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前边的两辆轿车是黑色的,后边那辆面包车是白色的,三辆车穿过花坛草坪和逶迤的行道树,大摇大摆地驶出了疗养院的铁丝网。疗养院的铁丝网里,除了威风凛凛的高楼,还有几个医护人员和几个疗养员在招手微笑行注目礼;疗养院的铁丝网外,除了矮矮趴趴的村舍,还有表情麻木神色呆板的农夫农妇以及他们跟在车后的灰尘里又喊又叫的孩子。嘿嘿嘿嘿……你在阿姨的指挥下,冲车窗外边挥手致意。你一胡噜,铁丝网内外的所有一切,就都被你一并打发了。
2.三辆车在村路上开得都很慢。你是坐在第二辆轿车里。你往前看,能看到前边的黑色轿车船一样颠簸;你往后看,能看到后边的白色面包车蛇,样扭动。你笑得很投入。后边那辆白色面包车车体的两侧,分别拴着一条一臂来宽的红色横幅,在红色横幅上写着黄色的美术字。车厢右边的横幅上,写着一个省属民间文化机构的名称和一个市属企业的名称以及那个企业生产的产品的名称;车厢左边的横幅上,写着你的名字和祝贺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以及为你的那什么多少周年而举行纪念日展览活动等字样。三辆车是钻进高速公路的进口后才风驰电掣地快跑起来的。车子跑快后,你有点昏昏欲睡。
3.爸,你真不简单,你到底活着走出了疗养院啦,我们现在是回家去啦……在你的眼睛刚刚合拢时,有一串年轻女人的哽噎声把你吵醒了。你的前排座上,一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回过头来,还热泪盈眶。她在冲你说话时,有些冲动,她把她的一只手伸过来,握住了你的一只手。爸,你能听懂我的话吗?爸……两只握在一起的手很别扭地悬在空中:一只枯瘦、僵硬、冰凉,另一只肥腴、柔软、温热。爸,我是你小女儿,我回来看你了,你还没认出来我吗?你的目光空空洞洞地在你小女儿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向车外。你冲着车外只看一眼,脸上那种麻木不仁的表情就一扫而光了,你很突然地大笑起来。大马,马马!你把被你小女儿攥着的那只手抽出来,在轿车的后排座上手舞足蹈。马马,大马……车窗外边,是一辆辆疾驰而过的汽车。阿姨,爸爸他……你小女儿把目光转向了坐在你身旁的阿姨。
4.后排座上,阿姨伸出两条胳膊,从身前身后环搂住你。不是大马,阿姨轻声细语像哄孩子,老师,你又糊涂了,那不是大马,是汽车。虽然只是瞬息之间,你的注意力已经又转移了,你对身旁的阿姨前座的小女儿以及窗外的汽车全都视而不见了。你垂下眼睑,细致地翻卷汽车座套上的流苏边饰。你是坐在司机的后边。司机的座套是雪白的,一尘不染,做工比较粗糙的流苏边饰上带有机绣花纹。你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沿着那些花纹的纹理来回滑动。滑过去,卷一下,滑回来,再卷一下,一丝不苟,不厌其烦。阿姨坐在你身旁微笑着看你,你小女儿从前排座上跪起来撅着屁股忧伤地看你,年轻的司机不时地溜号从后视镜里好奇地看你,当然了,他看到的你只是局部的你。他这不彻底完了吗阿姨,你小女儿说。
5.你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开进了市里。你摇头摆尾,显得异常兴奋。老师,睡着了没?阿姨控制住了你身体的蠕动。她是你小女儿,阿姨往前指点了一下,他是司机,阿姨又点了一下,咱们坐的是汽车,是小轿车,知道吧老师。阿姨托起你的脑袋让你看。外边是哪条街道你还有印象吗?是和平大街。那边呢?是省委大院,那边是省人大,那边是中山公园,那边是中华剧场,那边是联营公司,那边是新华书店……有尿没?没有好,有尿吱声,你一吱声我就给你念这本书。看看这本书叫啥名,《一个大款和七个女人》,是这司机的……那个大楼是玻璃的,那个人是挂电话呢,用的是大哥大。你看跟咱车上的这个一样不?不一样,这个是你大儿子的,你大儿子的这个高级,他是留给咱有啥事儿跟他联系的,这玩艺你小儿子也有……谁?你大儿子和小儿子呀,他们也都接你来了,他们在前边那辆车里呢,那是你小儿子自己的车。老师呀,你说句话吧,你小女儿愿意听你说话,这个小司机师傅也愿意听你说话……
6.到了,司机说。到了,你小女儿说。到了,阿姨说,到家了,阿姨使劲地摇动你两下,这是你的家呀老师。阿姨的眼圈发红了。
7.三辆车在你家楼前停了下来,一字排开,引入注目。你把脑袋探出打开的车窗,摆出一副要从窗口钻出去的架势。面包车两肋上的大红横幅已经灰尘爆土,但字迹尚在,惹得许多围观者议论纷纷。怎么是这个机构举办他那什么多少周年的纪念展览?怎么是这个企业赞助他那什么多少周年的纪念活动?他还在世呀?他多大年纪了?听说他农村还有一窝四五个呢……这时三辆车的车门先后打开了。第一辆车上,下来的是你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坐车的你大儿子大女儿从后门下,开车的你小儿子从前门下。第二辆车上,先下来的是你小女儿,她和阿姨一个车外一个车里地把你扶了下去,这时你大儿子大女儿和小儿子也凑了过来。第三辆车是面包车,下来的是有关部门的两个同志,他们分别来自主办纪念日展览活动的民间文化机构和赞助企业,他们也赶上来想伸手扶你。可你的子女和阿姨已经先把你围在了当中,他们插不上手。第二辆车和第三辆车上的司机也下了车,他俩凑在一起抽烟并往你们这边看,他俩分别是和那两个有关部门的同志同一单位的。操,这就是大师——一个司机轻声说。操,大师就这样——另一个司机也轻声说。
8.嘿呒咦哦呼呀啊吗吼哌呻吵喹哪吃呢哼啦哮喃嘛啪嘟吧吹呱啷哎叽……你在众人的引领下慢慢朝楼里走去,嘴里念念有词地吐着一些谁也听不明白的字眼儿。爸爸说什么?你的一个儿子问。他说什么?你的一个女儿问。大师说什么?有关部门的一个同志问。爸爸说什么?你的另一个儿子问。他说什么?你的另一个女儿问。大师说什么?有关部门的另一个同志问。所有关心你的人都不看你,他们的目光都投向阿姨。阿姨说,没什么没什么,他只是发出一些无意义的声音而已。细——细——你大声说。
9.-楼有六个房间,最大的那个是客厅。透过三扇高大的铝合金隔断,客厅里的沙发茶几杂物柜等摆设,都能让人一目了然。在客厅的墙上,挂着两幅画,一幅果盘中的静物小些,是油画;一幅花园里的风景大些,是国画。在房间的窗台上和靠里边的两个角落,还分别摆着小花盆和大花盆。盆中无花一,是一些生命力顽强的耐旱植物,呈老绿色,有阔叶和针刺。一楼的其他五个房间分别是饭厅仓库厨房卫生间和一间小起居室。你被人们扶上了二楼。二楼有四个房间,除了卫生间,其他房间都大,其中两间是穿糖葫芦式的套间。套间的外边是你的书房,里边是你的卧室。二楼的另一个大房间,也是起居室。人们把你扶到书房后,正想继续把你扶进卧室,阿姨指示别人让你停在皮转椅旁。他有尿了。阿姨说着,一手把小便器伸向你裆间,一手去推你耷拉在身体一侧的一条胳膊。接尿,阿姨说,你有尿了,阿姨一下下地推着你的胳膊。你无动于衷,左顾右盼,好一会儿后,才将阿姨不断推着的那条胳膊抬起来,机械地把手伸进裤子前边的开口里。你的两个女儿扭过头去,那两个有关部门的同志虽然是男的,也背过了身子。只剩下你的大儿子和小儿子一边一个地站在皮转椅两侧。宽敞的书房里,三面都是巨大的书橱,临窗的一面,一侧是古董柜,一侧是写字台。写字台的外边是皮转椅,皮转椅的外边是你和你的两个儿子以及阿姨,你和你的两个儿子以及阿姨外边是你的两个女儿和有关部门的两个同志。阿姨,让他回里屋再尿吧。你大儿子说。就是,要不把他扶厕所去。你小儿子说。你和阿姨都没有接受他们建议的意思。你和阿姨一块忙活起来。阿姨替你拿着小便器,游移不定,似乎是找不准位置。别玩,阿姨催促你,都等你呢。你停止了捣乱。在这期间,几个扭过头去的人等得有点不耐烦,他们报数那样依次回头。可看你的排尿并不顺畅,就重新把扭过来的头再扭过去,等你。阿姨一手替你拿着小便器,一手伸向你小女儿。递我本书。阿姨说。你小女儿不解地问,要什么书。阿姨说,什么都行,报纸也行,有字就行。你小女儿仍然迷惑不解,可她还是顺手从一个书橱里抽出本书递给阿姨。阿姨接过书,在大腿上随便蹭开一页,念了起来……1922年,英国数学家理查逊首次开始了求解天气方程的实践。他组织大量人力,用手摇计算机计算了好几个月,结果却失败了。后来总结其原因有三:一是当时对天气发生发展的物理过程和预报方程的性质认识不足,二是没有找到较好的计算方法,三是没有快速电子计算机。尿没?抓紧啊。当时据理查逊计算,用手摇计算机计算进行24小时预报,一个人24小时不停地算,需用64000天才能算出来。换句话说,需要64000人不停地计算一天,才能跟上天气的变化。因此,没有快速电子计算机,数值预报只是一种理想。40年代末,电子计算机问世,数值预报才从理想变为……这时,书房里终于响起了孱弱无力的哗哗声。那声音很短,很小,还有间歇和变调,但它毕竟让等待的人们松了口气。阿姨停止朗读,把书扔到写字台上。随着一股浓烈的臊气应声飘起,书房里的气氛也活跃起来:我爸这尿怎么这么频?我爸这尿怎么这么黄?我爸撒了这么点尿怎么就这么大的味……阿姨的口气像是得胜还朝,颇为骄傲。他尿得少,可一来,就是急的。阿姨拎着你的小便器,退出人堆儿朝卫生间走,边走边继续介绍经验。一给他念点什么,他尿就来了,可好使呢。阿姨的人影和声音一块儿消失了。其他人想扶你进入卧室,可你嘴里发出吭吭的声音,脸有点儿涨红,使劲抵抗别人的搀扶。你的双手双脚都有力量,皮转椅成了你的帮手。走哇爸,你的一个女儿说。进屋躺着去,你的又一个女儿说。把手抬起来爸,你的一个儿子说。来我背你爸,你的又一个儿子说。你固执地坚持着不为所动,几乎把皮转椅都抱了起来。是不是,一个有关部门的同志说,大师想到了他的工作呀?可能是,另一个有关部门的同志说,在大师的意识里,根本就没有休息的概念吧!
10.阿姨从卫生间回来,手里拿着已经洗净的小便器,看你一眼,径直走进了里边的卧室。阿姨在里边说,老师,床铺好了,你得躺一会儿了。阿姨又说,你躺下我好给你做点吃的,以后咱可没处定饭了,得自己做了。阿姨的声音继续传出来,今天中午你想吃点什么,我啥也没买,就对付个豆包鸡蛋汤吧……你甩开别人搀扶的手,自己向卧室慢慢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