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花去了大半个白天的时间,终于收寻到了采访目标。一开始,你往火葬场挂电话,打听死人的事儿。火葬场那个接电话的女人挺热情,说欢迎你去。你告诉她还没死呢,又说了你是想知道什么。那女人就有点不高兴了。城里的人可不像你们农村老家的人(她听出了你的口音),常常死在家里的坑头上。城里的人即使没救了也要死在医院。你恍然大悟。你便就近去了家医院。那是家小医院,病人鬼哭狼嚎,医生凶神恶煞。可小医院的人也知道×××的名字,说,像×××那样的人物,怎么能死在咱这种医院呢(他们把自卑转化成一种针对你的敌意)。经过反复询问,你才了解到×××有可能死在哪家医院。你就去了,脸上还挂出挺得意的神色。你去的那家医院,的确是个高档医院,优雅静谧,如同花园,根本就看不到那些鬼哭狼嚎的病人和凶神恶煞的医生。当然看门的老头也很严格,好像他负责的是出国签证,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进入大门。进门以后,你看到了一些穿白大褂的人,没穿白大褂的人除了那个看门老头,再就是一个20多岁的小伙子。你朝一个距你最近的穿白大褂的人走去。可这时那个距你很远的没穿白大褂的小伙子也看到你了,一看到你,他兴高采烈地就向你迎来,似乎他早已与你在此有约。你迟疑起来,不敢再动。你看到,那个没穿白大褂的小伙子向你走来的脚步越来越快,后来为了抄近道,干脆踩着一畦茵茵花草开始了冲刺。他那张幸福的娃娃脸灰突突的,一副睡眠不足疲惫不堪的样子。你们站到了一起,没等你开口,他就眉飞色舞地先说话了。大哥,我养儿子了!他自豪地拍了拍他干瘪的胸脯,似乎是要隐喻他身子虽单薄生殖能力却并不含糊。你是我出医院楼门口后遇到的第一个医院以外的人,你肯定是贵人。你说句我儿子有出息有作为大福大贵长命百岁一类的话,我给你五十块钱。他把另一只手里那张绿色的五十元钞票举了起来,像举着一面在微风里抖动的褪色灵幡。在他说话时,你始终在四处张望,只是用脸上的笑容配合他的情绪。见他把话说完了,该你的了,你才点着头咕哝道,麻烦你,太平间在哪?你的问话一出口,把小伙子闹愣了,他看你半天才醒过腔来,突然唾沫四溅地破口大骂:操你妈了个×的!那种恶狠狠的样子,像要吃人。你忙改口,对不起,我问错了,×××还没死,他不可能呆在太平间里。你歉意地笑了笑,把骂你的小伙子留在身后,绕过花坛,向一幢白楼走去。
2.从外边看,白楼与其他大楼没什么区别,只是被设计者构思怪异地折了几折,形成了一个大大的“m”型;但进入里边,你发现它的曲折通道比想象的要复杂得多,简直形同迷宫。有时你走了好久,以为是从那个大“m”的这一角走到了那一角,可仔细一看,却认出了旁边的厕所正是你刚才抽烟的地方。幸好是白天,你总能及时地迷途知返,并找到新路。后来,你几乎问遍了所有穿白大褂的人和不穿白大褂的人,你对人申述了上百次理由,你还上百次地把记者证掏出来给人过目审查,这才打听出来,×××根本就没在这个花园医院里住院,也没在其他不是花园的医院里住院。至于在哪,没人告诉你。
3.你在街上路过一个公用电话亭时,灵机一动,掏出了你采访包里的电话本和手提电话。
4.据一个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始终呆在自己的家里。据另一个消息灵通人士透露,×××的确快死了,正在接受抢救。
5.×××住在城区北部的安乐窝,安乐窝大院里不光没有宾馆旅社,门口还有站岗的军人,壁垒森严如同监狱(一般外人要进安乐窝,得先在门卫详细登记。门卫替来人拨通要去的人家的电话,主人认可了来人,门卫才放行)。你没贸然闯上去申请训斥,你只是一圈一圈地绕着安乐窝大院观察徘徊。许久之后,你看天已向晚,便就近走进了一家叫怡春堂的个体旅社。
6.个体旅社的接待员是个中年妇女,在她身后的单人床上,七扭八歪地挤坐着四五个年轻姑娘,个顶个都浓妆艳抹,但表情冷漠。负责接待的中年妇女热情地问你是不是住店,几个人。你说是住店,就我一个人,同时把身份证递了过去。中年妇女看了看你的身份证,就找出一份单子往上填写,嘴里说,本市的哈。你有点尴尬。你咕咕哝哝地解释说虽然我本市的可我不回家却来住店是因为我有我的理由和需要(你的“需要”这个词让床上那几个表情冷漠的姑娘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你从你的金黄色采访包里掏出了记者证。我是记者,你说,是采访需要,你强调了一句。可你话没说完,中年妇女的笔就停了下来,她身后床上那几个先表情冷漠后挤眉弄眼的姑娘也都像被扎了一针,从床上跳起来。中年妇女捧着你的记者证,看得一丝不苟。你是记者?她自言自语。她身后凑上来的姑娘们也定定地看记者证上的照片和钢印,然后看你。他是记者。她们帮助中年妇女进一步确认你的身份。中年妇女呆愣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把身份证和记者证都还给你。对不起,她说,我们这里没床位了。你说,怎么能呢,刚才你还说……中年妇女脸上堆笑,但态度坚决。实在对不起,真没有了。她身后的那几个姑娘,也争先恐后地离开了小小的接待室,眨眼之间就没了踪影,只把浓重的香气留在屋里。你只好莫名其妙地离开了怡春堂,重新换一家旅社。可重新换一家旅社也是一样,再换一家旅社还是一样。百乐门、来香楼、怀凤阁、翠秀廊……不管你出现在哪家的接待室门口,负责接待的人都笑容可掬地说:我们客满。你这时才若有所悟。你把记者证收了起来。在一家叫欢喜宫的小旅社,你不待人家驱赶,就首先争辩说,虽然我是记者,但并没有采访你们几家旅社的任务,你们尽管放心。负责接待你的小个子男人看上去挺有同情心。可他犹豫半天,仍然不敢接纳你。我倒没什么,多个客人我还多份提成呢,他说,可老板不让。然后他又帮你出主意道,要不你自己带个女朋友来吧,这样也算利益共享,风险均担……你看了他一会儿,点点头。
7.离开欢喜宫,天已黑了,你回头看看与你距离越来越远的安乐窝,不再继续往前走。你往回走,往安乐窝和×××那个方向走,那里有一幢住宅楼。
8.是一幢旧得没有模样的五层楼,很长,有六个门洞。你先走进左边数第三个门洞,贴着一侧的墙壁(另一侧的墙壁上靠满了自行车),慢慢往上爬。从三楼开始,自行车减少了,走廊变得宽阔起来。后两层楼,你爬得就快了。站在五楼靠楼梯的门前,你平缓了一会儿喘息,举手敲门。门没开,但有一个声音传了出来,问找谁。你说了一个名字,里边说没有这人,又说神经病。你说对不起,就下了五楼,出这个门洞,钻进右边数的第三个门洞。这回你爬楼梯的速度大大加快了(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和身边的障碍),眨眼之间,你就站在了这个门洞里五楼靠楼梯的那扇门前。你敲门,里边也是问找谁,但你听出来是你女朋友的声音,你就大声说是我。你的女朋友把你迎进屋去,又惊又喜。她问你你怎么来了,又问你晚饭吃了没有,不等你回答,她就指示她妈去给你热饭。在你吃饭的时候,你女朋友,你女朋友她爸她妈,三个已经吃完了晚饭的人都坐在你身边,陪你。你女朋友她爸和你说话,问你最近中央有什么新精神,省里有什么新精神,市里有什么新精神。你就把你知道的一些人们常称之为“精神”的东西讲给他听,听得他时而目瞪口呆,时而开怀大笑,时而啧啧点头。你女朋友她妈和你女朋友不怎么插言,偶尔插一句也只是吃呀,好吃不,再吃点。吃完饭后,你悄悄问你女朋友晚上能不能陪你去欢喜宫住。你女朋友说,为什么不住家里?你拍拍脑门笑了起来,对对对,住家里还更近呢。你女朋友没注意你说什么,她已经去告诉她妈你今晚住这。
9.你女朋友家住三室一厅的房子。现在,(像以往你住在这里那样)你女朋友她妈去客厅的长沙发上准备被褥,意思是你住那里(尽管她也知道,哪回你也没住那里,哪回你都是在你女朋友的席梦思床上和你女朋友同床共枕)。你帮你女朋友她妈抱枕头,看到了你女朋友她妈哈下腰后,从睡衣胸口露出来的乳房。那两个乳房大而白,你把眼睛移开,似看非看。你女朋友她妈伸出一只手来,可你忘了把枕头给她。她也不再坚持,缩回手去,以原来的姿势抻被角。这时你女朋友喊你,你才扭过头去,把枕头放到沙发上,和你女朋友一起进到了她的房间。
10.你女朋友的房间非常整洁,墙上有一些电影明星的照片,中国的外国的,大幅的小幅的,男人的女人的。在他们中间,是你的照片。你女朋友拉着你在那些电影明星和你自己的注视下接吻,还用她小巧的鼻头一左一右地蹭你的两边鼻翼。缓气儿的时候,你女朋友说你嘴里有一股怪味。你松开了她,说刚吃完饭,嘴不干净。你说,一会儿你爸你妈回屋了,我得去卫生间刷刷牙。你女朋友不放过你,她说她不嫌你,把嘴又凑了过来,吻的面积也扩大了。你的嘴唇有些发干,腮帮子反倒湿漉漉的。你挣脱出来,把你住进她家的目的说了,你说没准得多住几天呢。你女朋友高兴极了,说咱俩那就真成两口子了。又和你接吻。你腾出嘴来提醒她,别两口子两口子的,我可从来都没想过结婚的事。你女朋友说,你这人心真狠,我这么感化你也感化不了吗?你说,这不是感化的事,从咱们认识那天起,我就是这么对你说的。你女朋友说,那我就继续感化你。她说着解开了你的裤带,你也解开了她的裤带。你们咬牙屏气地贴在一起。你女朋友她妈在外边喊,开始了。你女朋友说,这集……没意思……
11.这天夜里,你女朋友的爸爸妈妈回到他们的房间以后,你蹑手蹑脚地来到客厅,把沙发上的被子弄乱。你女朋友站在背后吃吃地笑,说你这叫掩耳盗铃。可见你真的躺到了沙发上,她又慌了,问你怎么了。你想了一下,说今天起得太早,又跑了一天,已经疲惫不堪了,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觉。你女朋友的情绪一落千丈,说你不和我睡了?你说咱们不是睡完了吗?她说你以为我只是需要你和我那么一下子就行了吗?她说,看来你是真的对我有意见了,不爱我了。你忙说没意见,我爱你。但你女朋友固执地说,你要是睡在客厅里,就说明是对我有意见,不爱我。你说没意见没意见真的没意见,我爱你我爱你真的我爱你,但还是从沙发上爬起来,去了你女朋友的房间。
12.第二天,你又是早早就醒了。你和你女朋友都一丝不挂,你仰着,她侧着,她的一条胳膊一条腿压在你胸脯前肚子上。你把你女朋友的腿从你肚子那里移开。可你女朋友的腿划了个弧重又压了上去。你只好把你女朋友完全推开,坐起身子穿上衣服。你轻手轻脚地下地,开门关门,朝卫生间走去。卫生间的门虚掩着,你嘴里发出咝咝的声音,一头闯了进去,看见你女朋友的妈妈正在座便器上坐着。你忙退出来道了声对不起。你女朋友的妈妈脸上现出尴尬的微笑,但她还是回了句没关系。你转身拐到阳台上,蹦蹦达达地尽力将双腿夹紧。
13.天空有点阴晦,太阳很瘦弱很苍白,一副受了委屈的样子。当然这也就得算作早晨了。阳台下面的街道上,行人不少,跑步骑车练猴拳吊嗓子,干什么的都有,好像他们是要人为地制造出一个生机勃勃的早晨来。辛勤的小贩们也支开了他们的早点摊子,摆桌子、生炉子、涮碗、揉面、擤鼻涕、撮煤球,都是用同一双手。他们嘴里喊着包子馄饨油条馅饼大米粥小咸菜,冲每一个路经他们身边的行人微笑招手。你的视线离开下边,把头略微抬起来一点。直线距离也就是三四十米吧,绿树掩映中的安乐窝大院进入了你的眼帘。大门口那两个站岗的小兵,(肯定是太乏太困了)吊儿郎当地歪在门垛子上,表情呆滞,神色麻木。他们看着那些在他们身边跑进跑出的晨练者,就像看着一群蚂蚁的徒劳往返,似乎任何人出入那座八面威风的深宅大院,都与他们没有关系。你的双脚不再蹦达了,你冲着站岗的小兵那里愣神儿。恰在这时,你的肩膀被一只手搂住了。你抖了一下,随之你看到,是你女朋友。她把胸脯软软地贴在你胳膊上,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你。你发什么呆呢?她面色鲜嫩,声调娇柔。你说,我想出了进入安乐窝的办法。什么办法,她问。你说,以后早晨我可以穿上运动服,一头热汗地径直跑进去,那两个站岗的小兵一定以为我也像别人那么住在院里,是不会管我的……可不等你把话说完,你女朋友就摆起手来。不行不行,你这是一厢情愿,她说,你以为那些站岗的都白给吗?你别看他们心不在焉跟瘟鸡似的,可要是有个生人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立马就会变成警犬。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收回目光,盯住了你女朋友鲜嫩的脸颊。你坏——她轻轻地打了你一下,你又讽刺我……我讽刺你?你迷惑不解地问,我为什么要讽刺——你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你女朋友她妈从阳台门口探出头来,并且叫着你的名字说,快点来吧。你点点头,往阳台门口走。你女朋友忙问,干什么去?你和她妈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都未回答。这样,你女朋友就被你和她妈扔在了阳台上。
14.吃完早饭,你女朋友和她爸她妈都上班了,把你独自留在家里。你把刚刚用过的碗筷都刷洗一遍,又把你和你女朋友昨天晚上换下来的裤衩也洗了出来,还有你女朋友的一个海绵胸罩。四个饭碗,两个盘子,八支筷子,加上两条裤衩一只胸罩,统共也没有多少东西(洗起来不过瘾)。你在各个房间里寻找起来。枕巾呀,沙发罩呀,墙上挂着的夹克衫(你女朋友她爸的)呀,叠放在枕头上的裙式睡衣(你女朋友她妈的)呀,都很干净。你就放弃了寻找,把水池子收拾利索,回屋坐到了你女朋友的写字桌前。你拿出她抽屉里的白纸,写了封信,信的内容是赞美你的女朋友和你女朋友的家人。好像她从来都是我的妈妈。在写到你女朋友的妈妈时,你这样写道。然后,你又向那些还没有女朋友的独身男人建议,要赶紧找女朋友,并且要找那种有着优秀父母的姑娘做女朋友。
15.在你写信的过程中,来过一个电话,用另一个名字称呼你还说要让你作主撑腰。你说我不叫这个名字,全报社也没有叫这个名字的。对方说,什么报社?你连忙说抱歉,你说我昏头了,我这不是在报社。对方问你是谁。你说我告诉你我是谁你也不认识我,反正我不叫你说的那个名字,叫那个名字的人上班去了。对方又说,我就是在班上挂的电话,他没来。你说那我就不知道他到哪儿去了,不过他真没在家。对方说那你找个他家人说话,他妻子他女儿都行。你说他妻子他女儿也都上班了,家里只有我。对方狐疑地说,人家家里没人,你在那干什么?你说对对,你提醒了我,我还有正事儿呢。你就赶紧把信收尾,开始给消息灵通人士挂电话。在电话里,一个消息灵通人士谈了×××的这事,另一个消息灵通人士谈了×××的那事,再一个消息灵通人士谈了×××的其他事。你飞速地在纸上做着记录,间或打断他们就一两个细枝末节提出问题。消息灵通人士常常爱信口开河,但这会儿他们把话匣子一打开,你就说够了够了。你说,我不能在一篇稿子里把材料用尽,我再写稿时,还得找你们呢。放下电话,你就开始写关于×××的稿子,这是你写的第一篇关于×××的稿子。
16.快到中午时,又来了一个电话,是你女朋友挂回来的。她说她中午有事,回不来了,让你自己吃饭。她告诉你冰箱的冷藏柜里有速冻饺子。你拉开冰箱门看了一眼,回答她是有速冻饺子。然后她又问你这一上午干什么了,你说写了篇稿子,又写了封信。(她知道你有爱写信的习惯)她醋意很浓地说,你总写信,总写信!你说是的,我总写信,接着就不知说什么好了。你女朋友声音幽怨地问你这封信是写给谁的。你随口答道,是写给你的。你女朋友这才高兴起来,说晚上我也许会有好消息带给你。你给我信,我给你好消息,你说好吗?你女朋友说。你说好的,同时把桌上那封写好的信一点点撕碎,拢成一团,扔进了厨房的垃圾袋里。
17.亲爱的……你在吃完速冻饺子后,又在白纸上写信。这一回的信开始就很完整,没有空出两格。你在你女朋友的名字后边没写“你好”,但前边加了个定语“亲爱的”。亲爱的,你写道,有一点别人不太了解,好像我总写信,一定是有许多朋友,甚至是情人。其实不是这样。你可以给朋友写信,也完全可以给不是朋友的人写信;你可以给认识的人写信,也完全可以给不认识的人写信;你可以把写好的信寄出去,也完全可以把写好的信继续放在手里。这里的关键是写信,写是目的,写是原因,写是理由。而读信则是另一回事了。我常写信,却并不怎么读信。有时候别人寄给我的信在我抽屉里锁了许久,我拿出来看看信皮,上面的邮戳会提醒我这是一封旧信,我就会毫不犹豫地将它扔进纸蒌。谁都清楚,如果不是为了搞什么研究,读一封旧信是没有意义的……
18.下午你读完了一本书,《为什么需要家庭》。
19.傍晚是你女朋友的妈妈先下班的,她买了许多菜,并说她丈夫下班时还会带酒来。不是一般的酒,是外国酒。她说。是别人送他的,他都锁在办公室的柜子里,特殊情况下才拿出来喝。你说今天有什么特殊情况吗。你女朋友的妈妈说今天你来了还不特殊吗。你提醒你女朋友的妈妈说,我昨天就来了。你女朋友的妈妈一时倒叫你说得无言以对了。后来,你和你女朋友的妈妈就一齐挤进了厨房里,你帮她择菜洗菜。你女朋友的妈妈很熟练地切肉剖鱼,还把鸡蛋打到盆里,和上面,使劲地搅。她问你老家的亲人是不是都好,又说你的气质很高雅,一点儿也不像从农村出来的,还说你虽然不像农村孩子,可又保持了农村孩子的良好品质。比如,她说,你不仅朴素诚实,还勤快能干。你说这算什么,你抖了抖手里的蔬菜。可你女朋友的妈妈却用头点了一下挂在阳台绳子上的裤衩胸罩。你的脸有点儿红,你说本来我是想多洗点的,可再没找着什么该洗的东西。你女朋友的妈妈笑着说,洗洗涮涮这样的活,你不干也行,男人首先要把事业干好。你说我也总希望把事业干好,可一直没什么事业。你女朋友的妈妈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继续说,你有事业,你当记者,这是最大的事业了。像咱家你叔,那才是没事业呢,天天就是你整我我整你的,心思全用到算计人上去了。我的意思是,你要珍惜你的事业,当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她这时在切一个肥唇外翻的猪拱嘴,虽然菜刀飞快,紧贴手指,可她并不看刀看手而是看你。你替她看她的刀和手,同时说,我真没事业,你别误会,我不是客气,我真没……你女朋友的妈妈有点不高兴了,那你说,你当记者应该算什么?你说,算什么?什么也不算,就是——每个人都该有个开工资的地方,我开工资的地方,恰好在报社,而在报社工作,就是那么些事儿,我只不过做了其中的一项而已,那怎么能叫事业呢?你女朋友的妈妈脸色越来越难看了。你真这么想的?是呀,我真这么想的。那你未免太不求上进了。我不是不求上进。不是不求上进你为什么要这么想?我这么想……我这么想是因为我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咳,你这样呀——你女朋友的妈妈说,怎么能保证我女儿一辈子幸福呢?你说,我没说过我能保证让她一辈子幸福呀。真的,我不是那种山盟海誓吹牛皮说大话的人,我连我自己是不是能一辈子幸福都还不知道呢,怎么敢去保证……这时门开了,是你女朋友走了进来。你松了口气,刚抬头向她打了声招呼,她妈妈就迎了过去,拦住女儿说,你来,我得跟你谈谈。过了一会儿,门又开了,是你女朋友的爸爸走了进来。他进门一看到你,就哎哟一声说该死,酒我忘带回来了,然后就向外走,说我这就去买这就去买,买最好的。你女朋友的妈妈闻声在里屋叫道,算了,不用买了。停了一下,她又发着无名火冲出来,我不是告诉你一进办公室就先把酒找出来放兜子里嘛。你女朋友的爸爸高声解释道,从我一上班,办公室里就不断来人,我根本没有一点自己的时间。他说完开门走出了屋子。你女朋友的妈妈还想喊叫,但被你女朋友一脸凶相地推开了。你顺势追了出去,小声对你女朋友的爸爸说,上午有个电话——说在单位找不着你。你女朋友的爸爸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握住你手,也小声说,谢谢,然后才冲下楼去。
20.一回到你女朋友的房间,你女朋友脸上的凶相就慢慢消退了。你问她怎么了,她说没怎么,她说我妈烦人,她又说跟你没关系,她还说都是我家自己的事儿,你要是有什么不爱听的,就当没听着,别往心里去。你说那当然了,你家的事情我没权干涉。这时你女朋友看到了你写的信,她脸上的不快就一扫而光了,她一把把桌上的信拿了起来。那信的抬头有她的名字,前边还有“亲爱的”,她读信的表情甜蜜幸福。读完信后,她说这一天她可想你了,问你是不是也想她。你说想,她就把嘴递给了你。你们吻了一会儿。她问你你怎么不问我,你问她我问你什么,她说我不是说了有可能带回来好消息吗,你说那你告诉我吧,是什么好消息。你女朋友立刻变得神秘兮兮,卖着关子说,我可是为你,你第一不要吃醋,第二不要讽刺我。你说我不吃醋,也不讽刺你,你说吧。她就说,她能够帮你住进安乐窝去。你说在你家住得好好的,干嘛要住到安乐窝去。她说你这人哪,你不是要采访……你说噢噢噢,那太好了,就把她紧紧地搂在了怀里。
21.经过你女朋友的解释,你才明白了事情的原委:你女朋友在和你恋爱之前,在读高中时,有过一个男朋友,那男朋友的家就住在安乐窝里。他们是在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分手的。你女朋友比较清醒,她说他们分手的表面原因是一个在本地读书,一个去外地求学;但门不当户不对才是根本原因。(以上这些情况,你女朋友以前就告诉过你;而以下这些情况,是你女朋友新提供的)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大学毕业后,又回到了这座故乡城市,尽管你女朋友与他再无联系,但对他的现状还是有所了解。如今你欲进入安乐窝这件事,使你女朋友想到了她的前男朋友,今天上午,她就给她的前男朋友挂去了电话,并且中午一道吃了顿快餐。那个前男朋友比较爽快,听了你女朋友的求援二话没说,当即表示可以让你女朋友和你住进他家。他说正好这一段他爸爸妈妈去了欧洲五国,他一人在家挺寂寞的,他很欢迎有人给他作伴。
22.酒足饭饱后,你们这两对男女——你女朋友的爸爸妈妈、你和你女朋友——分别堂而皇之地进入了两个房间。这一夜,客厅里的长沙发上,没有象征性地摆一套被褥。你女朋友的妈妈对你女朋友说,你有点过分了。你说,我还是住客厅吧。你女朋友说,反正明天就走了,不管她。
23.那个家伙,仪表堂堂,风流倜傥,说出话来还一口京腔。你好。(比如他居高临下但又礼贤下士地跟你打招呼,即使你对他那翩翩风度忽略不计,光那声音,就足以让你对他另眼相看。他说你好,并没有故意将尾音展开,也就是说,他没有把紧密相连的“你好”两个单字变成“你——好——”这样两个装腔作势的起伏长调。但是他音域宽厚,气量充沛,简洁的“你好”里,又绝对包含了起伏长调“你——好——”的成份)他居高临下但又礼贤下士地跟你打招呼。这就是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
24.前男朋友在门口迎接你们。这是一幢古色古香的二层小楼,日本式的,墙表新近刷过涂料,多少破坏了一些古旧的效果。但进屋之后,那种日久年深地积蓄起来的威严气概还是能够一览无遗的:高举架,大间量,栗色地板,镂花木楼梯,枝形流苏吊灯,镶嵌拼接式单门双窗……惟一的缺点是作为住宅,多少给人一些压抑的感觉。另外,各个房间的家具,也都像故宫的藏品。前男朋友先把你们带到二楼的客房,你们住这儿,他说,新被罩床单我没找着,不过不脏,就上个月我姐从日本回来住过两宿。我对这家没数,爸妈一走,阿姨也放假了,我只能对付。你和你女朋友连说没关系,这就挺好。放好你们带的东西,前男朋友又领你们参观其他房间(其实是领你。你女朋友不用谁领,她对这里毫不陌生,她等于是旧地重游)。我送阿姨的布娃娃还在这呢,你女朋友说。你爸你妈这屋一点变化都没有,你女朋友说。你墙上那幅安格尔的浴女呢?你女朋友说。现在你连红烧肉都会做了吗?你女朋友说。
25.推开你和你女朋友住的这间客房的窗子,花草的幽香和泥土的气息,慢慢充溢了整个房间。你女朋友尽量松弛地仰躺在床上,摆弄一只黑木雕刻的透光小房子,她的前男朋友拉你站在窗前。那个窗子,他指着不远处一座与你们这幢格局一样的二层小楼的一扇窗子说,就是×××房间的。这一两天,我争取带你去他家看看;不过得先打招呼,他家人毛病大。你说实在是太谢谢你了。他说你们先休息吧,就出去了。风有点儿凉,你关上窗户,回头去看你女朋友。你女朋友好像在全神贯注地摆弄手里的工艺品小房子,可眼角的余光却有些畏葸地在你脸上扫来扫去。你靠向床铺,俯下身去,双手不断加力地按住了她的两边肩胛骨。你女朋友显得很慌乱,你怎么了?她说,你要干什么?她的手还举着,她手上的工艺品小房子隔在她的脸和你的脸之间。透过支架的缝隙,她的脸变得支离破碎。你什么也不说,只是粗暴地夺下她的小房子,扔到一边,又手忙脚乱地去扒她的裤子。你女朋友奋力反抗,干什么你!你还是什么也不说,对你女朋友的进攻是无声无息的。后来你女朋友放弃了抵抗,任你摆布。可是你这才发现,你根本不行,身体好像不是你的。
26.温热的水里,被你女朋友放了一种什么东西,比洗衣粉还厉害,泡沫大极了。她的头从浴盆的那一端露出来,你的头从浴盆的这一端露出来,中间是起伏跌宕的泡沫雪峰。下面是水,水下面是你们交织在一起的四条腿。你们的四只手基本上各行其事,揉搓自己的脖颈、前胸、腋下、肩头、脊梁、后腰、两胯、腹股沟,偶尔也探出去替对方揉搓。一些纤细的灰尘和皮屑,从手掌滑过的地方脱离出来,积到盆底。泡沫仍白,浴水仍温。
27.这他妈的是什么玩艺?你问的是那些泡沫。你女朋友怯怯地笑着。你现在行了。她说。
28.安乐窝大院的中央部分,有一个规模不大但却品种齐全的副食商店,东西普遍比外边便宜。你和你女朋友朝那里走去,她浓黑的头发尚在滴水,腴嫩的两颊白里透粉。在副食商店,一个卖带鱼的年轻女营业员问你女朋友,用什么东西洗的头发?sylvia plath,你女朋友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卖带鱼的女营业员噢了一声,又问,哪国的?英国的。你女朋友说。在卖猪肉的柜台前,又有一个女营业员问你女朋友洒的什么香水。virgina woolf,这回你女朋友回答得很快,看上去也更骄傲一些,并主动告诉人家,是美国的。怪不得呢,那个女营业员抽了抽鼻子。从副食店出来,你问你女朋友,你是不是有一百多年没怎么看书了?你什么意思?你女朋友停住脚,警惕地看你。你说你把国别搞混了。你说,普拉斯是美国人,而伍尔芙才是英国人。你女朋友不顾商店门前人来人往,贴上去使劲亲你一口。你太可爱了,她说。你们离开商店,特意从×××家的小楼前绕了一下,听到从他家窗口传出来争吵声。在×××家门口,你们看到,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从门里匆匆忙忙地走了出来,好像在生气。
29.在厨房里也能工作。你女朋友的工作是做菜,你的工作是写稿,她要求你只在她的视野之内活动。我爱你。她干一会儿活就这样说一句,你忙停下笔说我也爱你。后来你女朋友的声音有点不对,你抬头去看,见她眼含泪水。距她一米远的地方,是你;距她一尺远的地方,是一小盆已经切碎了的洋葱。
30.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回来时,带来个女的,是个少妇,也拎了不少鸡鱼肉菜。前男朋友见你女朋友把菜做得差不离了,就说真不好意思,又对少妇说,我说你4点半过来太晚了吧,还得让客人亲自动手。你女朋友针锋相对地指着少妇对前男朋友说,人家不也是客人吗。前男朋友和那少妇都笑了,你女朋友有点尴尬。你女朋友在那少妇的帮助下,把她做的菜一一摆上了桌子,最后,她从冰箱里拿出半碗红烧肉,对少妇说,把你这个菜也热热端上去吧。我的菜,少妇说,怎么是我的菜?她神色茫然。你女朋友顿了一下。不是你以前做的吗?不是。那是谁做的?我怎么知道。好,那就不上了。你女朋友把半碗红烧肉又放回冰箱,最后一个坐到了餐桌前。伴着cd盘中柔和的舞曲音乐,你们喝红酒、让菜、交谈。(那个热情开朗的少妇,要么是有着良好的教养,要么是对你与你女朋友以及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之间的关系已经了如指掌。她一句不该问的也不问,只说一些谁都多少有点兴趣但与谁都关系不大的话)商业城着火的事必须压下去,不然让你们新闻单位做起文章来,市里省里的头头可都吃不消。那个校长非毙不可,性质太恶劣了,是不是有好几个女学生还不满14岁呢?他们演艺圈玩得那才叫开心呢,通电,明白什么叫通电吗……显然,她和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是对儿情人,年龄不能说明任何问题。在酒精的作用下,他们的表现越来越亲昵。你女朋友和你也亲昵起来,好像是为了示威。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前男朋友和少妇站了起来,随着乐曲跳舞,是贴面舞。等下一支舞曲开始时,他们分别邀请你和你女朋友。你和你女朋友都只好顺其自然地接受了邀请。少妇和你贴得越来越近。你们年轻小伙子的气味都和那些上岁数的人不一样,她说。你很拘束,你偷偷看了一眼你女朋友和那个前男朋友,他们也是贴在一起的。但他们在说什么你听不清楚。后来你们又跳了一曲,你女朋友就把你从少妇手里拉了过去,只和你跳(当然她做得比较自然)。你悄悄说这样不好。她不吭声,只是把你搂得更紧,好像怕你突然消失。再后来,她说她困了。另一对意犹未尽地对视一眼,也只得同意散了。回到你们住的客房,你和你女朋友都没有立刻睡着,也没说什么,只是听着另一个房间里那一对儿情人的欢声笑语。虽然各个房间都封闭得很好,可那个房间好像并没关门,少妇的喊叫声(不仅丝毫没有节制,甚至还有意夸张)声震屋瓦。
31.连抽了两根烟,你还是坐不下来,只心烦意乱地站在窗前。窗外那幢小楼和你呆的这幢小楼一样,死气沉沉,就像荒冢。一辆汽车从窗子左手那一侧的甬路上驶过,接着又一辆,又一辆(虽然汽车是活动的,但发出来的,也只不过是一种无声无息的声音)。
32.书房在一楼,挨着客厅,写字台上已落了薄薄的一层灰。你在书架上找来找去,并没让哪本书在你眼前多停留一会儿。你很厌烦地把那些书扔开,再摆回原处。你摆书的时候,由于用力过猛,使书架晃了一下,在书架后边,传来了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你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摸到了一个信口袋。你把信口袋用手指夹出来,看到那是一只年深日久的信口袋,上边已经挂满了灰尘。信口袋很厚,没有封口,你的拇指和食指在两侧一捏,就发现了里边是钱。都是十元的。你急忙把装钱的信口袋又塞进了书架与墙之间,并将书架挤紧。
33.回到客房,你开始写信,而且是一口气写了三封。第一封信的内容是关于梦魇的,第二封信的内容是关于别墅式建筑的,第三封信的内容是关于性交时所发出的声音的。写完后,你读了一遍,边读边笑,边笑边做一点适当的修改。对待废字废句,你一概用墨水涂实;后补的掉字掉句,你全部用线引到天头地角和两端的空白处。(还是像以前那样,信的第一行头两格应该写名字的地方,你给空了出来)你把三封信分别装入三个信封中。
34.传呼机发出柔和的声响,你循声站起身来。你从采访包里拿出手提电话,发现电池没电了。你出门去推你女朋友前男朋友的房门(那屋有电话),可碰了锁头,你便下楼到客厅去回电话。是一个同行找你。同行不是与你同一报社的同事,是另一家新闻单位的。他说他往报社挂了电话,报社说你没上班。你忙说,我这也算上班,我是出来采访了,采访×××。同行一听很高兴,是吗?他说,恰好我们单位也是安排我采访×××的,咱们应该通通气。你现在在哪儿?他问。你得意地告诉他,你在与×××家只有咫尺之遥的地方。同行惊讶地喊了起来,问你“遥”到什么程度。你及时收住话头,说不超过五百米。同行泄气了,说怡春堂百乐门来香楼怀凤阁翠秀廊欢喜宫与安乐窝都不超过五百米。我们最好约个地方见见面,他说,交换一下信息。你说我同意。
35.……记载表明,中国高僧慧深在公元五世纪即已横渡太平洋到达美洲,比哥伦布早一千年。美国学者亨利埃塔·摩兹为了证实这段历史记载,从中国南方开始,不畏艰辛,探查了慧深所声称的路线。她说,大约一万三千英里,完全可以把那位僧人带到美国加利福尼亚南部……也就是说,早在公元前一千一百年前后我国殷商时代,中国人就已到达美洲,这不仅比哥伦布早了两千多年,而且比慧深也早一千几百年……最近几年又有人根据六十年代在我国江南两处原始遗址中出土的6粒花生种子的碳14年代测定以及对当时古越人造筏航海、宗教信仰和战争迁徙等问题的分析,提出中国人早在四千年前即已到达美洲的推测……装头测法:字从太极出,各具首尾,如果所问之事与所写之字还相差一段距离,就可以在字的上面添上几笔,如央一英;接脚测法:与上相同,只是添笔在字的下面,如田一思;包笼测法:字的全体不动,而另外将它全体包围,又成一字,如贝一测;破解测法:将字分开,从中加入数笔,如共一莫……我要这两本,你对卖书的老太太说,《中国人早于哥伦布到达美洲吗?》和《测字秘牒》。
36.你赶到“休闲时间”咖啡屋时,同行都要走了,他面前的烟灰碟里有四个烟头。他大骂你被哪个狐狸精给勾住魂了,传呼也不回。咖啡屋很静,音乐似有若无的,好几对喝咖啡的男女都看你们,倒是服务员小姐充耳不闻,显示出了良好的职业素质。你说我传呼机忘带了(你没提顺道又在书摊上买了两本书的事儿)。同行仍然不依不饶,他又说出了显大屁眼子装×一类的话。这里是咖啡屋,你说,是个挺文雅的地方,你说,要是骂人,你不该约我到这儿来。小姐过来给你倒咖啡,问你加几块方糖。你说几块都行。加糖时,有几滴咖啡从碗中溅出,把台布浸上了点点污痕,你急忙用餐巾纸去擦。小姐没说谢谢,对你的文明表示也视而不见。同行把他的烟给你推过来,你又推了回去。冲。你说。你点着了自己的烟。同行抽的是555,你抽石林。
37.周围一共有四对男女,加上你们这对男男,是五桌客人。所有的人说话声音都低,但适应了一会儿,你还是可以听到一鳞半爪的。1号桌的男人在讲诗……是的,他们全都过时了,艾略特不行,里尔克也不行,现在是……3号桌的人基本沉默,至少女的沉默。男的间或来上一句,操,能咋地15号桌的男人和女人在议论几个走红的演员,巩俐葛优什么的,他们的意见并不一致,但他们一个人的左手和另一个人的右手始终握在一起。6号桌的男女好像刚刚认识,你先说你家住哪儿,你要不说你家住哪儿我就也不……2号桌是空的,4号桌坐着你和你的同行。同行说,那你现在对×××的情况能掌握多少?你说,你们玩儿得也真太大了,一宿怎么能输那么多。
38.后来同行用他的手提电话又招来其他几个同行,你们换到了“海中鲜”酒楼。同行说现在特别流行吃大饼子咸鱼。忆苦饭。同行说。
39.五六个人很快就聚齐“海中鲜”了,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认识的说怎么总也见不着你,你说我很少有机会出来采访,不认识的就提你们报社谁谁谁和谁谁谁是我铁哥们,你有的说他跟我关系也不错,有的说虽然在一个报社我们也不太熟。接着就一边叫菜喝酒,一边说些海阔天空的话。看起来,除你之外的这些人有很多机会聚在一起,他们的对话多是隐喻式的、暗含式的、藏头露尾式的、点到为止式的。能指丰富,典故颇仍。你不怎么吱声,光出耳朵,经常性的动作只是微笑和点头。你和与你在“休闲时间”约会的同行最熟,你偶尔说话也是对他。你说你们可以组织个新闻记者联谊会了,你说你们总在一块可真叫开心,你说我也想多出来采访可领导不安排我,你说以后你们再聚别忘了也告诉我一声……同行就更加绘声绘色地给你讲外边的世界多精彩,替你大骂你们领导。菜陆续在上,都很讲究,据说有几样东西是需要每天早晨专门从大连山海关甚至广州那边空运来的。你吃得津津有味。后来菜吃得差不多了,大家开始讨论饭后的活动,提到去不去洗澡什么的。有的说去有的说不去,你说我就不去了,昨天刚洗过。有人就给你解释说是去洗桑拿浴,还有按摩小姐。至少打波呀。那人兴奋地喊。你悄悄问那个与你最熟的同行什么叫“打波”,同行说就是摸乳房。不过中国女人的乳房大部分都小,同行显得很挑剔,没劲。你说你还摸过外国人咋的。同行说他摸过俄国小姐的。但没睡过,同行遗憾地说,刚有可能睡,她们就被撵回国了。你也替同行表示遗憾,你说你看过一本书,说当年苏联红军在东北,睡了不少中国女人。同行批评你太狭隘。我可不是为了把父辈们吃的亏找回来——再说这种事儿也谈不上谁吃亏,同行说,我只是觉得俄国娘们儿性感,新鲜。这时大伙提到了一些娱乐场所的名字,议论哪家的小姐好,哪家的后台硬,哪家的哪个小姐有病不能碰,哪家因为把哪个行当管事的人得罪了刚被封门罚款……后来又说这些日子“严打”,还是哪也不去的好。于是就决定不去了,继续玩牌,并说定了去谁的办公室(不仅有牌,还有沙发和床)。他们让你也去,你说你不会玩,他们笑话你几句,也就放过你了。临近尾声时,一个同行用手提电话找来一家什么公司的人买的单。那个什么公司的人结完账后说哥几个肯定没吃好。你说吃好——可你话刚出口就被别人拦住了,那个同行说,我们给你省嘛。公司的人说,那何必呢,走走走,洗澡去还是打保龄球去,最近保龄球馆可比桑那浴火。那个同行说,我们想回去玩麻将。公司的人说,手够啦?那我不陪了,这些算我上你“傍”的(同时把一个装钱的信封拍给那个同行),我就先撤了。公司的人一走,几个同行就分信封里的钱,也要给你,你说我也不去玩,我哪能要。他们也就没坚持。离开“海中鲜”时,你对那个跟你最熟的同行说,大饼子咸鱼我还一口没吃呢。同行给你一拳说,都撑成这个样了,还大饼子咸鱼呢。你说也是。就和他们分手了。
40.临时出入证很好使,你进安乐窝大门时,虽然快半夜了,可站岗的军人什么话也没说。你借着酒意,先在×××家楼前楼后转了一圈,见有两个当兵的排着整齐的二人纵队在巡逻,你才靠向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家。你没用前男朋友借你的钥匙开门,你望望窗口泻出的灯光,按响了门铃。大门以极快的速度被打开了,前男朋友站在门口,你女朋友站在他身后。前男朋友说,回来啦。你女朋友说,你怎么才回来,干什么去了你!前男朋友很和气,你女朋友比较蛮横。你啊啊地答应着,先走进客厅(显然刚才前男朋友和你女朋友就是呆在这里的),和前男朋友对着点上烟,然后问前男朋友那谁没来呀。你说的是少妇。前男朋友说她丈夫出差回来了,她就来不了了。又说,你们当记者的总有地方吃吃喝喝,真享受。接着又说,搞到这么晚,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节目呀?你挥挥手说,啥节目,也不敢有,现在不“严打”呢吗。你口气大得非同以往。即使来点节目,也只敢当一回四大傻,没劲。四大傻?前男朋友津津有味地问道,什么叫四大傻。你变得得意起来,这你都不知道?前男朋友说,不知道。嗨,就是,你学着刚才酒桌上别人的样子摇头摆尾地说,点歌献花,亲嘴摸咂(乳房)。你有病呀!你女朋友喊。她怒气冲冲地出去一趟又折回来,把一条湿毛巾递给你,又把一杯水(刚才她喝的)推到你面前。你嬉皮笑脸地说谢谢,又小声(其实谁都能听到)对前男朋友说,我一喝多点她就不高兴。前男朋友说,女人嘛,都这样。又试探着说,她以前对我也这样。你脸上仍然堆满讨好的微笑,但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你把湿毛巾盖到头上,样子很滑稽。你女朋友夺去你头上的毛巾,又伸手拉你。丢人!她说,走吧,睡觉去!你顺从地靠在你女朋友身上,朝客厅门口走去。前男朋友没动,他浅笑着注视你们。你走到门口,又掉回头来问,去×××那,有可能吗?前男朋友说,安排好了。明天,明天休息日,他孙子接待咱。
41.这一夜你睡得很死。
42.你醒来以后,伸手到床头柜上去抓水杯。一杯浓茶还挺烫手。你端到嘴边,刚想喝,忽然又放下。你发现你女朋友没在床上。你套一条衬裤,披一件衬衫,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你看到前男朋友的卧室门紧紧关着。你踌躇起来。你把伸到那张门板前边的拳头又缩了回来,一步三回头地朝楼下走。路过楼上的厕所时,你没停步。在楼下的厨房门外,你看到你女朋友正在厨房里切面包,身旁还有果酱和待煎的鸡蛋。你长长地出了口气。你悄无声息地又回到房间,咝咝哈哈地喝下两口热茶。然后把衣服穿好,点上支烟,向厕所走。这时你女朋友正从楼下上来。你怎么没死过去、她没好气地说。你歉意地笑笑,用没拿烟的一只手在她脸上摸了一下。对不起,你说。你女朋友不再说什么。她走到前男朋友卧室门口,敲敲门,叫着前男朋友的名字说,睡醒没?吃饭了。
43.在餐厅里,前男朋友只喝了碗豆奶,就起身想走。他推说身上有点不舒服,得回房间再躺一会儿。你女朋友说,有药吗?要不要我出去买点?前男朋友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看着你女朋友的眼睛说,好药,并不是什么时候想买就能买得到的。你女朋友打岔说,也是,现在假药太多了。要不我给你弄点姜糖水吧,还是土方好使。前男朋友说不必了,我躺躺就行了,还是执意离开了餐厅。在他们这样对话的过程中,你好像什么也没听到没看到,只是专心致志地对付一粒掉到桌子上的花生米。花生米粒儿不大,还圆滚滚的,你的筷子无论怎样出击,也夹不住它的有效部位。最后在前男朋友往餐厅外走时,你一边说你好好休息吧,一边用手把那粒花生米拣起来扔进了嘴里。
44.我们离开这里吧。收拾完碗筷,你女朋友把你拉到外面,站在一小片草坪的中间,站在一大片阳光的底下。我们离开这里吧。你女朋友把这句话重复着说了两遍。你面对着×××家的小楼,说,这会儿×××死没死呢?你女朋友伸手把你的脸扳向她这边,我和你说话呢。你说,什么?她又说,我们离开这里吧!她好像要哭了似的。你说,可×××还没死呀,至少他家我也得去上一趟。你女朋友的眼泪流了出来。××××××,你就知道×××,根本不管我的死活。你怎么了?我快死了!
45.你女朋友回到楼里,然后又出来。她在赌气,你也赌气,就没看她。你又去×××家楼前转圈。转了三圈,你看看手表,又看看太阳,你回到了前男朋友家。楼里好像是空的,哪也没有你女朋友,前男朋友的房间门还关着。你坐到你住那间客房的桌前,写你的新闻稿。稿子很短,一会儿的工夫就写完了,内容是对昨天同行们关于×××的片言只语的连缀拼接。你把稿子收好,翻开《测字秘牒》,读了起来。房间里很静,整幢楼都很静,似乎窗外的安乐窝大院也很静。你让房间的门就那么敞着(如果前男朋友起床了,出来了,就不会逃过你的眼睛),在这期间,你的传呼机响过两次,是让你回呼另一只传呼机。你用手提电话试了一下,不行(电池仍未充电),就到楼下客厅去回呼,可对方久久没有反应。那两个回呼的号码,不是同一个号码。
46.中午,你合上书,提着空暖壶去楼下厨房。你回头看看听听,抓起一把花生米填进嘴里。嚼完花生米,你忽然丢下暖壶,重新回到楼上,敲前男朋友卧室的门。里边没人应声。你一推,门开了。里边没人,连有过人的气息都没有。
47.重新回到客房里,你才发现,你女朋友的东西,都没有了。你往你女朋友家里挂电话,是你女朋友的爸爸接的。他说你女朋友早上回来一趟,没说什么,在自己房间呆了一会儿,又挂几个电话,就出去了,但没说去哪。你们闹别扭了吗?你女朋友的爸爸关心地问。没有。你说。这两天你们在哪?在安乐窝。在安乐窝?为什么在那?我要采访×××。是住在——是住在——(你女朋友的爸爸跳过了前男朋友的名字,而你则像在你写好的信前填写人名那样,把前男朋友的名字说了出来)简直是胡闹!你女朋友的爸爸一旦确认了你们是住在前男朋友家,好像挨了一刀。一点志气也没有了!他咬牙切齿。接着他又缓和了口气。你们不该住到别人家去,多打扰呀。你说,不打扰,他爸爸妈妈出国了,挺寂寞的,我们陪陪他。好了,不说他了,我看你们还是回来算了。可是——别可是了,回来吧,啊。你女朋友爸爸的口吻,就像在哄一个孩子。
48.走在离开安乐窝的路上时,你的传呼机响了,也是让你回呼另一个传呼号。你走进你女朋友家后,第一件事就是挂传呼,可对方没回。你和你女朋友的爸爸妈妈一起吃了午饭,又一起聊天。过了约摸一个小时,传呼机又响了,还是让你回呼。你看了看传呼机上的回呼号码。后来这两个号码,分别还是上午那两个号码。这回你没有回呼。你女朋友的爸爸提醒你有人找你。你说算了,也不知是谁恶作剧。这时你女朋友的妈妈忽然提到(她已经不怎么直接对你说话了),应该让你女朋友也配一个传呼机(似乎是在曲折地通过你女朋友不知去向这件事表示对你的不满),又埋怨你女朋友的爸爸不该把上回别人送他的传呼机退回去。你女朋友的妈妈说,你倒是手提传呼的一应俱全了(你也是手提传呼的一应俱全了),可你看你女儿多不方便。你女朋友的爸爸说那人办事不牢靠,怎么敢收他的东西。你女朋友的爸爸又对你说,做人绝不能因小失大,尤其是你们年轻人。你说对。你女朋友的爸爸又说,这丫头(指你女朋友)怎么一疯就啥都忘了,连往回挂个电话的空都没有。你女朋友的妈妈阴阳怪气地说(没冲着你),大概被你气够呛吧?你说我们并没吵架。你女朋友的爸爸忙打圆场,你(冲你女朋友的妈妈)还不知道你女儿吗,任性,咬尖儿,说上句……
49.这时候电话铃响了。你女朋友的妈妈操起了话筒,听了一句,就喊起来,你在哪?怎么不回来?你的身子绷紧了,眼巴巴地盯着你女朋友妈妈手里的电话。你女朋友的妈妈好像看着你坐卧不宁的样子很开心。她问你为什么不回传呼?你女朋友的妈妈替女儿转达对你的审问。是她挂的吗?是你挂的吗?噢,她说是。那我回呼完她为什么不打电话?那他回呼完你为什么不打电话?你这丫头!她说她只是想知道你在哪儿。她在哪儿?他问你你在哪儿?她说一会儿回来再告诉你。她问你……这时你女朋友的爸爸说话了,对他妻子吼,你烦不烦人呀,你把电话给他(指你)不就得了吗!你女朋友的妈妈很不情愿地把电话举向你,你走过去把话筒接在手里。你听到你女朋友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欢快,好像早晨她没说过她快死了一类的话。你的声音就也轻松起来,你说我等你半天了。你女朋友说你的东西都拿回来没有。你说没有,那个采访包还在那里。你女朋友说你去取回来。你说还没去×××家呢。你女朋友说你就听我的吧,似乎又有点不耐烦了。你犹豫了片刻,但还是说,那好吧。你女朋友(声音放低因而更加缠绵地)说我想你,我爱你。你说我也是。你听到电话听筒里传出“啪”的一个咂嘴声,还有(女人)杂乱的嬉笑声,接着线路就切断了。你又举着电话听筒听了一会儿忙音,才依依不舍地放下。
50.回到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家,还是没人。你站在窗口抽烟,又朝×××家那幢小楼张望了一会儿,显得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家门窗紧闭(不深入其间,恐怕没人能看出名堂),你冲×××家骂了句操,声音很轻,然后坐下来提笔写信。这回你第一行的前两个格没有空出,在那两个格里,你把你女朋友前男朋友的名字塞了进去。你信的大意是,感谢他为你提供的帮助,他的热情友好使你很受感动。但现在你临时有一点别的事情,要离开他家,就不能当面向他告辞了,请他原谅。你在对他身体的不适表示了关心后,欢迎他有空去你们报社玩。把信写到临近结尾时,你又点了棵烟,十分为难地在地上走来走去。但最后你还是坐了下来,坚持写完……我希望,如有可能,还是劳你再为我安排一次去×××家拜访的机会。你重读信时,脸有点儿发红。你把信折了一下,与你的安乐窝临时出入证和门钥匙一并放在桌上显眼处,磨磨蹭蹭地离开了前男朋友家。
51.走出楼门,将大门带死,你发现,在×××家楼门前,停着一辆异常豪华的银辉色轿车。你叫不出那辆车的名字,你只是默念了一遍那辆车上很小的牌号。
52.敲响你女朋友家房门时,你女朋友来开的门,她用眼睛瞪你,好像还在生气。你把她拉进她的房间,主动地拥抱她、吻她、说爱她,她就不生气了,改用欣赏的目光久别重逢那样打量你。她还体贴地把你右臂处不知在哪蹭上的灰尘拍了下去。你提到了她前男朋友的名字,你说你为什么——她立刻说,不提他了,咱不用他也行。你女朋友从你怀中脱开身子,拿过她的小坤包,掏出几张纸,得意洋洋地递给你。你看到是一些关于×××的新资料。你可真是神通广大,你惊喜地叫。我当记者也行吧,你女朋友说。这绝对是关于×××的最独家新闻,你说,你从哪搞到的?我是从……你女朋友的记录很乱很复杂,你一边听她讲资料的来路,一边在那些资料上做出不同的记号。它们够写三篇的,你内行地说。幸好我这个临时出入证没留给他,你女朋友把这两天她用的安乐窝临时通行证交给你。最近你要每天都去安乐窝转转,她说,×××该死了,我的情报绝对准确。
53.你女朋友和她妈妈在厨房做饭,你女朋友的爸爸在客厅看电视,你在你女朋友的房间写稿子。中间你抽烟时,发现烟灰缸没在桌上,就去阳台拿(你女朋友家没人抽烟,烟灰缸平时放在阳台上)。去阳台要穿过厨房,厨房小,又有两个人了,显得很挤。你就以一种舞蹈的动作走出曲线,在你女朋友和她妈之间穿行。干什么去?你女朋友问。我看看,你说,我去阳台,你把夹在手指间的烟直举着,烟灰已经挺长了。你女朋友的妈妈从厨房里往阳台一探身,就把烟灰缸拿了过来。但她没直接递给你,而是曲折地先交给了你女朋友。以后这烟灰缸就放你那屋吧,她说,你那屋就当咱家的吸烟室。你女朋友妈妈的脸色不太好看(是行将好看之前的那么种不好看),你和你女朋友会心一笑做了个鬼脸。你拿着烟灰缸退回到你女朋友的房间,听到你女朋友和她妈妈亲切友好地说着什么。
54.第二天早晨,你和你女朋友很晚了还在床上躺着。你几次要起来,她都把你拉回她身边。你搂我。她说。你说,我们这样——有点太放肆了。但你还是顺从地把一条胳膊从她颈下穿过,另一条胳膊从她腰际环过,执行搂的任务。没事,我是大人了,他们管不了我了。你女朋友说。你搂紧我。她继续要求。
55.早饭以后,你用你女朋友留下的临时通行证进入安乐窝,发现×××家门前没什么异常情况。
56.午饭以后,你用你女朋友留下的临时通行证又进了一次安乐窝,×××家门前还是没有异常情况出现。
57.晚饭以后,你用你女朋友留下的临时通行证再次进入安乐窝内(你女朋友在门外等你),在×××家的门前和房子周围仍然没有看到丝毫异常。
58.再下一天是星期一,你例行公事地去安乐窝转了一圈,又一无所获地回到你女朋友家。你各屋翻翻,洗了一大堆衣服裤子,包括你的你女朋友的还有她妈她爸的,在阳台的晾衣绳上,挂出来一大串。这时电话铃响了,是你女朋友挂回来的。一听是她的声音,你立刻抱怨,×××还没死呢。你女朋友不满地说,你给他留了封信?你被问愣了。谁?(但很快你就意识到了)这是礼貌呀,你说。哼,可你怎么那么没出息,你女朋友说,还想让人家领你去×××家,你掉不掉价。你说你别生气亲爱的,你知道,这次采访对我来说事关重要,我要尽量搞得好一些。我也不愿意麻烦别人,可我实在是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再说了,他能帮忙更好,不帮忙,咱也没损失啥。你女朋友还是怒气冲冲。损失了人格。她喊。你无言以对。你为什么要这么说?你问,他给你去电话了?他说什么不好听的了吗?你女朋友说,全是好听的,他说他又帮你联系好了,但让我谢绝了。你——这回轮上你急眼了,你怎么能——你女朋友不待你说完,就截住了你的话头。我们不需要别人的恩赐,我们没能耐但要有没能耐的骨气!喊完,你女朋友撂下了电话。你也撂下了电话,但电话铃又响了。喂,你闷闷不乐地应了一声。嗨,是我。话筒里是一个软软的女声(但不是你女朋友)。你自己在家吗?我,是自己——你怎么没上班,我想死你了,都两天没见着你了……我不是,我是……你让这种亲昵的语调搞得不知所措,你挂错了吧……(这时,对方似乎意识到她倾诉的对象不该是你)对不起,我……她先挂断了电话。片刻之后,电话铃又响了,你还是应了声喂。听筒寂静良久,再次掐断。你愣愣地抽了颗烟,揣上身份证和记者证,离开了你女朋友家。
59.一个小时后,你又回到了你女朋友家。(像离开你女朋友的前男朋友家时做的那样)你把你女朋友家的门钥匙以及那个出入安乐窝的临时通行证放到桌上显眼处,找出信纸,以“亲爱的”为抬头,又写了封短信留下。然后,你背上你的金黄色采访包,走出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