁,人得讲信用是不……你大女儿在一旁对阿姨嘀嘀咕咕。你就不该让她进来,没准我妈后来坐下的病根儿,就是她给气的。她是杀害我妈的凶手!你想想,我爸爸是不是一辈子的好名声,就在她那儿落了个污点。她是狐狸精,是美女蛇,是第三者,是个臭不要脸的流氓婊子,你应该把她拒之门外再损她几句。我现在一想到她去学校看我还问我愿不愿意管她叫妈就恶心,当时我怎么就想不起来该撕她的嘴呢……你大儿子一边在纸上描描画画一边给你介绍。到时我们推着你从这个门进去,这里是花蓝,这面墙上挂的是写前言的大牌子,这两面墙上都挂祝词贺信一类的东西。这里是一块空地,大伙都站这边,你在那边,和领导一齐剪彩——当然了,领导要是懂点事儿,应该让你一个人剪,他们站在边上站脚助威就行了。然后观众从这边往展厅走,绕一周从这边出来,你精神头够用就也转一圈,不够的话,在这儿歇着……你把面前画着平面草图的白纸抓了过去。你的大儿子光顾说话了,你的大女儿和阿姨、你的小儿子和小女儿,也光顾说话和听别人说话了,他们谁也没留意你要干什么。你把那一大幅白纸捂在鼻子上,吭吃吭吃地擤满了鼻涕。
50.脑萎缩。血液粘稠。前列腺肥大。骨质疏松。房颤。颈椎劳损。风湿性关节炎。失语症。鼻窦炎。
51.女记者在你小儿子的引领下,带着摄像灯光以及一只写有电视台字样的大箱子来到你身边。女记者一副指挥若定的大将风度,把摄像灯光以及你的子女调度得团团打转。你站椅子上。你选这个角度,从我的这边切。你把大师衣服上边的扣子打开。对,这样最好。好,让大师站起来,不能走吗?走几步,往书橱前走。你压低,压低。你那条胳膊,往回拿。撂几本书。毛笔,毛笔支砚台上。把他额上的汗珠擦干。提起来提起来。灯往左再偏偏……女记者腰身袅娜,唇舌利落。当镜头里没有她时,她一丝不苟,满脸严肃,只是偶尔才对你小儿子妩媚一笑。而当她的面孔进入镜头时,她便换了个人一样,眸闪秋波,颊绽桃红,把掩饰不住的妩媚倩笑明目张胆地交给镜头,好像未来的无数观众都是你小儿子。
52.那个民间文化机构的同志闯进来时,大呼小叫,干扰了摄像师在一楼客厅外走廊上的采景工作。你大女儿说,你怎么这么慌慌张张的。他面对你大女儿的埋怨毫无惧色,红头胀脸地说,你们怎么搞的,太不讲道理了吧。也不和我打个招呼,我们领导都不高兴了,说你们这是卸磨杀驴,是过河拆桥,是鸟尽弓藏,是兔死狗烹,是……大家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去看他,你大儿子急忙拦住了他的话头。来来来来我们这边谈,让他们拍电视。民间文化机构的同志仍然吵吵嚷嚷,我们可是惟一的发起单位……
53.那几张日报晚报省报市报就铺在你腿上,每份报纸展开的那一版上,都在不同的位置上有一小块文字被人用红墨水笔给框上了。你的手指在几张报纸上反复划动,其路线就是报纸上红墨水行走的轨迹。你大女婿坐在你身旁挂电话,他肥大的屁股压皱了一份报纸的一角。都看着了哈,还行吧,都提你们了,绝好的广告效应……哪里哪里,应该感谢你们的……不是,我的意思是,规模越来越大了,最好再加点……行行行,你老兄到底是咱工人阶级出身的改革家,爽快,爽快……那我就先等你划过来的第一笔拨款了……
54.你和阿姨从外边回来,看到你小女儿脸色苍白地站在门口。你走,你小女儿带着哭腔喊,我不是说了吗,没这可能我们就别再来往,我回来是为了我爸可不是为……你小女儿看到了你和阿姨,不再说话。站在走廊上的陌生男子也看到了你们,十分尴尬地上前打招呼。你从你小女儿和陌生男子身旁走过,仿佛是穿行在门外的两根檐柱之间,与他们不作任何交流。你就那么双手舞动着,径直来到了饭厅里。你小女儿和陌生男子替阿姨把代步车由外边的台阶下抬进了门槛。
55.你小儿子靠着古董柜,把拎着鸡毛掸子的阿姨按坐在皮转椅里。我大姐的浑不讲理是出了名的,你别和她一般见识。你小儿子对阿姨说话时,不时瞄一眼通向走廊的那道门。你真想嫁我爸怎么了,那是我爸的造化。这是你和我爸自己的事儿,跟她无关。阿姨的泪水一串串滴到鸡毛掸子上,她紧咬嘴唇,使劲摆手不让你小儿子再说下去。你站在卧室里,身后是阿姨睡觉的折叠床,面前是半开着的书房与你卧室之间的那道门。
56.你大儿子的女儿和儿子在你书房里各占一角,分别用毛笔往一些红色请柬上添名字。你大儿子女儿的男朋友手中捏着一份名单,一会儿走过去给你大儿子的女儿念一个名字,一会儿又走过来给你大儿子的儿子念一个名字。他除了念一些你的旧朋故友的名字,还念出了你的几个儿女的名字,他那种字正腔圆顿挫讲究的念法,如同公布治丧委员会名单。你厌烦地看着这三个年轻的晚辈,嘴唇翕动。你大儿媳妇忙说,爸,你老别生气,他们不是在你书房里玩,他们是写请柬呢,咱请的人咱自己写。你面无表情,目光冰冷。你大儿媳妇又说,爸你看这俩孩子毛笔字写得多好呀,都是你教的呢。你大儿媳妇分别从两堆写好的请柬里抽出几份递给你看。你把你大儿媳妇递到你手上的大红请柬一份份展开,含含糊糊地念上边的名字:嗷嗷嗷,啊啊啊,嘛嘛嘛,啦啦,哒哒,嘟嘟。念完以后,你把那一叠展开的请柬合成一落,卷成一个粗大的圆筒,扣在脸上,像战争题材电影中那种喜欢造型的号兵那样,摆出了一个吹喇叭的笨拙姿态,呜——
57.站在堑壕外边的号兵倒下了,那块绑在军号上的红绸子蒙住了号兵年轻的脸庞,在微风和血污中抖动不止……你一挥手,阿姨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跳到了下一个频道。骑在马上的白种男人耀武扬威,每人的屁股两边都各挎了一把长苗盒子枪,远处的树林里,几个半裸着身子的土著人正冲他们举箭张弓……你一挥手,阿姨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跳到了下一个频道。一男一女两个节目主持人正在打情骂俏,许多不能公开打情骂俏的男女观众便退而求其次地坐在一个半圆形阶梯椅座上,看人家在前边打情骂俏,眼神中既有羡慕更有嫉妒……你一挥手,阿姨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跳到了下一个频道。一个油头粉面大腹便便的男人被一群孩子围在中央,那群孩子皆瘦小枯干目光呆滞,其中一个满脸菜色的小姑娘正给男人系红领巾,可怎么也系不上,小姑娘都要急哭了……你一挥手,阿姨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跳到了下一个频道。黑黢黢的地下熟食加工点里,巨大的铁锅冒着热气,一堆刚出锅的猪头猪蹄猪下水盛在旁边的大盆里,成群结队的苍蝇围着那大锅大盆呼啸起落……你一挥手,阿姨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跳到了下一个频道。一个头戴贝雷帽的小伙子正坐在摄影车轨道上夸夸其谈,他身后是一些古装男女,古装男人撸胳膊挽袖子地在抬什么东西,古装女人在描眉画眼、偷觑镜头……你一挥手,阿姨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跳到了下一个频道。一个有着忧郁目光和淫荡嘴唇的年轻女歌手正以或者是享受或者是忍受的表情和手势在痉挛地长嚎,她鼓鼓的胸脯和平平的小腹三角区在紧身衣裤里生硬地扭动……你一挥手,阿姨按了一下遥控器,电视跳到了下一个频道。一大堆儿童食品从一片写着地址和品名的云彩里降落下来,一落到几个仰脸蹦高的小朋友手上,那堆儿童食品就发生了变化:孙悟空跳出来了,猪八戒跳出来了,米老鼠跳出来了,唐老鸭跳出来了,变形金刚蓝精灵黑猫警长全跳出来了……
58.不看了吧?看!
59.窗外黑得一塌糊涂,风过树摇,好像鬼影幢幢。睡吧,老师,阿姨想把你从窗口拉回床上。你表情怪异地摆了摆手,然后伸出胳膊,示意阿姨去看窗外的某一个地方。阿姨顺着你手指的方向看了过去。那某一个地方,并无特别,也像其他地方一样,除了凌晨的黑暗深不可测,再就一无所有了。
60.你大儿子风风火火地闯进屋来,可一看家里风平浪静,便面露不快。怎么回事,一上午电话也没人接?我爸脑子坏了别人也跟着坏啦。你没抬头,津津有味地吃鸡蛋羹和牛肉饼。阿姨察言观色地说,老大还没吃呢吧?牛肉饼还有,我再给你蒸鸡蛋羹去。你大儿子继续问,怎么上午没人接电话?你小女儿说,你吃枪药啦,我也没听见电话啊。你大儿子说,我能挂了二十次,大妹和小弟也挂了。你小女儿说,那就是我耳朵背,行了吧。阿姨接过去说,一上午,我都在,的确没听见电话响。你大儿子说,真是出鬼了!这时你大女儿和你小儿子也脚前脚后地跑了进来。怎么回事,他们问,爸没事儿吧?
61.你小儿子离开餐厅,又回到餐厅,得意洋洋地摆弄着手里的打火机。大哥,别埋怨了,他们说的都是大大的实话,楼上楼下的电话音量开关全被关掉了。什么,关掉了?你大儿子大女儿齐声叫起来,你小女儿和阿姨也面面相觑。怎么能呢?谁关的?你大儿子问。我光知道,不是我。你小儿子嘻皮笑脸。当然不是你,你大女儿说,得是今天早晨起就在这家里呆着的。你大儿子说,真是乱弹琴。你大女儿说,爸是你不?你继续用舌头舔盛鸡蛋羹的碗边儿,你小儿子伸手把碗抢了过去。你大女儿又说,小妹你上午——你上过楼没?可没等你小女儿回答,你大女儿就话锋一转,直指阿姨。阿姨你是不是嫌人多太吵呀,要是光你和我爸可就清静多了。阿姨说,我……我……你小女儿说,大姐你别疑神疑鬼,是我关的。我不愿意有人找我,可我又怕有人找我,就给关了,行了吧。你大女儿说,哟,啧啧啧喷,小妹可是……你大儿子说,行了行了,电话没坏就行。这些天家里的通讯联络一定得畅通,弄不好会耽误事儿的。
62.下午,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不速之客,带了份表格让你填写。你大儿子诚惶诚恐地说,我替我爸填吧,他神志不是很清楚,别填坏了。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说,无所谓。他们在书房里四处转悠,窃窃私语。大师的书可真多,那个男人说。大师的古董值不少钱吧,那个女人说。大师现在是什么级?那个女人说。大师的病还好得了吗?那个男人说。听说大师这房子……听说大师的工资……男人和女人的参观细致而漫长。你大儿子把一个内容丰富的登记表填完以后,那一男一女还是没有告辞的意思,问这问那。没人理你,你一直盯着捏在女人手里的那张填好的登记表。你渐渐变得躁动不安了,嘴里那种嘟嘟囔囔的声音越来越大。大师他,他怎么了?那个女人率先注意到了你的目光,她不安地沿着你的目光去看自己的下体。她的下体很肥实,大腿上边是手,手里是登记表。大师他,在说什么?那个男人也好奇地歪过头去,看你的眼睛和你的嘴,同时也挑剔地斜视他同伴的下体。你的目光凝固了一样,回答也理所当然地让人不知所云:啊嘿噫嘘哟哪呢……急忙陪笑解释的,是你大儿子大女儿和小儿子。我爸,你大儿子说,他说他太兴奋了。我爸说,你大女儿说,他绝不辜负组织和人民对他的信任与期望。我爸说他,你小儿子说,要珍惜自己又有了一个发挥余热的机会。我爸还说,你小女儿也不失时机地补上一句,他非常欢迎你们二位有空再来我家。说罢你小女儿和他们热情握手并把他们送了出去。客人走后,你小女儿没好气地说,这俩人是干什么的?毫无教养!
63.……据来自香港的消息,著名导演王颖将执导一部新片《中国盒子》,戏中的两位主要角色由巩俐和张曼玉担任。巩俐是威尼斯电影节影后,而张曼玉是柏林电影节影后……据来自英国足球杂志的报道,意大利球星矮脚虎佐拉自从加入古利特任主教练的切尔西队后,重新进入颠峰状态。佐拉本人也表示,在英格兰超级联赛中的上佳表现,使他在国家队中的地位不可动摇……下一期是“新小说新一代作家”专号,人们将从这里了解包括让一菲利普·图森在内的法国年轻作家究竟“新”到了什么程度……被击中软处的深圳人当然也会寻找他人的软处,发表在深圳报纸上的一篇颇有意味的文章很能显露一个新都市的新锐之气。这篇文章的标题是:四十万上海人拎着马桶迈入二十一世纪……我部宗旨:用户至上,信誉第一,有问必答,无效退款。以上产品无副作用,款到免费邮寄。请注明所购产品数量和名称,双方地址要写清楚。广告长期有效,广告如失实,本部愿负法律责任……
64.第二天上午,那个男人和那个女人坐着一辆白色轿车来接你时,你已被你的儿女们装扮停当。头发梳过,胡子刮过,中山服的胸兜里还别了管钢笔。你大儿子陪你钻进了轿车。你在那个男人和你大儿子中间刚一坐好,立刻转身往车窗外伸手,好像是要抓什么东西。你的其他几个儿女凑了过来,阿姨在他们后边。你不理别人,冲阿姨招手。那个男人十分理解地对前座的女人说,老人都是这样,愿意让老伴陪在身旁。那个女人灵机一动对你大儿子说,要不这样吧,我下去,打个车去人民大厦的会场,让你妈上来坐我这儿。你大儿子好容易才把你挥舞着的手臂给按了下去。走吧,他说,那么重要的会,旁人去多了不好。轿车就开动了。轿车一开动起来,你的兴奋点就转移了:大马,马马……你隔着你大儿子和那个男人对车窗外边左顾右盼,指指点点。
65.在人民大厦的会议室里,许多人过来与你握手,问好之声连绵不断。可不管别人对你大声地说什么,不管你大儿子对你小声地说什么,你只是旁若无人地把注意力放在手里的小便器上,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塞到裆间。你大儿子把你的小便器抢过去你就再抢回来,坚韧不拔地与他进行持久的拉锯战。只有当小便器握在了你的手中,你才如同把什么宝贝彻底据为已有了一样,能在会议桌旁坐得心平气和,玩得乐不可支。
66.会议的主持人盯着手上的文件念:全会认为,开展反腐败斗争是加强党风廉政建设、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一项非常重要的工作。各级党委必须抓住当前建设高素质干部队伍和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有利时机,增强反腐败的决心和信心,切实加强领导,加大反腐败力度。要继续狠抓中央已经部署的反腐败各项任务的落实,实现中央提出的“更扎实、更深入、更有效”……
67.回家以后,你大儿子对阿姨说,阿姨,你的意志是用钢铁做的。你小女儿说,大哥,你说的是斯大林吧。阿姨说,怎么了?你大儿子说,要我,不用三年五年,有个仨月五月,就非发疯不可。
68.作家是从凉亭下边的草丛里钻出来的。你和阿姨走在甬路上时,来到甬路尽头的小凉亭时,都没见到有什么人。你们就面朝不远处的儿童游乐园,像以往那样练习吐字发音。阿姨说,老师,你要是想拉屎了,就强调拉屎,别跟撒尿搞混了。好,怎么说,说一遍。你把手中的小便器举了几举,用力地说,我——有——尿——了——就是这时,作家从凉亭下边的草丛里一下子钻了出来,把阿姨吓了一跳。大师,作家激动地说,您老好啊……你慢慢地回头去看草丛,草丛只能埋住脚面,埋不住一个中年男人。大师,我听说您老每天都来这里散步,我就拿着您的照片,在这里等了两天。可昨天,您没来,今天我是从早晨开始就等啊等的……你的手心已经被作家握出了汗水,你抽不出来,阿姨帮你,才算挣脱了作家。您是——叫大姨还是叫大婶呢?作家顺势又握住了阿姨的手。我是阿姨,都叫我阿姨。阿姨在这个问题上训练有素,她的握手和表情也都训练有素。噢,作家这回很快就放开了阿姨的手,打开他身上的皮包往外掏东西。我是作家,作家说,阿姨,我是搞文学的,作家把一些大本小本往阿姨眼前伸,我是省作家协会会员,市作家协会理事,市作家企业家联谊会的副秘书长。喏,这都是证件。阿姨,您也许不大清楚,我跟那些给报纸写稿的记者不一样。他们写新闻稿,新闻稿简单;我这是文学创作,给杂志写稿,是高级劳动。您看阿姨,这都是我的作品。这本刊物叫《妇女世界》,这篇叫《悬崖上边的爱情》的报告文学,就是我写的;还有这本,《公安视线》,上边有我的纪实小说《无家可归的女人》;这是《青春族》,头条上的《青春,在创业中闪光》也是我的;还有这个,这个,都有我的名字……你身边的长椅上,很快就摆满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杂志,本大本小,本薄本厚,本新本旧,都有,好像报刊摊子办在了凉亭里。阿姨说,作家同志,我们家也有不少书,和杂志,就不买了——作家说,不是这意思阿姨,我不卖。阿姨说,赠送我们也不能接受。作家说,不是,也不赠送,就是请您看一看。我是想采访您,我想为大师写出系列的纪实文学作品,请您能与我配合,多多益善地提供素材……您听我说阿姨,我要把大师的奋斗史,发在人物传记方面的杂志上,把大师童年时代的生活经历,发在青少年方面的杂志上,把大师与病魔斗争的感人事迹,发在卫生健康方面的杂志上,把大师与您忠贞不渝新美如画的爱情,发在……作家同志作家同志作家同志——阿姨大声喊了起来。
69.你和阿姨回到家时,你大女儿和你小女儿正在吵架。你小女儿说,怎么了,我不能出屋吗?你大女儿说,不是说你不能出屋,可你天天这么往外跑,那边有点啥事还得我请假去办,不等于你没回来一样吗。你小女儿说,那就算我没回来吧。你大女儿说,这叫什么话,你是为爸的纪念活动回来的,是看爸来的,可你啥也不管,连爸都不管,让人怀疑你的动机。你小女儿说,我的动机怎么了,你什么意思,你说我有什么动机,我看爸来了就不许出门吗。你大女儿说,行了别打着看爸的幌子了,你是看谁来了你知道——还怪别人拈花惹草呢……
70.你站在古董柜前,使劲去拽玻璃门上的小锁头,回头望阿姨。阿姨向你走去,哄你道,走吧走吧,吃药去。你不动,吃力地说,这,怎么——搞的——又丢了——两个——阿姨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老师你——阿姨蹑手蹑脚地向你靠近。你这自己——阿姨的泪水涌出了眼眶。你能说,成句的,话了?阿姨变得结结巴巴,好像以前不认识你。你有意识了,老师,你神志清楚了,老师,你能自己说话了,老师……阿姨叨叨咕咕地拥抱你然后放开你,忽然扭头冲向楼下。老师他自己能说话了,阿姨边跑边大声喊叫,老师他自己能说话啦……阿姨的声音在整幢小楼里激起了回响。你把始终攥着锁头的那只手缩了回来,摸摸嘴巴。我能说话了?你自言自语,表情迷惑。
71.楼下没人。或者说,阿姨跑到楼下以后,楼下只有阿姨,楼上只有你。
72.嘿呒咦哦呼呀啊吗吼哌呻吵喹哪吃呢哼啦哮喃嘛啪嘟吧吹呱啷哎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