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食堂门外是一条柏油马路，狭窄、破败。道路的一侧，是八个写着美术大字的标语牌子：珍惜时间节约粮食；道路的另一侧，是比肩而立的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现在是中午，等着食堂开门的师生都集中在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这一侧。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是两个高矮相当长短一致的木头框子，都不小，但即使把它们的长度加在一起，也还是不及对面的“珍惜时间节约粮食”长。也就是说，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的长度和“珍惜时间节约粮食”的长度是不对称的。有人（大概是无法忍受食堂门外马路两侧这种路牌装饰的不对称现象）在标语牌子的白地儿上用圆珠笔写道：应将“粮食”两字取消，以保证两边长度相等。的确，如果把标语牌子控制在“珍惜时间节约”这样一个长度上，它和对面的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就长度一致了。可是，针对上述意见，有人表示了相反的看法，也用圆珠笔（显然是另一支原珠笔）写道：削足适履，有意义吗？后边那个大大的问号非常醒目。

2.没意义！你在问号后边写道，并且打了个大大的惊叹号。

3.食堂的大门打开了，拥拥挤挤的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前，一下子变得空旷起来。你从冷冷清清的标语牌子这边移动脚步，斜穿过狭窄破败的马路，经过阅报栏，靠近了广告招贴栏。由于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这边从来都是繁华之地，因此与“珍惜时间节约粮食”那边比，虽然只有一道之隔，卫生状况却大相径庭。有人利用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中间的一小块空地，安置了一座瓷熊猫的垃圾箱，并在熊猫的脖子上挂了一块“讲究卫生人人有责”的小木头牌子。其实，熊猫垃圾箱只是有一个熊猫状的头，熊猫的身子是方形的（便于多装垃圾）。在熊猫的脸上身上以及“讲究卫生人人有责”的小木头牌子上，沾着许多鼻涕粘痰，在熊猫方肚子周围的地上，扔着许多馒头红烧肉烟头纸团和浸透了黑红污血的卫生巾。熊猫垃圾箱那一边的阅报栏比较朴素，报纸的外层有玻璃罩子；而熊猫垃圾箱这一边的广告招贴栏就太过花哨了，裸露的广告海报就像一件其厚无比的百纳衣，也有点儿像一幅超现实主义风格的拼贴画。在广告招贴栏上，什么颜色的纸张都有，什么样式的字迹都有，一层纸覆盖着另一层纸，一些字干扰着另一些字……一串坠有十字架的钥匙，有拾到者（以下另一种字体）快乐周末，理化楼305室的烛光晚会欢迎你……的同乡会不是出之狭隘的地方主义情结，而是为了（以下另一种字体）这个问题不单纯是一个数学问题，同时也是一个美学问题、生命问题，我们的研究小组愿意吸纳一切对数学、对美学、对生命科学有探索兴趣的各系同仁，包括学生也包括……首映式结束后，几位编导人员将到文科楼五楼阶梯教室座谈和签名出售该剧剧本（以下另一种字体）答谢办法：若是先生，到桃李酒屋喝酒吃菜；倘为小姐，去幻梦世界演歌蹦迪……看得出来，以上海报都是昨天以前的陈纸旧墨，今天刚贴上去的，只有两张，一张是写在白纸上的黑字讣告，大意是曾任我校党委书记的离休干部某某某同志的追悼会定于某日某时在某处召开，另一张是写在黄纸上的红字通知，大意是职称考试的参考资料已经到货，人事处从即日起开始出售，每套88元，数量有限，欲购从速。

4.你先转动着脑袋看看周围。周围无人，马路上有几个行色匆匆的教工学生都直奔食堂，并没对你特别注意。你小心翼翼地展开手里的纸卷，从兜里掏出一小塑料瓶胶水，旋开瓶盖，把胶水均匀地挤到纸上，再把那张纸贴到了讣告与通知之间。于是，广告招贴栏上的新海报就由两张增加到了三张，刚刚面世的第三张海报是这样的内容：哪位先生或女士存有云阳嗤嗤道人编著，古越苏潭道人评定的四卷二十回清刊本《五凤吟》，盼与本人联系。若能割爱，定出高价，若可借阅，亦有酬谢。

5.你心满意足地离开了广告招贴栏，并且走出三步回了两次头。你回头的时候，看到你这张海报贴得有些歪斜：上边偏向讣告，下边靠近通知。你没有回去重新贴正。

6.走近食堂敞着的大门，就能闻到一种酸咸腥馊的混合气味，还能听到汇成一片的嘈杂之声，那气味和那声音，好像都黏黏乎乎地飘在空中。你朝空中伸了伸手，可什么也没抓着，食堂的一楼是学生餐厅，二楼是教工餐厅和特炒餐厅。去教工餐厅，上二楼后，要先路过特炒餐厅，也就是说，特炒餐厅等于是建在了学生餐厅与教工餐厅之间（特炒餐厅为教工服务也为学生服务，甚至为学生服务的时候更多一些。但对学生不供应酒）。你路经一楼的学生餐厅时放慢了脚步，你专心致志，步履细慢，留神着脚下湿滑的油渍。上到二楼后你才不再紧张，也有了闲心左顾右盼。二楼不像一楼那么气味剌鼻又噪声震耳，地面也要干净一些。路过香蕉苹果大鸭梨的大幅摄影图片时，你看了一眼香蕉苹果大鸭梨，路过披红挂绿的特炒餐厅门洞（只有门形，没有门板）时，你看了一眼门洞周围装饰着的红红绿绿。当然了，你的看并不是那种仔细观察或者目的明确的看，你的看只是一掠而过的扫描浏览，是一种下意识动作，相当于一个人的眼睛在目视前方的同时，对周围景物的简单照应。可恰好就是你朝披红挂绿的特炒餐厅门洞子方向看的那一眼，使一个从餐厅深处跑到门洞子口的人不知所措地站了下来。是你——那人叫出了你的名字，表情显得不太自然（他一定以为你已经先看到他了）。你听到叫声，停下脚步，也叫出了那人的名字。那人是中文系男老师。你们彼此叫完名字，在一瞬间相对无言（你也被他传染得不知所措了）。后来走廊顶头的大钟开始一下两下三下四下地敲响，你才随着钟声先打破了僵局。你今个改善哪，你大声说，吃特炒。中文系男老师也调匀了呼吸，哪呀，他故意随随便便地说，那谁请客，他说出了中文系女主任的名字，她不是不能喝嘛，就让我帮她陪陪酒。这时那个作东请客的中文系女主任也从特炒餐厅深处的一个单间冲了出来，你就说我们……中文系女主任是想向中文系男老师强调什么，可她话说到一半时，看到了你。中文系男老师心领神会地急忙脱身，特炒餐厅的门洞子底下，只剩下了你和中文系女主任站在一起。才来？中文系女主任问。才来。你回答。一块吃吧。中文系女主任说。不了，你说，你快进去陪客吧。你想继续往前边的教工餐厅走，可中文系女主任伸手拉住了你的胳膊。我也没想特意找你，她说，可你赶上了，我看还是一块吃吧。你说你知道，我是不愿凑热闹的。中文系女主任说，这回不是一个普通的饭局，也许你有必要凑这个热闹——再说，你哥们也在这呢。在你和中文系女主任一个门洞外一个门洞里地横在特炒餐厅门口说话时，呼呼啦啦地往特炒餐厅里拥的学生全得扁着身子从你们身边错进去，有些认识你或者认识中文系女主任（认识她的多）的学生还很有礼貌地和你们打招呼。吃没呢？没呢。

7.中文系女主任的客人有三个，两个男的一个女的。其中一个男的见着你没犹豫就认出了你，说他以前来学校找中文系女主任时见过你，并且还真就叫出了你的名字。你急忙伸手说对对对对，你是来过，咱们认识。另一个男的和那个女的，都来自中文系女主任家乡的那座城市，他们三个和中文系女主任曾是中学同学。陪客的有五个（算上你），除了中文系女主任中文系男老师和你，另两个是学校管人事的副校长和学校的人事处长。你非常拘束（主要是惊讶，中文系女主任请老同学吃饭这样一件小事情，竟会搬动学校的重要领导人物前来作陪），坐到人事处长和中文系男老师中间后，只埋头抽烟。人事处长小声说，她（指中文系女主任）没说有你呀。又说，要鸳梦重温了？中文系男老师则高声大嗓，倒茶让座的八面玲珑。中文系女主任显得很兴奋，满面春风地为宾主双方互做介绍，并且那介绍还特别的不拘一格……透露点细节吧，我们副校长还是一位博士之父或者说，唔，是世界之父呢，中文系女主任介绍副校长时说，他的两个女儿三个儿子，是清一色世界名牌大学毕业的洋博士，他们现在呀，分别是美国公民、法国公民、澳大利亚公民、阿根廷公民和香港公民……别看我们处长一直搞行政，不苟言笑一脸庄严的样子，中文系女主任介绍人事处长时说，他的艺术细胞可是格外发达哟，乐器里，凡是有弦儿的他就能弹出曲儿，凡是有眼儿的他就能吹成调儿……这位以前也在中文系呆过，现在是我们学校学报的编辑部主任，中文系女主任介绍你时说（还强调了学报没有副主编，主编下头就是你了），但最主要的，他在我们学校更是一个科研先锋，他满腹经纶，聪慧超群，是国内年轻一代明清小说研究专家中的佼佼者，这么说吧，他要是还在我们系里，我这个主任的位置理所当然就是他的……人事处长脸上一本正经，手在底下捅了你一下。你顾不上理他，你被中文系女主任说得如座针毡，摆手摇头挤眉弄眼。后来中文系女主任介绍她的三位老同学时都说了些什么，你根本就听不到了，你的眼睛只是聚精会神地盯牢了中文系女主任的嘴唇。中文系女主任的嘴唇上下翻飞，像一枚樱桃鲜红欲滴。酒至半酣时，你把脑袋从桌上抬起来，你问中文系女主任那个见过你的男同学是不是还在那哪儿。还在那哪儿吗？你问。见过你的男同学有点发窘，见你那时候，我到没到这边呢？他自言自语。我当时在哪儿？他问你。你吭吭哧哧却说不上来，你当时在……在……幸好人事处长在一旁敏捷地插话，替你们两人同时解围说，人家可是省人事厅主管职称评定的大处长呀。你忙说噢噢。转过头来，你又问在中文系女主任家乡那座城市工作的男同学具体做什么工作。你在哪个单位？你问。这回中文系男老师抢着替他回答你说，人家可是那座城市的市委组织部长，还是常委呢。中文系女主任赶在你问她的女同学在哪工作之前告诉你说，他们（指来自她家乡那座城市的男女同学）是两口子，她（指她的女同学）是市妇联的副主任。你说噢噢噢噢，好好好好。你端起啤酒杯，和中文系女主任的三位同学分别碰了一下。我不能喝，你说，可冲着你们是她（指中文系女主任）的老同学好朋友，我干了。后来别人说话，你又没话可说了，你光抽烟。等到别人不说话时，你忽然再度抬头，大呼小叫地对中文系男老师说，你划拳呀，你划划你那蒙古拳，嘿，跟演木偶戏似的，给客人表演表演……

8.在广告招贴栏与阅报栏之间的熊猫垃圾箱前，你拄着肮脏的熊猫脑袋哇哇大吐，秽物溅了你满脸满身。

9.新分配来的女编辑把你从长沙发上摇醒。主任，醒醒，她的脸对着你的脸说，下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