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大儿子比别人回来得晚。他手里拿着一只蓝色的特快专递大口袋，无精打采，垂头丧气。你大儿媳妇没好气地说，怎么就你忙呀，说好的今晚大伙都聚来，你可倒好，人没影了，电话也没有，我以为你又去洗……行了行了，别像个碎嘴婆似的。你大儿子恶狠狠地瞪着他妻子。你大儿媳妇识趣地收住了话头，凶什么凶，她对她面前的酒杯说。你大儿子看你一眼，爸今儿个挺好吧。你正试图把桌上的两根圆筷子摞起来放，无暇顾及筷子以外的事情。你大女儿的小儿子说，大舅回来了，就吃呗。阿姨说，那咱就吃？你大儿子的女儿对你说，爷咱吃饭吧。你高兴了，双手在胸前打起了拍子。
2.爸，二弟不回来了。喝了几口酒后，你大儿子对你说。其实你大儿子的话主要是说给桌上除你之外的别人听的，虽然他的脸对着你，可你那副与己无关的样子，也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你大儿子对你说了一句后，稍等片刻，也就不再看你，去看别人了。别人都停止了吃喝发起愣来。为什么？你大女儿问了一声。小妹，你大儿子没接你大女儿的话茬，转头问你小女儿，你说，你二哥是不是对咱们有什么意见。你和他接触多些，你应该知道。你小女儿说，你说的“咱们”，都包括谁呀？你大儿子说，除了爸，都算上。你小女儿说，二哥对我挺好的，我没看出他对我有什么意见。你大女儿说，那也不包括你。你小儿子说，我觉得也不应该包括我吧，我和他基本没什么来往。你大女儿说，咱们谁跟他来往也不多呀，要不是还有爸，就不来往了。他当他的官，咱当咱的老百姓。你大儿子说，小妹，是不是你二哥和你都觉得妈去世——大哥，你肯定多心了，你小女儿说，妈那事这么多年了早就过去了，至少我知道我没往心里去过，我想二哥也不会往心里去的。他与家里联系少，主要是在那种地方混差，压力挺大，很不容易。你该了解，他不是那种斤斤计较翻小肠找后账的人……是呀，我那兄弟和我这妹子一样，都胸怀开阔目光远大人品高尚，是我和哥翻小肠找后账——你大女儿话没说完，你大女婿就把她挡了回去。嗨嗨嗨，你这人怎么这样。小妹，你别挑她。你大儿子也说，大妹你别这样，咱心平气和好好说话。你小女儿直直地看了你大女儿一会儿，冷笑一声。哼，阴阳怪气！你大女儿张口结舌地看看周围，忽然把脸捂住大哭起来。妈呀，妈呀，你怎么死得那么早呀……人心都让狗叼去啦，妈呀，全是白眼狼啦……你大女婿把你大女儿拉离了饭桌，你大儿子的女儿儿子和你大女儿的两个儿子也懂事地离开了饭桌。你这时才抬起头来，停止了咀嚼，幸灾乐祸地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然后凑近阿姨，鼓着腮帮子问，哭了？
3.在客厅里，你大儿子把从特快专递口袋里拿出来的两幅贺词展示给你和大家看。我说二哥有办法嘛，两个人的都弄来了。你小女儿说。这回爸的这个纪念日展览活动档次可老高了，连那谁的字都有了。你小儿子说。那谁的字我看相当不错了。你大儿子的儿子说，他还内行地评价出了所以然来。唔，可那谁的就太臭了。你大儿子的女儿说，她也头头是道地讲了个一二三。你伸手去抓两幅贺词，你大儿子小心翼翼给你拿近一些。你的手触到了纸上。纸很软，好像还毛茸茸的，手感极好，你一摸到了就不愿放开。你从这头摸到那头，又从那头摸到这头，当其中的一幅整个落入你手中时，你嬉笑着合拢双手要将那纸揉成一团。是阿姨手疾眼快地掰开了你手。可不敢哪……阿姨把两张纸还给你大儿子。你大儿子勃然大怒，爸你于什么你！你小儿子也咬牙切齿，我爸这人彻底是废了！
4.你再次被人打扮一新，就像那天去人民大厦开会。你身边的几个子女也都打扮一新，连你小儿子停在门口的轿车都打扮一新。你小儿子对阿姨说，你就不用出去买菜了，在家听电话，别有什么事儿，中午我们肯定得在展览馆吃饭。阿姨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家里。
5.你大女儿趴在窗台上，不时念叨一句，怎么还不来呢，这预展还致于这么麻烦。窗玻璃把阳光折射在她脸上，使她的面孔也光灿灿地晃眼睛。你大女婿对她说，你脸上抹的都是什么玩艺，清漆呀？你大女儿说，你少贫嘴，我老了，脸没有那些三陪小姐脸光溜了是不是。你大女婿说，你怎么一说话就下道呢。
6.你小女儿守在客厅门口电话机旁，心不在焉地翻一本书看。书是精装的，又厚又旧。那书原来摆在你书房的书橱里，可现在你的书已经扔得哪屋都有了。你小女儿有时在某一页上停下目光，但很快又会哗哗地翻过许多页码，像点钞票。这时她身边的电话铃响了，她在第一时间里抓起电话，喂了一声。随后她把话筒拿离耳畔，说，大哥，你的。
7.你大儿子在对着电话说话时，声音变了，等他撂下电话，脸色也变了。他妈的，王八蛋！你大儿子吼道，骗子，十足的骗子！你大女儿你大女婿你小女儿你小儿子都紧张起来，怎么了大哥？你大儿子点了颗烟，呼呼牛喘。他们说，你大儿子夹烟的手指微微颤抖，他们说出了点意外，展览的事儿，纪念活动的事儿，要重新研究。众人大惊。都什么时候了，还重新研究！意外，出了什么意外？你大儿子说，他们让我去一趟，去一趟。他妈的，我一着急，怎么都忘了问挂电话那家伙是谁了呢。你大女儿说，是不是什么人跟咱有仇，在恶作剧，开玩笑，吓唬咱？你大女婿说，是不是那家把爸当成广告使的赞助企业倒闭了，破产了，不肯拿钱了？你小儿子说，是不是那个一群老朽的狗屁民间文化机构让人取缔了，解散了，顾不上咱了？你小女儿说，我看那都不是主要的，没准是爸的纪念活动这事阴差阳错地成了省里市里矛盾的一个爆发点。说到底，爸只不过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摆设，人家得丢卒保车。阿姨说，你们想想，最近这两三天里，那些个天天挂电话天天要来看老师的人，咋都不照面了呢？你说，嘿呒咦哦呼呀啊吗吼哌呻吵喹哪吃呢哼啦哮喃嘛啪嘟吧吹呱啷哎叽……
8.在快到凉亭的路上，周围没人。你硬把阿姨按到代步车里，你在后边推。代步车的轮胎在树叶上辗过，发出好听的沙沙声。
9.电视固定在播放轻松音乐的图文频道上。天蓝色的背景清淡柔和，白色的文字次第打出，打满一屏，便快速翻过，接着打下一屏。你静静地坐在电视机前。
10.你小女儿已经整装待发，那个来送她的陌生男子站在门口。你小女儿说，爸，你多保重。你站在沙发前，继续着刚才坐在沙发上的动作，舞动两手，专心致志地打拍子。你小女儿又说，阿姨，我感谢你这么多年照顾我爸。我这回回去，就办离婚手续，然后把工作调回来，也帮你一把。停了停，你小女儿拉起了阿姨的一只手。以后一旦我爸没了，阿姨，你就和我一起生活，就像和女儿生活在一起一样。阿姨的泪水流了出来，你伸出手去，在阿姨的面颊上轻轻擦拭。
11.整个下午，你基本上就坐在厨房门口，像是一个称职的守卫。阿姨基本上也不离厨房，她早早就开始准备晚餐了。灶台上，案板上，杂货桌上，到处摆满了鸡鸭鱼肉蔬菜水果。拼凉盘的时候，阿姨不时拣起一点儿适合你口味的东西塞进你嘴里，你来者不拒，什么都能吃得津津有味。有些东西需要提前过油，阿姨就先让你到客厅或者你小女儿住过的那间小起居室去坐一会儿，等油烟子散尽了，再让你回到她身边来。偶尔的，阿姨也指示你帮她干一点儿什么，摘葱剥蒜之类。你笨手笨脚，浪费很大，而且干完什么都得阿姨返工，使她更加费事。可阿姨不批评你，她只是耐心地启发你，老师你想想，怎么做才能更好一些。对，要动手，也要动脑。你的脑子呀，还会变成最聪明的……
12.你大儿子的女儿和她男朋友来了，他们显得有点慌乱。阿姨怎么搞的，咋不接电话？你大儿子的女儿说。阿姨说，电话没响过呀，这一整天了，电话也没响过。你大儿子的女儿从她男朋友兜里掏出手提电话，按了一个号码，然后支起耳朵听。真是不响，她说，是不是电话坏了。阿姨看了你一眼，说，我去看看。你大儿子的女儿说，算了，你一会儿再看吧。我是来告诉你一声，今晚没人来吃饭了。怎么了？阿姨吃惊地问，我这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我爸我妈我大姑大姑夫包括我们俩，你大儿子的女儿说，都忙死了，医院公安局电视台的四处跑。你大儿子的女儿接过她男朋友给她启开的一听饮料，咕咕嘟嘟地大口喝着。阿姨急得直搓手，出啥事儿了，出啥……你大儿子的女儿说，你知道电视台那个女记者不，我小叔让她丈夫找一帮人给打了，家也给砸了，现在躺在医院里，正抢救呢……这是咋闹的哟——阿姨扭头看你，你正抓过你大儿子的女儿放在桌上的半听饮料，往嘴里灌呢。用我和你爷，干啥不？阿姨的嘴唇都哆嗦起来。你俩能干啥，你大儿子的女儿说，你照顾好我爷就行了，我得走了，我小叔公司那边也乱套了。阿姨把你大儿子的女儿和那个男朋友送出了大门，然后拿起放在客厅和小起居室之间走廊上的电话机摆弄起来。
13.餐桌上，只摆了几样你喜欢吃的菜，其他大部分有待加工的，都被阿姨塞进了冰箱。阿姨愁眉苦脸地说，也不知道老小子被打得咋样，那个小妖精，害人哪。你用筷子去指点饮料。阿姨忙起身将饮料瓶拿过来，把你面前的杯子倒满，也给自己面前的杯子倒了一点儿。你把杯子举起，并不急着喝，去看阿姨。阿姨也举起自己的杯子，强作笑颜地说，好，喝吧，吃。你摇了摇头。阿姨与你撞了下杯。对了，今天是老师那什么多少周年的日子，咱纪念纪念，干杯。你又摇摇头，还是笑望着阿姨。那——祝你早日康复，阿姨又跟你撞了下杯。你仍然摇头。阿姨想了想，再次把杯子凑上去跟你碰了一下。祝你长寿，还能继续干你的工作……你不仅摇头，还咧嘴皱眉做鬼脸。阿姨不耐烦地说，那你说咱为啥碰杯？然后阿姨一下子想起了什么，晃着手里的杯子说，对了老师，你现在能思维了，有意识了，说话也已经好多了，你得多说多练。好，你自己说……阿姨的话似乎也提醒了你，你连声说了两个对对。对对，你说，我会，说啊了。你把杯子向阿姨伸去，与阿姨的杯子重重一撞，同时诡秘一笑。现在，我说……
14.电话铃忽然响了起来，你和阿姨同时一愣。阿姨起身向电话桌走去，你摆摆手，把阿姨制止在了餐厅门口。回来，你说，不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