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私人档案 §第二节 剪裁与结构

1.天还没亮,你儿子就去飞机场了。你儿子走后,你也睡不着了,只是赖在被窝里瞪着眼睛辗转反侧,一直躺到不拉开窗帘也能看清墙上的照片。后来你从床上爬了起来,把两间屋子整理一下,洗漱完毕,穿戴整齐,又吃了两个煮鸡蛋,就来到写字台前挂电话。我是——你报出了你的名字。接电话的是你的司机。院长,他说,我正想去接你呢,有事儿吗?你说没事儿,你说我没在家,我在我儿子家呢,你到塔湾这边的太平小区来接我,太平小区13号楼二单元五楼一号。

2.你上这么偏僻的郊区来住干嘛?这——噢,我写东西呀,写东西肃静。

3.你坐的轿车拐出太平小区,在市场街上缓开徐行。市场街狭窄而混乱,从天一放亮就开始贸易的小商小贩正开始收摊,几个说不好是工商还是税务是环卫还是交警的便衣男人驾着两辆跨斗摩托车大呼小叫,像驱赶牛羊早些归圈一样,让占道的小商小贩们快点离开。神色慌张的小商小贩们虽然抱头鼠窜,可只要有买主,却还要不失时机地进行他们的一个又一个“最后一笔买卖”。你坐的轿车跟在摩托车后头,一点一点地驶近了市场街的出口。可是在到达出口之前,那两辆摩托车不知为什么停了下来,并且就那么并排地停在马路中央,使你的车以及你后边的车连慢行都办不到了。司机回头看着你说,不让别人占道他们占道。你说,要是从这个角度拍张照片怎么样?你让司机把头偏向右边。司机说,给晚报的“立此存照”栏目投稿,批评他们?你说,不是,是艺术照。你的双手同时伸出,你的眼睛一睁一闭,你把用两根中指和两根食指搭成的那个“井”字,竖到了你睁着的那只眼前。往外看了一会儿,你说,如果旁边没人,街道再开阔一点,这两辆摩托车又都风驰电掣地开着的话,拍张照片取名叫《双飞燕》可是满不错的。司机说,他妈的,他们飞走了。你坐的轿车随即发动起来,拐上大道,疾驶而去。

4.你刚走下轿车,院宣传部部长就迎了上来。院长,正好今天全院的人都上班,你是不是召集一个全院大会呀。宣传部长神色焦急,手里拿着一卷子电影票。召集全院大会?你问,有什么事儿去各所说一下就行了,开全院大会干什么?发电影票呗,让他们都去看电影呀。你笑了,继续往前走。发个电影票也开大会,值得吗。宣传部长说,不是,是说说他们,动员大伙去看电影。你说,什么电影,还得动员。宣传部长说了一个电影名字,你说知道知道,前几天开会听说票房第一嘛。宣传部长说,就是嘛,好电影,所以上边才组织各厅局都看,可咱们这些人,谁也不想去看,都不要票。你说既然他们不识好赖,那就算了吧,反正看个电影也不是啥大事儿。宣传部长说那哪行呀,上回组织看那话剧,就咱院那片座位全空着,上边把我批评了一通。你想了想,说,这样吧,你把票给对面那个副食商场送去,我看那些服务员太辛苦了。宣传部长说商场也发票——可你已经甩开他走进楼里了。

5.你刚把茶水沏上,院办主任就敲门进来了。院长,你还不过社会学所那边去呀,刚才他们都来找你两趟了。你愣愣地看着院办主任。去社会学所,去那儿干什么?院办主任是个中年男子,可笑起来像个单纯的女孩。哎哟院长呀,你这不是给社会学所发的牢骚提供证据吗。他们总说院里拿他们后成立的所当后娘养的孩子,上礼拜研究你们四个院长今天分别去哪个所听会,为了表示对他们社会学的重视,特意分工你去他们那儿,可你还给忘了。你拍着脑袋说,对对,对对,还得去他们那听一天会,我以为今天没啥事儿呢。不过你拖一会儿也行,院办主任讨好地说,刚才他们来叫你,我说你临时被点事儿耽搁了,你已经来了电话,让他们先开上,不用等你。你高兴地对院办主任挥了挥手,对,让他们先开吧,你处理得很好。院办主任朝你办公室的门口走去,他边走边提醒你,他们上午讨论时代精神,下午讨论印尼那个稻米大王华侨给的那笔赞助费的花法,你都得小结的。

6.你把手表摘下来,摆到写字台的偏右侧;又从上班时拎来的那个黑皮包里拿出一叠改得乱七八糟的文章草稿,摆到写字台的偏左侧。然后你掏出钢笔,在一本干净稿纸的第一页第一行居中写上了“第一章”三个字,端详一下,又在稿纸第二行居中写上了“什么是爱国主义”几个字,接着空出一行,在再下一行顶格写了个“一)”,后边写着“爱国主义的”半行字。

7.(一)爱国主义的

8.哲学所全体到四楼小会议室开会了!有一个尖锐的女声在走廊里喊叫。

9.你扒着窗户往楼下看,看到每天接送你上下班的轿车停在院子的拐角处,正好在你的视野之内。司机站在车门外抽烟,车窗是摇下来的,他脸冲着车里,好像在与什么人说话。你的脸色略露不快。这小子的朋友遍天下,天天有人搭车。你的嘴里叨叨咕咕,离开了窗口。你拎包下楼,不断和在走廊上遇到的下属打招呼,在打招呼时你面色和蔼。走啦?走了。才走?才走。走?走。出了办公楼,你往轿车那个方向走。司机见你,扔掉烟头,钻进轿车,把轿车滑向你的身边。你习惯地绕到右边开后门上车。可车门一开,你愣住了,你见到你妻子正坐在后座的左侧冲着你笑。你——你犹豫起来,但只是一瞬,还是抬腿扭胯地坐到了你妻子旁边。又要批评我了,你妻子边接过你的皮包边冲你挤眼,我不是怕你忘了今天晚上×书记在他们职工之家请客的事儿吗。再说那个职工之家离你这儿这么近,你回家接我一趟反倒麻烦。你妻子看上去春风满面,好像这两天来你们一直恩恩爱爱没有罅隙。你不知道该说什么,掩饰地把烟掏了出来,还问司机点一颗不。司机摆摆手,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你妻子嗔怪地把烟夺走。这么小的空间,你就忍一会儿吧。你妻子见你还不吭声,又对司机说,小那谁你说说,我坐过几回老头子的蹭车。司机笑着说,没坐过没坐过,就今天也是我从你家那边走,顺道反阿姨带来的。司机这后一句话是对你说的。你以示缓和地唔了一声,但眼睛仍然看着车窗外。那你(指你妻子)不找他(指司机),他(指司机)怎么会知道你今晚要过这边边呢?你妻子说,你这两天不是身体不好吗,我是挂电话问问你在班上怎么样。我又不敢直接问你——我可不愿意让你说我从家里一直管你到院里。这时轿车停在了你们要去的职工之家门口,司机下来替你妻子打开车门,又问几点来接(他主要是问你妻子)。你妻子说8点半怎么样,又说你等我电话吧,到时候我往你家挂电话。你说,接什么接,你(指司机)到家喝点酒就休息吧,我俩打车回家,不用接。司机还想再说什么,你关上车门就往职工之家里走。你妻子只好告诉司机算了算了,快走两步追上了你。是这么回事儿,她说,×书记从法国回来,带了两瓶正宗的什么洋酒,要请你们几个老朋友。昨晚挂的电话,我说你睡了,就替你答应了。

10.你这小子,连个咸菜都不给够数,你也学会狗眼看人低了!你从乡下才出来几天?还他妈我不是这儿的职工……是×书记的客人吧,到了到了,请你边走,我送你们上去……

11.你和你妻子随一个小伙子绕过职工之家的一楼大厅和二楼小厅,走小楼梯来到豪化垢三楼雅间。此时不光×书记两口子双双在座,×经理两口子和×主任两口子也都到了。大家都是熟人,一一握手寒喧。菜很快就上齐了,西冷牛排,清蘸赤贝,干烤大虾,菜胆鱼翅。×书记哪咕着菜名说,厨师是他的办公室主任特意从友谊宾馆借来的。×书记又把自带的洋酒也掏了出来。那洋酒的瓶盖还挺古怪,服务员用一种专门的工具,费了挺大的劲才给打开。酒入杯中,呈淡黄色。大家先都浅呷一口,同声说好酒好酒;然后才吃菜,齐赞道不错不错;再接着,就让×书记讲法国见闻。×书记说酒菜时滔滔不绝,提到他刚去过的法国却没词了,急得他妻子直说他笨,说他白去。×收记说,就是没啥可说的嘛,法国干净,绿化好,人看着有活力,还不行?众人皆笑。×书记的妻子说,你就不会细点讲,讲讲你亲身感受到的东西。你说法国干净,绿化好,人看着有活力,那咱从电影电视上也看得到。×书记说,噶,有啥感受,他们都出去过不止一次了(几个人分别说去的是美国、日本、澳大利亚,可没去过法国),倒是我这个土螫头一次开洋荤。至于感受嘛,只有一个,就是人家好呗。×书记的妻子瞪了他一眼,不讲倒好,一讲哓,连点原则性都没有了。×书记说,说真实想法就是没原则性吗?他妻子抢白他道,如果你的真实想法就是崇洋媚外,就是美化资本主义,那你就不仅仅是原则性问题,而是党性问题了。×书记大概是比较兴奋,要不就是喝多了酒。你呀,他拍了他妻子肩膀一下,都是老哥们了,还来虚的……他妻子厉声说,服务员也是老哥们吗!始终在雅间角落里站着替你们布菜倒酒的服务员,闻听×书记的妻子提到了她,吓得声音都哆嗦上了。领导,我,我什么也没听见呀……×经理夫妇和×主任夫妇以及你妻子便争相开口为×书记两口子打圆场。×经理说,日本地皮太紧巴了,他妻子就插话说,要不他们怎么那么爱侵略呢;×主任说,其实美国人也不像咱们想得那么放荡不羁,他妻子也忙帮腔道,我看倒是澳大利亚人挺那啥的;你妻子说,我这辈子呀,算是没机会出去看看了,同时用腿捅你一下。你说,你的意思是没机会出去怪我吗?你妻子白了你一眼,趁众人乱说话时小声告诉你她不是那意思。你看她一眼,那你什么意思?但紧接着你也就从你妻子脸上找到了答案,明白了她的确不是那意思,而是别的意思。你重新面对大伙,开口说道,我上回二十天的工夫,一共走了欧洲的五个国家,可怪事儿不,怎么那么大名鼎鼎的法国我就没去上呢?×主任接过你的话茬说,对了,明年开春,我还真就要走趟欧洲五国,我这五国可有法国,你说,他转向×书记认真问道,到法国都该看些什么?×书记自从挨了妻子的训,一直哑口无言,这会儿见大伙已经把刚才被他妻子造成的尴尬气氛消化掉了,就又来劲了,手舞足蹈地高谈阔论。法国也像中国一样,是个各种名胜多如牛毛的国家,可看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书记扳着指头说,像埃菲尔铁塔,凯旋门,凡尔赛宫,塞纳河,还有——这些旅游书上都写着呢,×书记的妻子不失时机地又堵他一句,怎么讲起吃吃喝喝的话来就一套一套的呢。×书记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又没声了。你妻子欠起身子招呼大伙,来来来,喝酒喝酒,吃菜吃菜。众人响应,再一次互相碰杯彼此夹菜,接下去的话题也变成了谈论国内的事情省内的事情各自所在单位的事情和其他熟人的事情。最近中央……省里这回……我们新班子……那谁的亲家……

12.你指着墙上的大镜框问服务员,小姐,这是油画还是照片?墙上的大镜框里,镶着一群身着泳装外国女人。

13.饭局接近尾声时,×书记的妻子转向了你,说她小儿子过几天想到你家去看看你。看我?你小儿子?你不解地问,看我什么?×书记的妻子肯定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反应,后续的话题竟接不上了。还是你妻子擅于应对,说,有空就让他去我家玩吧,有什么事情尽管对他大爷说。你说,对了,我知道他找我要干什么了,他也会下国际象棋,是要跟我这老头子较量较量。不是,下国际象棋的是我老大。×书记的妻子只能直言不讳了。她说她小儿子的女朋友明年毕业,到时候,希望你能在你们院给安排一下。她是学历史的,×书记的妻子说,身体健康,积极上进,会打排球。你说好哇,我们正缺新生力量呢,现在呀,已经没人愿意到我们那种穷地方去了。×书记的妻子说,还是老大哥办事儿爽快,并和你碰杯呷了口酒。她是学的什么专业?你吃了口菜,问×书记的妻子。×书记的妻子说,学历史的。你说你刚才说了学历史的,我是问研究生读的是什么专业。×书记的妻子说,不是研究生,是本科生,不过她肯用功,什么专业都一学就会,而且不去历史所也没关系。你点了棵烟微微点头,我明白了,你自言自语。×书记的妻子刚想又说什么,你就打断了她。这事儿恐怕有点麻烦,你说,我们院里好几年前就定了规矩,进研究人员,至少要有硕士学历;否则的话,也要在专业刊物上发表过不少于30万字的专业论文……你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的×书记就憋不住了(他虽然一直在和别人聊天,可耳朵并没放过你和他妻子的对话),说,就是知道你们院的规矩,才需要你老兄的特殊关照嘛。不瞒你说吧,我那小儿子呀,生意太忙,找个媳妇,不图她有什么事业挣什么大钱,能有个体面工作,再有空闲时间,守家看门伺奉好丈夫孩子,也就行了。所以呀,我们一核计,你们院是最理想的去处了,一周不才两天上班嘛……一天,你更正说,我们几个头头事儿多,每周去两天,研究人员每周一天。×书记一拍大腿,那就更好了,现在上哪找一周上一天班的地方去。你把烟头轻轻揉灭,脸上的表情极不自然。这事儿——制度——你苦笑着说,这事儿的确不大好办……×经理对×主任说,要不先上哪弄个研究生文凭去,得一万不?×主任对×经理说,听说党校有个干训班,人找对了,不花钱也行。你说,可进入这事,一般都得所里先点头呀。×书记的脸上略显不快,说,啥大不了的,你老兄往哪个所压个人他们敢不收哇。你说主要是、主要是明年,你忽然仰起脸来双手一摊说,明年大学毕业时,我可早就退了呀。×书记说,得了吧老大哥,你的事儿各厅局都传炸了,60岁了,还非党,可不仅不退还提正职,全省也是蝎子巴巴独一份的。你急扯白脸地又摇头又摆手。没影的事儿没影的事儿,可从来没人跟我谈过。×经理说,别保密了,连我们企业都听说了。×主任也说,就是,我们那里更是议论纷纷呢。×经理×主任的妻子一块儿说,来来来,举杯举杯,得祝贺祝贺老大哥了。你说,真没影,真没影,有影我也……×书记的妻子说,这样行不行老大哥,我小儿子女朋友的事儿咱先不提,光祝贺你荣升正院长……

14.×书记的车来接×书记两口子了,×经理的车来接×经理两口子了,×主任的车来接×主任两口子了。他们都要送你,你没用。

15.出租车一驶离职工之家,你妻子就和你喊了起来,说你假模假式,伪装清高,不近人情,四六不懂,房顶开门,灶坑打井,并又提到了你退不退休当不当院长的事儿。现在已经满城风雨了,她拍着出租车司机的座椅靠背喊,你要是再往后缩,那别人就会以为你犯错误了,会让我和孩子们的脸都没处搁!你妻子的情绪异常激烈,搞得出租车司机问你们去哪儿都低声细气的。二位老同志,往哪儿开呀?你说,你这人哪,怎么连一天的贤妻良母也装不到头呢。你和你妻子谁也不搭理出租车司机。

16.这天晚上,你又像大前天的晚上一样,深夜住进了太平小区你儿子的家里。

17.你躺在床上看一本一个香港女影星的写真集,图文并茂,火爆刺激。这时电话铃声响了起来,你一激灵。你笨手笨脚地将写真集藏进被窝,操起电话,抖着嗓子喂了一声。另一端静默良久不出声音,直到你先放下了电话。

18.在食品摊上吃完早点,你没回家(你儿子家),你溜溜达达地朝不远处的百鸟公园走。这时公园已经开始收门票了,大部分来公园晨练的人正走出公园。你逆着人流进入公园,问一群蹲在地上砌地砖的小伙子,请问,在哪儿能看着鸟?一个就蹲在你脚下的小伙子拧着脖子抬起头来,笑嘻嘻地说,看鸟?我可不知道在哪儿能看着鸟,他操着外地口音说,我只知道在哪儿能看着屌。其他几个小伙子也哈哈大笑,用五花八门的腔调说,是呀老爷子,咱们不知道哪有鸟,咱们光知道哪有屌。你先有点儿生气,可想了想他们的话,居然也跟着笑了起来。混小子,你说,那玩艺我也知道哪儿能看着。那些铺地砖的小伙子笑得更厉害了。大叔大叔,你行,看你像个知识分子,其实还是自己人。头一回逛“百鸟”?一个岁数大点的小伙子先不笑了,问你。你点点头,头一回来。往那边走,那个岁数大点的小伙子伸手给你指示方向,拐过去就能看到几个鸟棚子,不过这种天气,可没什么鸟了。你说着谢谢,离开了他们。

19.沿着那个小伙子指的道,拐过一片小树林,你冲着出现在你面前的一大趟鸟棚子走了过去。鸟棚子就是由铁丝网编成的巨型鸟舍,座落在一长串铁栏杆后边,如同是被放大了几十倍的圆形家用鸟笼子。那些圆顶圆身子的大鸟笼子里,分门别类地还都设置了一些别的东西,像假山呀,水沟呀,泥淖呀,草坪呀(已经黄了),细高的树木呀(已经秃了),黄泥土坯的庄稼院农舍呀(住人小了点儿,住鸟又大了点儿)什么的,也跟鸟在自然界里的生存环境不相上下了。在大鸟笼子上部,一些纵横交错的木头杆子高悬空中,杆子上挂着些货真价实的圆形家用小鸟笼子,那当然又是对大鸟舍几十倍的重新缩小了。站在鸟棚子的一端,一眼望过去,那些精心设置的鸟舍倒是挺富观赏性的,可就是听不到鸟鸣,也看不到鸟飞。你点了颗烟,一边散散漫漫地从鸟舍的这一端往另一端走,一边慢不经心地浏览那些隔不远就出现一个的绑在铁栏杆上的小木牌子。小木牌子呈深咖啡色,上边的楷书红字,虽然久经风吹雨淋了,但字迹依然漂亮且醒目。鹦鹉:鸟纲,鹦鹉科。种类甚多,概为攀禽。头浑圆,嘴强大,上嘴弯曲,基部具蜡膜。羽毛美丽,有白、赤、黄、绿等色。足部的外趾可向前转动,适于攀缘。舌肉质而柔软,经反复训练,能模仿人言。主食果实,寿命颇长……鹌鹑:鸟纲,雉科。雄鸟体长近20厘米,为鸡形目中最小的种类,头小尾秃。额、头侧、颏和喉等均淡红色,周身羽毛皆有白色羽干纹。以谷类和杂草种子为食……鹳:鸟纲,鹳科。为大型涉禽,形似鹤亦似鹭,嘴长而直。翼长大,尾圆短,飞翔轻快。常活动于溪畔水边,夜宿高树。主食鱼、蛙、蛇和甲壳类……鹊:鸟纲,鸦科,俗称喜鹊。上体羽毛黑褐,具有紫色光泽,其余部分白色。尾长稍长于体长的一半,中宽端尖,栖止时常常上下翘动。杂食性,多营巢于村舍高树……渐渐地,那些小木牌子把你的全部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你看得一丝不苟。不仅不时地读出声来,还常常在走出一段路后,又回到刚才看过的小木牌前,再看第二遍甚至第三遍(为了区别和比较)。结果,当你走到鸟舍的另一端,站到一个半块门板大的铁牌子跟前时,你发现你已经抽光了小半盒烟。头上的太阳暖融融的,上午的凉意已经荡然无存。你振了振双臂,迫不及待地去看你面前剩下的最后一块大铁牌子。鸟纲:脊椎动物亚门的一纲。体均被羽,恒温,卵生胚胎外被羊膜。前肢成翼,偶或退化,多营飞翔生活。心脏具两心耳、两心室。骨多空隙,内充气体。呼吸器官除肺外,并有由肺壁凸出而形成的气囊,用以助肺行双重呼吸。鸟类种类繁多,分布几遍全球,生存多样。现存的鸟类,可分古鹗总目、楔翼总目和今鹗总目三个总目……

20.有几只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秋麻雀飞了过来,落在棚屋顶上蹦蹦跳跳,还朝鸟舍里边探头探脑。啁啁,啾啾,啁啁啾啾,啾啾啁啁,啁啾啁啾啁,啾啁啾啁啾。

21.你绕过一个干涸的池塘往回走时,看到远处的一片空地上,五个一帮十个一伙地聚集了一大群人。他们有的围坐在石桌石凳前,有的坐在自带马扎上,有的干脆就席地而坐。他们离地面近,离天空远,黑压压就像一些栖息的大鸟。

22.以前没见过你。啊。以后能常来玩?对。看你顶多50出头,退了吗?退了退了,还差几天,也就等于退了。再来带个板凳,天凉了,地反潮了。谢谢。

23.写字台是一张简陋的破桌子,摆在窗子旁边。如果坐在写字台前写东西时感到眼睛酸乏了,都不用起身,只要一扭脸,就能看到户外的风光。在五层楼上这样一个高度,外面又没有等高的建筑横加阻挡,极目远眺,心情是会很舒畅的。现在的你就是正在桌前遥望窗外呢,不过你不是坐着,而是站在窗口。你倒不一定是由于写作而眼睛酸乏了,身体疲累了,因为你的写作还没有开始,你面前桌上的稿纸也只有几行文字,“第一章什么是爱国主义m爱国主义的”。现在你聚精会神地注视着的,只是远处一片开阔地上一对互相依傍着的蹒跚老人。他们的行走极度迟缓,几乎是走两三步就要停几分钟,只能用挪动来形容他们。从他们挪动的走向上看,他们大概是由市场街那里往开阔地另一头的平房区走。能看得出来,开阔地原来也是平房区,但旧房扒净了,新楼还未开始建。而等待着那对老人的那片平房区,很可能在不久之后也会被夷为平地(他们是一次性动迁还是得等待回迁?以后住进了楼里,他们还出得了门吗?)。你已经看了那对老人好一会儿了,可由于距离的关系,你无法把他们看得更真切一些,即使你身体前探,大睁双眼,也于事无补。你逐渐变得焦灼不安了,你回头四处打量着书房,然后又去卧室,东找西翻。后来你还是回到书房,打开了那两个书架下边的宽大柜格。一个柜格里装的是衣服,除了你儿子的男式衣服,还有几件衬衣内裤是女人的东西,你只看一眼,就把这个柜格死死关上了。另一个柜格里装了一只大号皮箱,你把皮箱打开,终于看到了你要找的东西。那个皮箱里,除了五台相机,还有各种照相器材,有三角架,变焦镜头;闪光灯,手持式测光表和滤色镜,以及那些暗室里也有的显影粉定影粉显影水定影水什么的。你从箱子里拿出一只望远镜头,动作熟练地装到五台相机中你最熟悉的那台海鸥df上,都没顾上关好柜格,就重新站到了窗子前边,调着焦距望向远处的开阔地带。这回你能看清楚了,远处那一对蹒跚的老人,是一个老头和一个老太太。老头一手拄棍,一手搭在老太太肩上;老太太则一手揽着老头的腰,一手拎着个绽出绿色菜叶的菜筐。他们身上的衣服都陈旧灰暗,他们脸上的皱纹也都又多又深。可你发现,他们行走时虽然步履维艰,但一旦停下,他们就像一对年轻的恋人,互相说点儿什么,然后就笑得开心而亲昵(是老头在逗老太太发笑呢,还是老太太在逗老头发笑)。

24.你听到门响。不是敲门声,而是开门声,接着你女儿的声音传了进来,爸。你一时有点儿不知所措,堵在书房的门口,像看一个陌生的闯入者。你怎么,你困惑不解地问你女儿,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你女儿说,爸,你真让人惦记呀,我挂了一上午电话。你说你在写东西,不想让人打扰。你一边悄悄关好刚才被你打开的柜格门,一边重复问,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你女儿沉吟了一下,说,我离婚之前,惟一可以来倒倒苦水的地方,就是这里。惟一?你说,可离婚之前,你从来都说你过得很好。你女儿说,得了吧,跟你们说我不好,有什么用。你和我妈,没有一个能像我哥那么理解我的。看来——你忽略了你女儿对你和你妻子的批评,脸上绽出了惊喜的微笑。嗨,孩子,我太高兴了,我一直以为你和你哥,关系不好呢。你本来是笔直地站在书架前边的,这时你的腰身佝偻下去,靠到了书架上。真有意思,你故作幽默地说,咱爷俩的避难所,都是你哥这儿了。你的声音听上去伤感,笑容里也带出了几许难堪。爸,你现在,有点儿像个老人了。你女儿说。你说,我都60岁了,是老人了。你女儿走过来抱住你的一条胳膊,可你在今天之前,你女儿说,给我的感觉就是个小伙子。你笑着在你女儿的脸上拍了一下。爸,你女儿拉你坐下,回家吧,别跟我妈一般见识,你自己一个人没法生活。你说我已经不生气了,我主要是想清静点,把东西写完。你女儿说,我妈非常后悔。你说,她每次跟我闹完都很后悔,我相信她的后悔也是真的,可下一次,一沾上点儿火,她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地要闹个不休。你和你女儿都不再说话,挨坐在一起看墙上的照片:《想象的可能》、《组合方式》、《卜辞》、《孕》、《延续》……好一会儿后,你女儿从她带来的包里给你拿罐头。我哥这里,连个冰箱都没有,她说,我以后每天过来给你做饭吧。你说别,你有孩子,你得忙孩子,你又说街上什么都有,你的肚子吃不着亏。你女儿说那你以后至少得接电话。你不能电话也不接,你女儿说,没你的消息,我和我妈都会惦记的;再说了,也有可能是什么人有急事儿,我们也只好让他往这里挂。你说,我再有几天儿就退休了,我等于已经站完最后一班岗了,以后除了你和你哥,还有你妈,我谁的事儿也不操心了。

25.一个衣冠楚楚的小伙子敲门进来。老院长,还认识我吗?你连说抱歉,给客人让座。小伙子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我刚学习写作那会儿,你给我看过稿,后来做生意,笔就扔了。最近有时间又码了点儿字,出了本书,作家协会想给我开一个隆重一点的作品讨论会,请你一定光临。你接过小伙子递你的书,翻了两页,笑笑说,又改写唐诗了。小伙子说,对,写了点儿唐……小伙子猛地意识到了你的揶揄,不再那么趾高气扬了。这是一点儿审读费,小意思。他把一个信封向你推来。你说对不起,我这两天要出趟门,讨论会肯定参加不上了。你把信封推了回去。

26.你来到单位大院对面的一间咖啡屋,一个风姿绰约的中年妇女在门口迎你。你,你的表情很不自然,你怎么有空到这边来?中年妇女亲昵地拉着你往角落里走,想你了,不行吗,只有你们男人才无情无意。你使劲把手挣脱出来,说,我马上要去省政府呢。中年妇女说,瞧你那样,怕我把你吃了咋地。你不吱声,她又说,是这么回事儿,我女儿你还记得吧,她19了,也唱歌……你说,是电视大奖赛的事儿吧?中年妇女说对。你说太对不起了,我恐怕是帮不上你女儿的忙。过几天,我得出门,长沙那边有个会,我正想通知电视台换评委呢。

27.你在小会议室里开院长办公会时,院办主任走进来在你耳边嘀咕几句,你把你办公室的钥匙交给了院办主任。让他坐我那屋等我一会儿,你说。会议进行得如火如荼,你听到有人在说经费的问题,有人在说房子的问题,有人在说出书难的问题和职称名额少的问题。你说,都是讨论过八百遍的老问题了。其他几个人忙说是讨论过八百遍的老问题了,就散了会。

28.等在你办公室的中年男人管你叫老师。老师,我正好从这儿路过,来看看你。你说欢迎欢迎,欢迎上级领导光临视察。那人说,老师,你这可是骂学生了。你笑了,骂学生还不就是骂自己。你给你学生让烟,你学生说不会,并说你烟瘾还那么大。我记得那时候,你学生说,你是全校惟一一个抽着烟上课的老师,学校就批判你,说你,说你——你说,说我把我爹的土匪恶习带进了社会主义的校园里。你和你学生相视大笑。院办主任敲门进来,你迎过去,他小声问你要不要通知食堂为午餐招待客人做些准备。你回头问你学生,你是公干还是真来看我?你学生说,一点公事儿都没有,就是顺路看你。你对院办主任说,你甭管了,现在他不是来检查工作,他是学生来看老师,一会儿我和他出去吃。你学生在后边说,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我还得走呢。院办主任离开以后,你学生告诉你他的确得走,是在这附近参加个宴会。去歌剧院那边,他说,欢送几个来当艺术指导的俄国大鼻子。你学生转而又问你最近在干什么,你说没干什么,又说想摆弄相机,搞摄影。你学生只是笑笑不做评论(他肯定认为你在开玩笑),然后说,听组织部门的熟人说,你那事情,已成定局了。我,什么事情?你问他。你学生说,还能有什么事情,你当院长的事儿呗。你们这里没有院长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再往后拖就说不过去了。你说看来真是三人成虎,众口烁金啦。你问你学生信不信确有其事。你学生说,不是信不信的问题,就是这么回事儿。你说嗨,我何德之有,何才之有,何关系门路之有,别人往下退我却往上上,不痴人说梦嘛。你说第一,没人正式找你谈过此事,第二,虽然曾有个挺有来头的人跟你透过口风,可你当时就表态没有兴趣。我得安度晚年啦,你对你学生摊着双手说,我甚至想开个私塾——只怕招不来学生。你学生在你的笑声中只是挤了挤面颊,然后站起来在地上走了两步,又坐下,看着你,尽量掩盖住脸上的严肃。老师,那我这就算是正式跟你谈了吧。你——你望着你学生目瞪口呆,你调到——没有,你学生说,我也只是受人之托。你们这个部门,有点复杂,开句玩笑说,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的确是棘手。对你的安排,是我们头头深思熟虑的结果,也是我们头头跟组织部门再三建议的。上回别人跟你透风,把你的意见带了回去,他们都以为你是假客套呢。只有我了解你,我说我老师大概是真想退了。但上边还想挽留你,就这么着,我这小人物又受命来再次透风。别,老师,你别急于表态,时间有的是,谁也不会催你,他们是真心尊重你,这届班子,对社会科学基础理论建设这一块特别重视。好,我走了老师,也许以后需要你做的,只是在你到点之前,以院里和你个人的名义给我们一个延时退休的书面意见就行。再见。

29.手边一有东西,不管是墨水瓶烟灰缸还是轿车里的清香罐会议桌上冒气的水碗,你都双手捧起,悬在眼前,控制着不让手腕抖动。

30.市场街是一条东西走向的窄街,早晨和晚上,街道两侧的货物摊床全部摆开,远远望去,就像是两条并排爬行的逶迤长蛇,且是两条龙腾虎跃的长蛇。倒是整个白天,市场街能处于相对肃静之中,做买卖的人都龟缩在店铺里。现在是晚上,是市场街上长蛇起舞龙腾虎跃的时候,你从一个叫青春摄影部的小铺里买完电池和胶卷,对周围的繁乱竟没有厌烦,而是兴致勃勃地朝这条窄街的另一端走去。几乎所有摊床的主人都在对过往的行人大呼小叫,态度诚恳满脸热情。卖黄瓜的妇女对你喊,大叔,最后这几根黄瓜便宜了,一块钱全拿走;卖毛蚶子的小伙对你叫,老爷子老爷子,尝口鲜呗,下午才从海边拉回来,还活着呢;卖散白酒的老头对你说,来闻闻大兄弟,纯粮食味儿呀,到了咱这岁数,一天来四两好粮食酒,死了都不后悔呀;卖葡萄的小姑娘对你道,老爷爷老爷爷,这是无籽甜葡萄,吃它准保硌不着牙……还有卖鞋的、卖衣服的、卖健身球的、卖耗子药的、卖茶叶的、卖字画的,还有剪头的、拔牙的、修鸡眼的、算命的、称体重量身高的,他们全都像亲朋好友那样和你打招呼。你也像对待亲朋好友一样,对他们一概回以谦和的微笑。

31.百鸟公园里那片每一个白天都聚集着黑压压一大群人的空旷地域,是一个自发形成的老年人露天活动中心。这些老人汇聚在老人场地,下棋打扑克聊天,拌嘴抬扛斗气儿,全都显得无忧无虑,其乐融融。他们一堆一伙地看似散兵游勇,其实颇有秩序,谁也不能抢了谁天天呆着的窝。去那里的老人,差不多都有离休证残废证劳模证高级职称证(有这些证件可以免票入园)或者月标年票(年票非常便宜,月票次之),有些什么证都没有又连年票月票也舍不得买或买不起的老人,则是在早晨公园尚未开始收门票时就进到园内,兜里揣两个馒头一壶水,生生等到老人场地上的人多起来。靠买日票每天都来百鸟公园的老人场地呆上一会儿的,你大概是惟一的一个。现在你又接近了老人场地。你身上穿着你儿子的破牛仔服,像小学生那样,把装照相机的破黄书包斜挎在肩上,绕过那个干池塘,目标明确地向老人场地走去。你行走的方式跟你的着装打扮一样古怪,你不是照直线一直走下去,而是走走停停,往左靠靠或往右靠靠,往下蹲蹲或往上翘脚,有时几乎要撞到了树上。而且不管是行走还是暂停,你还经常眯住眼睛,挑剔地这边看看那边瞧瞧(如果你不是偶尔要拿出相机取景拍照,一定会有人怀疑你是一个走火入魔的邪教受害者)。

32.太平小区幼儿园的孩子们正在年轻老师的带领下玩着一个古老的游戏:丢手绢。丢哇,丢哇,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捉住他……孩子们的歌声参差不齐,忽高忽低,忽长忽短,但那种奶声奶味的歌唱甜蜜动人。在孩子们身边,秋千微微地随风晃动,翘翘板的一头高高耸起。在那架汽车车厢一样的蹦蹦床上,菱形的绳扣分布均匀,大面积的勾连衔接,使那些涣漫一片的网眼显得异常神奇。而那个坚固高大的环形滑梯,其明亮如镜的滑道斜面则像个银手镯,能把分散的阳光十分强烈地集中起来,以一种不规则圆的形状反射到幼儿园小楼的墙壁上。你听着孩子们的歌声,看着幼儿园里的一切,慢慢接近了幼儿园的铁栏杆。年轻的老师先看到你了,年轻老师的手掌拍着节奏,微笑着扭头向你问好。你说你好,孩子们都好。这时那个正在绕圈奔跑的小姑娘也看到你了,她停下来,然后改变方向往你这边跑。照相的老爷爷你好,还给我照相吗?小姑娘的喊叫影响了其他孩子,其他孩子便都停止了歌唱,但他们仍然像唱歌时一样参差不齐地冲你拍手。照相的老爷爷你好,给我照相好吗?照相的老爷爷你好,给我也照张相吧。你挥动着手里的相机说好好好好。

33.你对着电话里的你妻子说,你别总这么责备自己,我已经说过多次我不是跟你治气,我就是想把手里的活忙完再回家住。

34.你一进屋,见你女儿正在等你,她的身边有两个饭盒。你说你怎么又来送饭,我不是告诉你我都会炒木须肉了嘛。

35.站在阳台上,你冲频频回头的你小外孙招手说再见。可你一说再见,夹在你妻子和你女儿中间的你小外孙就不走了,他爷起脸来,大声喊叫。姥爷姥爷,我又想你了。喊叫的同时,他还从你妻子手中抽出一只手来,指指胸膛。你一下子就闭紧的眼睛。隔了一会儿,你说,姥爷也又——你的声音越来越低,有点哽噎,想——你——了——

36.电话里边杂音很大,一个软软的女声对你说请接桃江的长途电话,不要走开。你问电话里是哪个桃江,电话里边再没有了软软的女声,只剩下呜哇呜哇的电流噪音。好一会儿后,你听到了你儿子的声音,爸,你好吗?一听到你儿子的声音,你扯着嗓子连声说你好吗我挺好在哪儿呢怎么样。你离开长沙啦?你问你儿子,桃江在哪儿?我早就离开长沙了,你儿子说,桃江也在湖南,在资水边上。在那里,好玩吗?挺好玩。前几天,我随几个朋友一直住在资水边的渔村里,拍片来的,刚刚这才找到个能挂长途的地方,还不是直播。怪不得杂音这么大呢。怎么样爸,你还坚持打光棍哪?对,打光棍呢,我觉得我都有点理解你为什么不结婚了。哈,爸,一辈子了,你终于觉悟了。怎么样,我姨和小妹她们也都好吗?好,也好,我和你姨,和好了,你不用惦记。那你怎么还住我这儿?没跟你说嘛,我也喜欢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生活了——另外,我正用你的相机和暗室重操旧业呢——喂喂喂——我说爸,我那相机可……你放心吧,我光碰那海鸥和理光了,别的没动。我也不是怕你动,你愿意玩,得等我回去教教你再说。像尼康fm2和佳能eoss那种机器,完全是智能程控的,你没接触过。哎呀,我懂我懂。那,怎么样了爸,入点儿门没?啥话呢,小菜一碟。不过小子,我拍了一卷,也洗出来了,觉得效果好像……是不是你那破洗印设备太糟糕呀?我说爸,这你可是拉不出屎来怨茅坑了,多从自身找原因好不好。你要是真有兴趣,听我的,从基本功学起,我保你半年以后就能去老年大学的摄影班当教授。那好,咱们一言为定,你回来以后给我定期上课,我现在就认你这个导师了。没问题,这样爸,我写字台底下小柜里有几盘录像带,你找找,有一盘是前些年我和几个朋友给电视台搞的教学片,《跟我学摄影》,旧了点儿,你先看着复习复习吧。那好,你什么时候回来?没准儿,也许明天,也许再玩了十天半月的。钱啥的,够不。你甭管我,你自己多保重。再见。再见。

37.文学所副所长把一叠打印稿放到你桌上。院长,他说,这本《青年审美手册》全部完稿了,交出版社之前你还看看不。你说完了好,送去吧,我不看了。可你在文学所副所长收扰打印稿时,在第一页的书名下边,看到了你的名字。你的名字在“主编”两个字下边,“主编”的下边共有三个名字,你的名字在中间,后边那个名字是文学所副所长的。你这是干什么,你说,怎么把我给挂上去了。你说着用笔把你的名字勾了下去。这,这,院长,你,文学所副所长被你打了个措手不及,已经没有时间抢下书稿了。院长,他说,你为这本书提过意见,挂上主编理所应当。你摆摆手说绝对不行。如果我的意见很有价值,你说,你在后记的致谢名单里带我一个也就行了,但我不能无功受禄。

38.哲学所“构造心理学研究组”的人给你挂电话报喜,说那本研究构造心理学的论文选出版社已经同意出版了,且书号钱给找了七折。你说祝贺你们,然后你说,书稿可不可以让我看看。“构造心理学研究组”的人说,书稿早就送出版社了呀。你说,草稿也行,只要是完整的草稿。“构造心理学研究组”的人说,草稿倒有——院长,是这样,我们每个作者都是篇内署名,编者署名就是“构造心理学研究组”,其他有关人员的名字列在了研究组的顾问名单里,顾问名单放在扉页,你的名字也在其中。你说,请立刻跟出版社联系,把我的名字拿掉,不论它在哪个名单里。“构造心理学研究组”的人想要插话,你没听他的,你接着说,我对构造心理学一无所知,就连什么冯德铁钦纳本特力这些名字都是上回旁听你们讨论才记住的,我有什么资格给你们顾问。请你千万尊重我的意见,赶紧去和出版社联系。

39.在走廊上,人事处长没话找话地对你说现在咱院又成热门了。看来,真正的知识分子还是钟情于做学问呀,他说。何以见得?你问。你用眼角的余光注视那个新调到经济学所的资料员。那资料员踩着高跟鞋娉娉婷婷,经过你和人事处长的身边时难过地说,我们所长也被套住了。你和人事处长同时啊啊。人事处长接着说,我刚统计完,现在申请要调咱院来做科研工作的,已经不下二十人了,你说这是不是知识的胜利,学问的胜利。你说是,就开门进屋,可人事处长跟了进来。院长,我知道进人问题得明年春节后才有空研究,可你是不是现在就先看看,看看这些属于未来的力量。你不情愿地接过人事处长递给你的名单。你看到,每个人名后头都缀着一个或简洁或复杂的备注,在一个比较中性化的名字后头,你看到了这样一个备注:该人系×部门×书记的儿媳妇,×书记系院长(指你)之友。你说,我不细看了,大概明年研究这个名单时,我都退了。人事处长嘻嘻地笑,院长你真能开玩笑,他说,谁都知道了,嘻嘻,未来五年咱们院肯定红火,嘻嘻……

40.院宣传部部长进门问你找到什么事儿,你认真地说,院庆日那天,你忙别的去,我替你当摄影记者。宣传部长表情茫然。你忙说,你放心,砸不了,我拍橱窗照片的水平不比你差。你那机器还是理光10吧?你胸有成竹地问。

41.……由此我们可以把天气的差别分为四类:①大晴天;②薄云天;③淡阴天;④重阴天。一般来说,这四类天气的感光应各差一级光圈或快门。如使用相同感光度的胶卷,在光圈不变的情况下,大晴天用1/125秒,薄云天用1/60秒,淡阴天用1/30秒,重阴天用1/15秒。相反,如快门速度不变,逐级开大光圈,也可获得相等的感光量……

42.……因为补充液的用量是按1000毫升显影液显影一个胶卷测定的,所以我们补充的方法,显影液必须在1000毫升以上,装满瓶子为止。显影胶卷时,不管使用几百毫升,每显一个胶卷,都先将补充液按规定的数量倒进药瓶,再将用过的显影液倒回药瓶,倒满为止,如有剩余就泼掉。瓶中的药液混合均匀后,继续使用,合肥市法继续补充,可长期保持新液的显影能力和显影效果……

43.那个眼上缠着厚厚白绷带的小姑娘,一动不动地坐在一株断树上,脑袋微偏,仿佛正在侧耳倾听。她所置身的环境,是一个花圃,花圃的冷寂与荒僻可以一望而知;但越过她身体,稍微离开花圃一些的地方,铁栅栏外边,就是一条喧闹不休的通衢大道了。你停下脚步,目光专注地盯在那个小姑娘的脸上和身上。你是谁,你为什么连续好几天都停下来看我?小姑娘忽然冲你的方向开口讲话,让人灸得尴尬而慌乱。你是——问我吗?你左右看看,并无别人。我感觉这附近就你一个人,小姑娘说,是个老爷爷吧?你说,我60岁了,应该是能给你当爷爷的年纪。小姑娘说,你好老爷爷,我16岁。然后说,我这几天总能听到同一种声音,就是你的声音。你为什么天天来看我,是可怜我吗,还是有别的事情?你迟疑一下,把脸贴在铁栅栏上,字斟句酌地说,是这样小姑娘,我是搞摄影的(你脸红起来,幸好小姑娘无法看到),住在前边的太平小区。前几天,我路过你们家的这个院子,看到你穿一身紫衣服坐在这株断树上,非常,美,就是,有韵味,有美感。我当时就想,如果能拍一张照片,那构图造型和色彩配置肯定都好极了。近景主体是一个清纯的小姑娘静静地坐在一个有些荒芜的花圃里,她的眼睛不幸受伤了,绷带接住了她观察世界的目光,但她却在专心致导地谛听着什么。她听什么呢?远景的景物比较虚淡,有宽阔的街道疾驶的汽车和高大的建筑……原来呀,她是在谛听繁华热闹和运动活力哪……老爷爷,小姑娘扶着断树站了起来,你说得太好了,那你进来拍好吗?等我眼睛好了,让我看看那照片,我也会照相的……你晃了一下双手扶着的铁栅栏,遗憾地说,可是,可是这铁栅栏,从哪个角度取景都会捎上它,它会破坏照片的整体效果的。你想过吗小姑娘,它有点像笼子,关鸟的笼子。

44.拐过小桥,沿着旧河道的缓堤下到河床里,在枯黄的茅草中顺河而行,能惊飞几只觅食的秋麻雀。河水十分细窄,像一条白亮亮的绳索,曲曲弯弯地绑着河道一侧的密集的村舍。那些村舍大多破败,瓦顶飘动着株株衰草,泥墙显然年久失修,一些掉下墙皮的地方就像是块块伤疤;围着每一座土屋的柴禾院墙或土坯院墙,同样也都东倒西歪的,就像一些勉强勾连着的积木块。也有个别簇新的砖房突兀抢眼,点缀在破农舍间,鹤立鸡群威风凛凛;新砖房皆是预制板封顶,彩色瓷砖贴墙,那些贴墙瓷砖的搭配让人眼花缭乱,老绿深红,浓黄重紫;新砖房的院墙也是五色缤纷的,墙头插着碎玻璃碴,铁大门坚牢得固若金汤。你观察了那些旧舍新房一会儿,变换着角度端着相机取景,并且忽而换上广角镜头,忽而改用普通镜头。当你匍匐在地上眯起一只眼向远处看时,你发现你的视线被两条多毛的细腿给挡住了。你睁开眼睛,吃力地仰头。你看到一个卷着裤腿的瘦老头站在你面前。干什么的?他警惕地看你,看你手上的相机。照相的,你从地上爬起来,我从城里来,来拍风景。瘦老头的手里攥了根木棒,好像随时会向你打来。你要拍风景?他哼了一声,你是要拍那边解放军的营地吧。这,你说,我拍营地干嘛呀,你伸手往前指,我就是要拍这枯河和河边的村舍。瘦老头看看远处又看看你,跟领导请示了吗?他问。请示?你笑了,我拍两张照片还要请示?当然了,瘦老头一本正经地说,走吧,跟我见见村长和书记去。你说算了吧,我也不拍了,那两幢破房子,你指着两座新砖房说,太不协调了。什么?你说什么?瘦老头把手里的棒子横端起来,你说我们村长和书记的好房子是破房子?哼,你不拍照了也得去见他们,说清楚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45.电话里先说老兄你这种精神太感动人了,为了使少年儿童能有好书读,宁可自己去过清苦的独身生活,这本身就是响应中央关于抓儿童读物的号召,是爱国主义嘛,哈哈。你说怎么,又催稿来了。电话里说是有点儿急了,其他九章都交稿了,就差你这第一章了。你说非常抱歉,我这几天身体不大好。你又说,要不然我就退出来吧……电话里说那哪行那哪行,你们十个人的名字一个不能缺,你们可是上边点出来的十大理论家,十大笔杆子,十大高手,十大……你说要不这样吧,我找个人替我捉刀。电话里说,那我不管,但一定得署你名字。上边的意思很明确,只有你们十大权威全动手了,那惟一一个少儿部分的奖才能给我们社,并且全国评奖时,他们也好帮助我们去北京活动。你说那就这样说定了。电话里说我替你保密。你咧咧嘴就放下了电话。

46.一本千干净净的稿纸摆在你面前,第一页第一行居中写着“第一章”三个字,第二行居中写着“什么是爱国主义”几个字,下面是空出来的一行,在再下一行,顶格写着个“一)”,“一)”后边写着“爱国主义的”。

47.读相笔记之四:从这幅《奶羊》上,能看出作者在处理明暗与均衡的关系上,是颇费心思的。画面左边那只黑羊与其它白羊相互照应,不仅平衡了整幅照片,而且克服了色调单一的缺点。人的视觉总是感到亮的轻盈,暗的沉重。大面积的暗淡物体照应小块的明亮物体,会使沉重中透出轻盈;同理,让少量的暗淡物体照应大部分的明亮物体,能在轻盈中增加分量。

48.读相笔记之九:像《半坡遗址》这样的照片,看似简单,其实操作起来很见功力,关键是要把近处物体与远处物体的对比关系拍好。就说那些栏杆吧,本来它们的高低是相等的,但现在看去,似乎近高远低,充分显示了遗址的深度,加重了苍桑感。由于线条透视的原因,颜色相同的物体近浓远淡。因而,把远与近的对比解决好了,能形成画面的纵深感,强化造型效果。

49.读相笔记之十五:我在想,《石马》这幅照片,为什么拍摄方向选在了侧面而不是正面呢?我考虑的结果是,从侧方向取近距离用平视角度,能够较好地表现石马的全貌。透过背景好像很柔软的天空,可以更突出石马的强悍威猛;使用侧光的照射,又会增加马身上花饰的清晰度和质感。否则的话,如果从画面的右侧也就是正面拍,不仅上述特点无从表现,也会造成石马头大尾小的视觉缺憾。

50.姥爷,我又想你了。我也又想你了,孩子。

51.你讲完话后,坐到主席台的一侧,仔细观察会场里东一堆西一伙各行其事的与会者。然后你在你手头的“读相笔记”上写道:圆形有柔和感,方形有端庄感,三角形有稳定感,多边形有扩张感,s形有游动感,t形有下坠感。

52.你把窗户推开,用望远镜头瞄准那对步履蹒跚的老夫妻。淅淅沥沥的秋雨中,他们的周围一片空旷,不光前边的平房区还离他们挺远,他们已经告别的市场街也离他们很远了。雨丝在风中划着斜线从他们身上扫过,他们好像没有感觉。在凸凹不平的拆迁过房屋的地面上,他们保持着和往日一样的速度走走停停,你拉我我搀你,还不时地面露微笑。咔。

53.你靠在一棵黑皮斑驳的树干上,双手攥牢了相机,努力调匀呼吸。广角镜头里,几乎没有一张完整的脸,要么是一只只或肥或瘦的屁股,要么是一块块或弓或平的后背,再就是一抹抹浅白稀疏的头发,和头发间秃秃的颅顶与宽宽的前额。在那些错落无序的屁股后背头发颅顶前额的缝隙里,是象棋盘,围棋盘,扑克牌和铺在地上的报纸,下五道用的小树棍和石头子儿。咔。

54.在卧室墙上那块大红绸布前边,你摆了把椅子,坐上去,摆好姿势。你左右看看,用手往墙上的红绸布那里伸,比划出你头的高度,还在布上捏出几个小褶。然后你站起来,把身旁早已准备好的厚书一本一本地摞到椅子上。把书摞到你脖子的高度后,你在书上放了块板,又在板上放了个石膏头像,站到床旁去对着石膏头像摆弄支在三角架上的相机。几番折腾后,你又把椅子上的书和石膏头像都搬走,自己坐到了椅子上。咔。

55.×主任是自己开车来找你的。他把车开到你办公楼下边,从车里给你挂上来电话。你说你到了就上来呗,我等你呢。他说不在你这谈,咱们出去谈。你只好走出办公室,还跟院办主任打了个招呼,说你一会儿就能回来。×主任拉你一出院子,就把轿车开得飞快。你说跟我谈什么事儿呀,神神鬼鬼的。×主任反问你说你没听说我的提拔要泡汤吗?为什么?你又问。哼,都他妈把我传成《大红灯笼高高挂》里那个老地主了,说我有四房呢。你笑了,说你特殊呀,阿拉伯政策。说着你们的车就停在了亚洲电影院边上的一幢新楼前。你们下车,上三楼,×主任掏钥匙开了中间门,你随他进屋,看到屋里迎出来一个年轻姑娘。年轻姑娘似乎刚哭过又重化的妆,神色凄然,有些憔悴。接来啦,她对×主任说,院长你好,她又对你说。你有点儿发愣,说你好你好。×主任说,叫什么院长,外道,叫大哥。年轻姑娘又嘟哝,大——她大概是叫不出嘴,她肯定比你女儿年龄还小。你和×主任在沙发上坐定,年轻姑娘倒完水拿完烟就躲了出去。我就这一个,都够累心的了,还他妈说我——×主任的话没头没脑,你打断他,怎么回事儿呀,你找我来就是让我见见你这小朋友?×主任说,你真不知道?你说你就别跟我捉迷藏了,我院里家里都一堆事儿呢?咳,这不嘛,×主任理直气壮地说,我找你来,就是让你看看,我实事求是,我没有别的姑娘,我就和这一个人好。你说,你让我看这个干嘛,你以为我是风化警察吗。×主任说,我知道你既是开通人,又够哥们儿意思,所以对你没有隐瞒。你说,我对别人的隐私没有兴趣,你要就是为了告诉我你的艳史,我得走了。×主任急了,你老兄可不能这么自私,你得管我,咱可是多少年的好哥们儿了。你说可你说了半天,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你的意思。×主任说,他妈的,这两天我都气糊涂了。是这么回事儿,我和我这个小朋友的事儿,也不知怎么就漏了出去,我估计问题出在我给我这小朋友弄的这套房子上。我怀疑,泄密的是我以前那个会计,那个会计现在不跟我一伙了——好好好,我说主要的。最近不是要提我吗,我对立面的那些人,就给上边写了封信,说我在外边养小老婆,还私自给小老婆买房子。但有一点你放心,谁也抓不着我的真凭实据——我他妈也早有防备的,可以说到目前为止,你是惟一知道我秘密的人。我找你的意思是,第一我不能跟你撒谎,我和她是真的,有爱情;第二呢,你得替我说说话,你得替我担保,证明我一身清白,别让上边听他们的诬蔑不实之词;第三是……嗨嗨嗨,你叫道,我明白了,可你也让我更糊涂了。你不跟我撒谎,信任我,这我感谢。可你让我为你做证,我跟谁去证呀——你听我说完。会有人找我证吗,我证了起作用吗?这是一。二呢,我去找上边替你讲话,可他们怎么会听我的呢。你这佛脚抱的……×主任等不得你说完,他抢着说,只要你跟那谁说一声,那谁替我讲句话,我的麻烦就全解了。老兄,你成全我这次提拔成功,我一生念你的大恩大德。你被×主任说得哭笑不得,净胡扯,你说,那谁怎么能听我的,我又怎么能跟那谁说上话呢。×主任说,老兄喂,我这事儿都不瞒你,你还保个什么密。那谁是你儿子未来的老丈人,你的正厅就是他送你的儿女定亲礼,你以为我还不知道嘛!我儿子,我儿子定亲了?你瞪大了眼睛问×主任。

56.×经理跟你电话联系了三次才找到你家(你儿子家)。每次他来电话通报你他到哪儿了,问你下一步怎么走,你都说你原地不动等我吧,我打个车过去。可×经理坚决不干,那怎么行,×经理说,你写文章呢可不敢乱了你思路。就这样,他挺了个老大的肚子爬上了五楼,坐在沙发上呼呼直喘。你说让司机也上来呀,跑了这么远,上来喝口水。×经理暖昧地一笑,说,是出租把我拉过来的。你不解,问,你不是从单位过来的吗?×经理说,可我不想有外人知道我来你这里。他看你疑惑,又补一句,主要我是怕你多心。说着话,×经理从两个兜里分别掏出来两个小绿卡片放到你写字台的两个位置上,又顺手拿过你桌上的稿纸看了起来。桌上的稿纸是你刚摆好的,上面写着“第一章什么是爱国主义m爱国主义的”。你坐在写字台前的椅子里,问什么事儿呀电话里不能说你还非跑来一趟。×经理光嘿嘿笑着不说话,用手去指桌上的绿卡片。你把一张卡片拿到眼前,见上面写着“证券帐户卡”几个字,字下是一条镶在卡里的黑纸条。你刚要动手撕那纸条,×经理一把拦住了你。你这外行不要瞎动。说完这话,他在你那叠稿纸的背面写了几个字,写完把那张纸递你手里,其余的稿纸又放回了桌上。×经理的字迹苍劲有力,你低头一看,见写的是为了感谢你和那谁多年来对他们企业的支持与帮助,在他们企业的股票上市之即,特赠送你和那谁每人原始股两千股。你把那张稿纸放下,皱着眉说,你小子这是什么意思,也不正经把话说明白,我凭什么要你的原始股票,还把那谁的也弄我这来了。在你说话时,×经理又是摆手又是挤眼,可见你并不理会他的手势语,也只得开口了。并且在开口的同时,他没忘记把他刚写过字的那张稿纸撕了个粉碎,揉成小团揣进兜里。嗨,我不是怕你忌讳这种事情放明面上说嘛,×经理说,你要不忌讳,我当然也能说。这张是送你的,他指指一张卡,这张是求你转送那谁的,他指指另一张卡。可别混了,这里边,他又指着卡上的黑条条说,是你们的身份证号码。你说我明白了,你行贿呀?×经理一脸严肃地说,别瞎说,行你的贿有个屁用,确实是对你们关心支持我们企业的一点儿表示。你说我是没用,可那谁有用,你送我还不是为了送他。×经理说,那好吧,我为了送他才送你的,不恭敬你了,对不住你了,行不行?你说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我不会炒股票,这玩艺我不能要。×经理说你就给点面子吧,我不承认了吗,主要是送那谁的。咱们是好朋友,你发发善心帮帮我们企业,我们不会忘记你的。你笑着说,帮别的行,帮你行贿可不行;再说送去了那谁要不要你可就是腐蚀革命干部啦。×经理也笑了,拉倒吧,你那亲家我可知道,胆子和胃口全都够大,我惟一担心的是他嫌少。你说你这么说他我可进谗言啦。×经理说,别逗了老兄,企业难呀,他们这些爷爷要是真能给咱企业办点人事,咱把老婆送他也心甘情愿啦。你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洗扑克牌一样把两个小绿卡片在手里捣着个。你你你,你干什么?×经理紧张地看着你手。这么一来,你像个调皮的孩子那么大笑着说,哪个是我的哪个是那谁的,你还分得清吗?

57.软水剂:①edta二钠(乙二胺四乙酸一钠盐);②六偏磷酸钠(三聚磷酸钠、m-19)。显影剂:①米吐尔(对甲氨基酚硫酸盐);②海得尔(对苯二酚);③菲尼酮。保护剂:①硫养(无水亚硫酸钠);②酸性硫养(重亚硫酸钠、亚硫酸氢钠)。促进剂:①碳养(无水碳酸钠);②硼砂(四硼酸钠)。抑制剂:①溴化钾(钾溴);②苯骈三氮唑(连氮茚)。坚膜剂:①铝钾矾(硫酸铝钾、明矾);②铬钾矾(硫酸铬钾、紫矾)。定影剂:大苏打(硫代硫酸钠、海波)。中和剂①醋酸(冰醋酸、乙酸);②硼酸。

58.镜子太小,没法一次照进去你全身,你就挪动着镜子让它依次下落。先摆在书架的第二个格上,再摆到写字台上,最后摆到茶几上。这样,你的全身就分三次被镜子照到了,也等于是镜子里的三个部分合并成了一个你完整的身体。你的头上戴顶鸭舌帽,质地是那种软柔的薄呢子,浅棕色;上身穿一件黑绿两色相拼相杂的双层水洗布夹克秋装,不是那种下摆箍紧的夹克,而是那种下摆宽松耷拉条可以将下摆系紧的绳子的夹克;下身是一条栗子皮色细纹条绒裤,裤腿比较肥大,但立裆却短,能显出臀形,看上去绝不给人邋遢的感觉;你脚上穿的是一双黑色旅游鞋,底儿厚,帮儿高,上边不规则地贴了几条白杠。你重新把镜子又举起来,不再看身上的行头而是看脸,你的脸上是一副睥睨一切的表情。这时传来敲门声,你迎出去,是你的司机站在门口。你不好意思地说,我光顾穿衣服了,没听见你按喇叭。司机打量你的眼神惊诧不已,院长,他喊,你就像个搞艺术的。你得意地说,昨天我女儿陪我逛了半天街,从现在开始,我要换形象了。说着你和司机下楼上车。可轿车开到市场街路口时,你忽然有点坐不住了。不行不行,你叫住司机说,你拐回去,我不得劲。轿车又驶回你刚才上车的地方,你下车上楼,再下楼上车。这一回,你又恢复了过去的模样,一身蓝西服,一件灰呢子大衣,一双黑皮鞋。

59.大叔,你是照相那个老师傅吧,我是那个下围棋的高个老头的儿子。对,他这两天没过来,病了,可能……他让我来求你,给他最后照一张相。麻烦你了,他犟,我家就有相机,可他不用我们。

60.大哥,真不好意思,想求你给我小孙女照张相,她今个正好一周岁。儿子被判了15年,儿媳妇扔下孩子走了,孩子就我老伴带。可我们劳保都是百分之六十,太穷了,照张相也好几块呢。

61.喂,你为什么拍我们,经过我们同意了吗?没拍?没看着我们?光拍夜景了?胡他妈扯!少废话,把胶卷拿出来,曝光。盯起老子梢来了,她是你老婆还是你女儿,我他妈愿意搞谁搞谁,你真把照片给她男人我也不怕。

62.把相机给我,给我!谁让你在这儿拍照的!我就是干这个的,管你们这些捣乱分子的。拍世相人生?你是不是老糊涂了,他们要饭舔盘子算什么人生?他们这是向政府发难,是给社会主义抹黑。

63.经济学所新调进来的女资料员说,院长找我有事儿,我什么时候都有时间。你说,不是公事,是求你,给我当当模特。我最近在学拍艺术照片,感到你的气质,还有美丽,都非常适合当我的模特,我先谢你了。经济学所新调进来的女资料员说,院长你可别说谢不谢的,能为你做点什么,我求之不得呢。

64.咔。咔。咔。咔。咔……

65.两间屋子里,所有的平面上都摆满了照片。都是黑白照片。大部分都没有放大,在这部分没有放大的照片里,大部分又都是那台海鸥df拍的,每个胶卷可以出片36张,小部分是那台海鸥4a的产品,每个胶卷可以出片12张。也有少量照片是放大过的,最大的一幅有一本16开的杂志那么大,但效果并不是很好(不像放大之前感觉得那么好)。你一手攥一把医用镊子,另一手执一柄高倍放大镜,在两间屋子里或站或走,挑剔地审视着每一张照片。有一张人物照片上,作为主体的人物却闭着眼睛,表情也显得怪模怪样;有一张风景照片上,几棵树后头却露出半个垃圾箱,还能看到垃圾箱上的“罚款”两个字;有一张白天拍的照片由于曝光不足,整幅画面上看不清别的,只有那张亮闪闪的相纸如同白天;有一张黑夜拍的照片不知什么原因跑了光,除了画面的中间还有一点模糊的影相,四周黑黢黢的如同黑夜;有一张照片里挤的东西太多,显得满了;又有一张照片里的内容支离破碎,过于散了;有一张照-片拍斜了,还有一张照片拍虚了……你在这些五花八门的照片间走来走去,近看远看,比较挑选,最后把寥寥几张你相对认可的照片夹进一个大本子里。对这部分照片,你都有命名,但所命之名与给你儿子照片的命名大相径庭:《人之一》、《人之二》、《人之三》,《景之一》、《景之二》、《景之三》,《物之一》、《物之二》、《物之三》……在那个大本子里,你还整理出了拍摄这些有“名”照片时的详细数据,如天气阴晴光圈大小速度快慢和是否用了闪光灯三角架变焦镜头等。当你把这些工作全部做完时,站在日光灯下,你发现两间屋子里到处烟气弥漫,像锅炉房一样。

66.你儿子来电话通知他的归期,并问你摄影技术有没有提高。回家我可就要开课了,你儿子说,不过你得先预备好几张作业,通过了入学考试我才能教。你沮丧地说,算了吧,我觉得我不是搞摄影的料。

67.你儿子回家了(你儿子的家),你也回家了(你和你妻子的家)。

68.你妻子从她的被窝里爬出来,钻进你的被窝。我最后再劝你一回,她像女孩子那样柔柔地贴着你耳朵说,咱们可不能不识抬举呀。你没有吭声,你回身抱住你妻子。你妻子的身体微凉,你自己的身体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