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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档案 §第三节 无冕之王

1.你是从梦中被一下子惊醒的。出什么事了?你坐起来,在灰蒙蒙的光线中盯着对面那个高个子服务员的脸。没出什么事,高个子服务员手里拎着暖壶,站在另一张床旁。我只是想提醒你,这么高级的房间,不能这么个住法。你把身子往后一提,靠在了松软的床头上。我这住法怎么了?你说,同时你做了一个嬉皮笑脸的怪相。其实你已经看到了,你住的这个房间,乱得一塌糊涂,昨晚开的电视,这时还没关上,满屏的雪花点正在无声地跳动。你的枕头旁边,床头柜上,还有地毯上写字台上椅子上沙发上,扔得到处是书是纸是写完的信写了一半的信是烟盒烟头烟灰是方便面纸袋咸鸡蛋皮开心果壳是发霉的香肠猪头肉和腐烂的水果(这个宾馆这个楼层负责你这个房间打扫工作的几个服务员对你的住宿习惯很不满意。她们打扫你这一个房间,要花去打扫其他三个房间的时间。而她们更无法接受的是你这种足不出户的住宿方式。一旦你偶尔走上曲折的走廊,那些容貌俏丽的女服务就要警惕地在你身后指指点点,她们肯定已经提醒了宾馆保卫部门对你须格外注意)……高个子服务员虎视眈眈地看你,她说,越是有钱的人文明程度应该越高。你一下子就泄气了。我哪是有钱人,你说,我这是单位报销。你好像是忽然之间想起了什么。你别看我整天好像无所事事似的,其实我的工作任务都快把我压垮了,我忙得无暇保持房间清洁,我睡觉都没有时间哪,可你们总是早早就把我吵醒。高个子服务员似信非信地哼了一声,但声音还是缓和了。那好,我们都有自己的工作,我们互相体谅一些行吧?行,你说,我得工作了。

2.你从被窝里爬出来,只穿了条小裤衩,东翻西翻地找电话本。然后你又缩回被窝,分别给几个消息灵通人士挂电话。为什么你不回传呼?怎么找不着你?你出什么事了吗?消息灵通人士们一听是你,都先埋怨。我传呼机上的电池用完了,我懒得去买。你解释道。怎么,找我有事儿?你大大咧咧地说,连续读了几天书,我真怀念大学时光呀!那几个消息灵通人士分别说:操,找你有屁事儿。谁有事儿能指得上你。真不该管你。但他们一致为你提供的信息是:×××死了。你几乎晕了过去。他,他,他怎么能就这么,就死了……消息灵通人士们感觉到了你的沮丧甚至绝望,连忙安慰你,说抓紧点时间,你还能赶上他的追悼会。

3.路过楼层服务台,你大呼小叫地告诉高个子服务员今天不要打扫你的房间。服务员说每天打扫一次房间,这是规定。你说,我特殊,我那屋的一纸一字别人都不能乱动。服务员说,你以为我们是小偷吗。你说,反正我不在时那屋不能去人。

4.你在宾馆门口拦住一辆出租车。司机说,我的计价器坏了(他一定以为你是外地人,想多赚你俩钱)。你说没关系,就给司机指着方向,直奔那个你去过的花园医院了。

5.去过一次的地方,自然不会走冤枉路,你很快就找到了有着“m”形白色大楼的花园医院的太平间。

6.太平间搞得挺神秘,设在一处狭窄的胡同里。胡同是由两面墙组成的,一面是花园医院的墙,另一面是一座真正的花园——人民公园的墙。人民公园的墙上没开门,墙头插满了玻璃碴子。花园医院的墙头立的是铁丝网,但在太平间那个部位,开个了门。你赶到那里时,那里已经车水马龙熙来攘往了,像从前的戏园子或如今的菜市场(但你能看得出来,平常这里是十分安静的)。细长的胡同里停了有三四十辆大小汽车,有几辆舢板似的大货车上堆满了花圈,每个花圈都奇大无比,五光十色争妍斗奇美不胜收。汽车附近,花圈附近,到处人山人海,他们中的大部分都胸配白花左臂戴黑纱。与他们相比,你似乎显得与众不同。这使你不免有点慌张,额上的汗也渗了出来。你在人群中挤来挤去,逐渐发现,这里的人群并非没有秩序,那些没有白花黑纱的人,正在涌向一个独停在胡同另一侧的面包车,好像从那里可以领到白花和黑纱。你也走了过去。

7.你一边靠近那个面包车,一边从兜里掏出来十元钱,想了想,又掏出十元。旁边一个人见你把钱举在手里,也从兜里往外掏钱。还要买吗?一共多少钱?你摇摇头,我也刚来,不太清楚。那人不像你那样背了个大包,他什么也没拿,所以很快就挤到了你的前边,但他仍然回头跟你说话。应该给开发货票,对不对?对,你说,都是为公家才来的嘛。他又说,其实最好是租,这种东西,没人总用。你说,要是租的话就太麻烦了,还得这么挤着退钱。那人说,也是,要是租的话,我就不来退钱了,估计租金不会太贵。你说不该太贵,我也不退了。这时你们挤到了面包车前,车上的人没收钱,白送了你们每人一朵白花一条黑纱。领完白花黑纱,那人还要跟你再说点什么(大概是要和你互相认识一下),可后挤上来的人猛地把你们冲散了。你退到人群不太稠密的地方,把二十元钱揣好,擦了把汗,也像别人那样,大模大样地用领来的白花和黑纱把自己装扮上了。

8.你成了人山人海中的一粒砂子或一朵浪花,你与其他的砂子或浪花基本上已没什么不同了。可是,有一个中年男人拦住了你的去路,并拍了拍你的肩膀。他的声音很庄严,那种厚重的膛音像播音员。同志,你是参加追悼会的吗?你头上的汗又渗了出来,但你没有抬手去擦。你点点头说是的,尽量让自己显得从容不迫。那——中年男人彬彬有礼但又威风凛凛,那你背着这么个包,是不是有点……有点那个了。这包——你把采访包从身后挪到身前,打量着。我是说颜色……那人说。噢——你恍然大悟,是有点太那个了。可是我——你为难地看着中年男人,表情很诚恳。中年男人的表情也变得和蔼起来。他好像早有准备,变戏法似的不知从什么地方扯出来一块大幅黑布,向你递去。你看这样好不好,他说,你用我这块黑布把它先裹上。他又说,我是治丧办的。你连说好好好好,一边在治丧办的中年男人帮助下把你的金黄色采访包裹上,一边说谢谢治丧办的同志。共同裹包这件事情,让你和治丧办的中年男人亲近起来。对不起了,影响你这小伙子的风度了。裹完包,中年男人在上面拍着说。你笑了笑,急忙又把笑收敛起来。风度不风度倒无所谓,你说,只是你这心理上,觉得背了个死人似的,分量大了。

9.与治丧办的中年男人告别以后,你溜溜达达地东瞧瞧西看看。这会儿的人,跟平时就是有点不一样,你一本正经地盯着每一张脸,间或还掏出采访本来记上几笔。大部分人都是面无表情地沉默着,就像在思考什么复杂的问题。你不愿把目光在他们脸上多做停留。你一看他们,他们也看你,彼此之间就有一点尴尬。你更多的是看那些三五一堆交头接耳地说话的人。他们虽然在说话,但也声音低沉神色肃穆,能够听到的只言片语极不连贯:看这天阴的,这就叫国际悲歌歌一曲,狂飙为我从天落啊……损失太大了,损失太大了,这几天我怎么就没抽出工夫去看看他呢……我们单位新派来那家伙跟那谁是一伙的,压我们这拨子人……帮我儿子调过去,回头我有重谢……只有个别的人不太能看得出来火候,一惊一乍的好像在跳舞场上:哟,你这件衣服真有形,其实挺素的,可这么漂亮……嗨,你也来啦,我还惦记着哪天去你那喝酒呢……我嫂子还没换人吧,那代个好……哎,过来,这儿哪……不过这样的人也能很快就敛气息声,为整体气氛的沉重压抑所吞没。

10.你在人群中走了一会儿,就靠在一根电线杆子上,微阖了眼睛。好像要昏昏欲睡了。你努力强打起精神,大口吸烟,还不时抬手拍拍额头。忽然你的衣服被人拉了一下。你扭过头去,见是个和你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有点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他是谁)。你假装不便说话地点了点头,嘴角咧咧似笑非笑。那小伙子也模仿你的表情,好像他是你的一个什么暗党同谋。拿了没有?他俯在你耳边压低了声音,并顺手拍拍他身上的采访包。你盯住他的采访包,又去看自己的采访包。他的采访包原本就是黑色的,而你的采访包却是包在一大幅黑布里。拿什么呀?你不解地问(你已经有点知道他是干什么的了)。烟哪,他说,你没拿?烟?没拿呀。嗨,那你不亏了嘛。新闻记者每人一条外烟,长箭三五万宝路全有。他见你还在愣神,伸手拉住了你。快走吧,我陪你到治丧办要去。

ii.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拽着你一路小跑来到发白花黑纱的那个面包车前。这会儿,面包车的上上下下都很安静,在面、包车的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又停了一辆火葬场的接尸车,更是安静。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拉你绕过接尸车,来到面包车前,大大咧咧地开门上车。车里比较暗,你稍稍适应了一下,看到车上坐着的是那个给你黑布包采访包的治丧办男人和一个中年妇女。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把你介绍给治丧办男人,他热情地欠起身来跟你握手,并对那中年妇女说,您谈的问题我一定注意。那中年妇女说好吧,反正我跟你打招呼了,出了意外我可不管。治丧办男人小心翼翼地说其实您也许是多虑了,谁的觉悟能那么低呢。中年妇女不再搭腔,沉着脸子起身下车。治丧办男人说着您千万节哀,就把中年妇女送出了汽车。回到车上后,他变得精神起来,听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说你烟还没拿,连连检讨说是他失误失职失礼,又埋怨你怎么没早来他这儿打个招呼报个到。就剩下希尔顿了,他说,实在是太对不起了。然后他十分殷勤地把一条希尔顿烟塞进你包里,又用那块黑布将你的包重新裹好,还给你和那个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点烟开易拉罐饮料。他说他也爱写新闻稿,以后得多去麻烦你了;他又说×××这一死把他也给折腾了个半死,但愿今天烧得顺利;他还问你能喝多少酒,说中午是在御膳酒楼包的席。到时候,他一手拢住你们一个人的肩膀说,咱仨争取坐一桌,好好喝喝。

12.你和那个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离开面包车后,他一个劲地跟你小声说话,唾沫不断溅上你的脖颈。你用不太明显的动作躲避他,你说,你大点声没事,别人听不着。他说他不怕别人听到,又没说谁的坏话。但他似乎只会趴在别人耳朵上小声说话,就像别人的耳朵是一块正在溶化的雪糕,需要他来裹干舔净。你只能在他的近逼下且听且退且擦脸搓脖,他则在你的躲闪中亦步亦趋亦滔滔不绝。只一会儿的工夫,你们就远离送葬的人群了。

13.是人群那边嘈杂的声音解救了你。一阵由数条嗓子组成的、乱七八糟闹闹嚷嚷的、跟笑也不太好区别的哭声叫声安抚声传了过来。你一下子兴奋起来。是×××,你说,是×××从太平间被抬出来了。远处那些扎堆聚伙的人们已经一拥而上地朝太平间前边的围墙小门跑去,你追在那些人的后边。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正在给你讲他妻子的弟媳妇工厂动员职工40岁就办理退休手续的事,他义愤填膺,慷慨激昂。可见你甩下他独自向前跑去,也只好起身追你。

14.一眨眼的工夫,你就钻到人堆里,把叫不上名字的同行甩开了。

15.此起彼伏的人们就像涨潮的海水,把太平间外,花园医院院墙上的小门围得水泄不通。你看到了治丧办的那个男人。你心理准备很不充分地冲他点头,可他对你视而未见,他只顾有些粗鲁地驱赶大伙,还大喊大叫:快上车吧快上车吧!不要围观不要围观!可没人听他的,大伙都跟抢购便宜货似的往前挤,有人还小声说他装×显大屁眼子一类的话。你朝用那种语言说话的人那里望了一下,你没发现你们报社的老记者老编辑。你凭借身体优势继续向前挤去。这时太平间的小门打开了,在人们留出的一条窄窄的通道里,四个棒小伙子抬着一口火葬场那种不大的、镀金漆银的、异常醒目的枣黑色专业棺材走了出来,缓缓地向那辆身上勒满黑布带子白布带子的停尸车走去。在他们身后,跟着的是一些痛不欲生的男人和女人。这些男人和女人分为两种。其中一部分是负责哭的。男的面色凄苦、泪水流淌,但只是肩膀耸动喉头抽搐,基本上不让声音冲破嘴巴;女的就少了许多顾忌,大多是捶胸顿足、号啕大哭,且嘴里说着许多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的废话:诸如你怎么走了呀,怎么不带上我呀,你再醒来看看我吧呀什么的。而另一部分则是专门负责搀扶哭天抢地的人的。他们显得很辛苦,因为他们并不只是充满同情地劝说一番就行的,他们还要忍受住推推搡搡和鼻涕眼泪,使训练有素的步伐不至于乱了阵脚。这时,你和大部分人一样,视线又被吸引到了另一边。另一边不知被什么人拓开了一个不大的圈子,在圈子中心,有人噼里啪啦地摔瓦盆,有人喊叫着让人不知所云的颂辞与咒语,有人把纸钱洒得漫天飞飘,还有人将一杆小白旗高高竖起,欢呼胜利那么大幅度摇动。

16.这时候天上忽然下起雨来,是忽如其来凭空杀出那么种感觉。虽然不大,但毕竟是雨。看热闹的人们终于争先恐后地爬上了路边那一长溜载客汽车。你没像别人那样去寻车抢座,你仰起头来,让雨滴打在你的脸上。请问——你听到有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对你说话,你低下头来,看到一个中年妇女站在你身边。请问——她说,那个字应该怎么读?她指着大货车上一只花圈飘带上一个奇形怪状的大字对你说。你盯住那个字时,那个字恰好被人用雨布苫上了。你歉意地笑了笑说对不起。谁知中年妇女却转过来告诉你,那个字读——她发了一个跟那字一样奇形怪状的音。然后看你有些不快,她又说,我不是考你,我只想知道那个字还有没有人认识——那是我写的。

17.你和中年妇女上了同一辆大客车。汽车开得不太快,雨却越下越大了。可尽管这样,车窗外边,还是有许多行人在雨中停下脚步,惊讶地注视着雨中这支庞大的送灵车队;而灵车的长队,则好像在接受检阅或者检阅别人。中年妇女坐在你身边,没话找话地说,她非常羡慕你们记者。你礼貌地说了声谢谢,然后问她,你怎么知道我是记者?她不满地把嘴嘟了一下,刚才在治丧办那辆面包车上,她提醒你,咱们不是见过面吗。你又看她一眼,说实在抱歉,你说刚才面包车上黑糊糊的。她说没什么,她说你们记者接触人多,难免忘性大点。她又说,她在少女时代就有一个当记者的梦想,她曾翻烂了三本字典。她还说,这几天她心情不好,太悲伤了,等过些日子,希望能跟你好好聊聊。她最后说,她是真心要跟你好好聊聊。明天中午怎么样,她接过你送她的名片说,明天中午我请你吃饭,我有点事情还真希望你们新闻单位能过问一下。

18.气氛庄严的追悼会,是在一个冠冕堂皇的巨大厅堂里召开的,有几个冠冕堂皇的人物分别念了几个冠冕堂皇的什么词。(因为那些什么词的复印件你事先已经在治丧办那个男人手里拿到了)你没怎么用心去听,你缩在一个角落里东张西望。你的身边纸花葳蕤,但那些葳蕤纸花在幽暗灯光的照射下已经本色尽失了。而幽暗的灯泡除了没有那种旋转闪烁扑朔迷离的效果,跟夜总会酒吧间也不相上下。与你相挨着被掩映在花丛中的,不知是不是一对老夫少妻,他们可能是受到了身处的这种雅致格调优美环境的感染,眉眼间便传递出了闪闪的秋波。在下边,他们的双手摩挲在一起,像两把锉在互相打磨,久久久久不再分开。(你不能总盯住别人缠绵的双手)你抬眼去观察整个大厅。大堂里其他地方就没什么意思了,除了前边讲话的,并没有人聊天拌嘴侃大山,都跟睡着了一样。你也一副半睡不醒的样子,一直到向遗体告别。

19.人们排着一路纵队向前边的一具棺椁移动,碎步缓挪,谨慎小心,好像脚下有地雷会随时爆炸。你从角落里出来,耷肩垂首,堕在那一路纵队的尾部,是最后才挪到棺椁一侧的。那个供人们绕行一周的不规则圆心,是火红色的,衬在一匹浅灰色布幔的前边,布幔的周围花团锦簇(当然那锦簇的花团只是锦簇的彩色塑料)。你的脚步有点急促,还没轮到你朝棺椁里的死者三鞠躬(不是法定位置),你就探出脑袋,去看那个素昧平生的×××。可就在这时,你连×××衣服的颜色还没看清呢,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却忽然发生了。在你的周围,突如其来地爆发出一阵哭声喊声,接着就有人向前扑又有人向后拉,再接着扑拉的人们开始互相对骂并大打出手。那些对骂对打的人和规劝阻止的人人多势众,一下子就把你给拥开了,你还险些被一只离开了脚的白色旅游鞋绊了一跤。那些吵架劝架的人距离×××越来越近,有几个人甚至扑到了他的身上(隔着棺罩);而你离×××却变得越来越远,不知不觉间你已经被那些人推搡到了你原来呆着的角落里。你看到,治丧办的男人几乎是哭着在喊:求求你们,求求你们,你们得让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而那个与你相约明天中午要请你吃饭的中年妇女则幸灾乐祸地在叫:被我说中了吧,被我说中了吧,他们这是蓄谋……

20.你到底没能看上已经死去的×××一眼。这场骚乱平息之后,你成了最后一拨走出大厅的人中的一员。这时候,刚才那些互相对骂和大打出手的人,又都站回了大厅出口处的一侧(那是他们原来的位置)。他们一个个表情呆板疲惫不堪,重新面对走出大厅的人,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他们麻木不仁地伸出手来,让每一个走过他们身边的人匆匆一握,如同火车站出口那些例行公事的检票人员。你不敢抬头看他们,只是学着前边人的样子,按动琴键似的胡乱掐捏着一只只手,嘴里哼唱着“节哀”“节哀”这么一个简单的音符。在你即将握完后一伙人(那些人分三伙站立)的手时,你被一只手使劲攥住了,你又看到了那个中年妇女。那个中年妇女见你注意她了,才松开你的手,小声说,别忘了,明天中午见。你也小声说,节哀,明天中午见。

21.大厅外边已经雨过天晴。火葬场的空气清新怡人。花草的幽香和一种说不出的怪味沁人心脾。这时的人们都卸了重担似的扬眉吐气,指手划脚议论纷纷,三三两两逛公园一样寻着好奇,越是写了“闲人免进”的地方越要过去看看。可你却无暇顾及其他。你膝盖内倾,运气收腹,迈着碎步朝厕所跑去。你来到厕所时愁眉苦脸,厕所里已经人满为患,有好几个先你而来尚在排队等位置的人正龇牙咧嘴地跺脚叹气。你只能留在龇牙咧嘴的队伍里耐心等待。这时候,外边传来了治丧办那个男人从半导体喇叭里发出的声音,清晰、沉稳、嘹亮:请大家注意,请大家注意,下面,我念一个名单,念到名字的人,请坐标有以下号码的车辆回城……立刻,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不仅跺脚说话的声音停顿了下来,连撒尿拉屎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了(看得出来,大家都知道这个名单不仅跟“御膳酒楼”的一顿美味密切相连,更与自己的社会角色受到的重视程度休戚相关)。

22.你见缝插针地择地而尿,哗哗的声音振聋发聩而又经久不息。有无数道愤怒的目光像锥子一样向你投来,使你惴惴不安无地自容。可你的尿憋得实在太久了,有点像源源不绝地滚落下来的断线珍珠,不仅哗哗有声,还溅起了白雾袅袅。你哭丧着脸对身旁一个半褪了裤子的老者说,这尿怎么还止不住了……老者不待你说完,就厉声喝道,听着!你激灵了一下,果然也就听到了你的名字。这时你的尿终于撒完了,在你的名字和你的尿声之后,是一片静场。静场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你刚系好裤子,就听到厕所里响起了低声的谩骂大声的嘲讽以及掩饰不住的互相祝贺。

23.汽车回城时,大家都不怎么说话,也许是累了,也许是在为午餐(此时已经下午了)养精蓄锐。

24.“御膳酒楼”在市中心,比开追悼会的大厅还冠冕堂皇。人们拥拥挤挤地破门而进,个顶个的喜气洋洋。台面已经摆好,凉盘已经上桌,每副碟碗筷杯旁边都蹲着一个人名卡,惹得大伙呼儿唤女、吆哥喊妹。深入到众多圆桌间的人们,大部分跟熊瞎子似的东撞一头西瞄一眼,像遭到猎人驱赶一样跑得杂乱无章;也有小部分的人对自己的视力没有信心,围着一张张桌子磨道驴般地打转转;真正一步到位地坐好了的人,非常之少。治丧办那个男人站在一把椅子上,正声嘶力竭地指挥着,东南西北前后左右,所有的方位词都用上了。这时候的整个饭厅里,就如同在搞防空演习。你试了几次都感到无从下手。你便不再急于去找你的位置,只是站在饭厅门口的柱子旁边不再移动,点了支烟,等。你用眼睛观察每一张桌子,留神都有哪张桌子只坐了九个人(每桌十人)而余下的那个座位没有人坐。菜香味挺均匀地从远处飘来,数十名衣着统,的服务员小姐鱼一样游动在人海之中,井然有序地把酒菜运向每一张桌子。

25.许久之后,人们终于各就各位了。这时你刚好点燃了站在门口大柱子旁的第四颗烟,同时抬起头来放眼望去。忽然你的嘴巴下意识地张大了,茫然四顾后,你扔掉了香烟。你能看到,你视野之内的每张圆桌,都像个大花圈似的,被菜肴和人头装点得满满腾腾,整个饭厅里,已经没有空位了。你发现有的人为了给吃的喝的腾地方,正在把人名卡扔到地上,还踩烂和踢走。也就是说,如果你现在上前去找自己的座位,很可能是一无所获。你用鞋底在扔到地上的大半截烟头上狠狠辗了一下,回头向饭厅门外走去。

26.你走到大厅门口,彬彬有礼的司仪小伙子拦住了你,并向你身后指去。你回头,看到有两个男人正向你奔来,与此同时,你听到了喊你名字的声音。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的整齐的喊叫,很洪亮,带着嗡嗡的余韵在你耳边回荡。他们跑到你身边时,你看出来了,那两个男人是在追你,喊声也出自他们的喉咙:是那个你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和治丧办的男人。他们问你为什么要走,你有点不好意思,你说你急着回去发稿。叫不上来名字的同行说得了吧,半夜发稿也晚不了的。治丧办男人愤怒地说,太不像话了,按计划应该剩出来一桌的,可全满了,一定有没念到名字的人混了进来。说毕,他们一人一边擒住你的双臂,像押解犯人似的把你押到了某一个座位上。你谨慎小心地坐了下去。你的屁股底下并不是某一个人的大腿。你松了口气。

27.你到宾馆去退宿时,他们说你的退宿时间超过了中午12点,要加收半天的宿费。你没计较。

28.你赶回报社办公室时,正听到下班的铃声悠扬地响起。但办公楼内早就人去屋空了,比太平间和火葬厂都要冷清。你掏钥匙开门,进屋后,先晃了晃暖壶。暖壶里没水,你只好舔着嘴唇,坐到了办公桌前。你接通电源,启动电脑,在键盘上噼里啪啦地打了起来。你打得很快,打完后,校一遍,又往打印机里装散页纸,把刚打完的文字印了出来。做完这一切,你打开鼓鼓囊囊的金黄色采访包,把里边的东西一一拿出,烟,书,照相机,录音机,手提电话……最后掏出来的,是一叠写满了字的原稿纸。你把刚打在白纸上的文章与写在原稿纸上的文章放在一起,数了数,脸上现出满意的样子。你去按电话键子。电话接通后,你先报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兴致勃勃地说你完成任务了。我完成任务了。你说。好。电话里说。我一共写了十七篇呢。你说。好。电话里说。我总计花了一千八百三十一块七角钱。你说。好。电话里说。那我这就算回来上班了。你说。好。电话里说。

29.你从床底下掏出电炉子连续烧了三饭盒开水灌进暖壶,又把脏乱不堪的办公室(也是你家)收拾干净,这才松弛下来,站在日光灯下伸了个长长的懒腰。你钻进卷柜圈起来的那个角落,倒在床上,把手伸向被垛的下边。被垛的下边压着枕头,枕头的下边是两件衣服,衣服的下边是一本书,书的下边是一幅照片。你把那幅六寸的彩色照片捧在手里,看得很仔细。照片里边,你女朋友歪着脑袋也在看你,她的笑容天真烂漫。你把照片贴上嘴唇,吻了一下,然后放下,回到办公桌前,铺开了信纸。这一回,你没有在信纸的头一行空出两格,而是直接写上了你女朋友的名字,并且在她名字的前端,你还缀上了“亲爱的”三个字。

30.亲爱的……我想和你结婚,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