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姐，你每次的来信我都能收到，知道你挺好，我很放心。我一切都好，只是元旦春节都不能回去了，我两个年一块儿给你拜了。我短时间内就不给你写信了，你也不用给我写信，读你的信我分心，影响学习。给校长（此三字抹去）给那谁那谁那谁谁谁他们代好。

2.你多大了？17。17？我看你顶多15。年龄那么重要吗？总经理，我能干活就行呗，我什么都能干。关键是我不敢用童工。好总经理，要是有人来干涉这事，我跟他们解释，让他们打我骂我都行。总经理，我家穷，就指望我出来挣钱养家呢，你就留下我吧，工钱少点我不在乎。你家人就同意你不念书了？我们农村孩子都不能把书念到底。骗我是不？骗你？我没骗你呀。没骗我你说你农村的，我一听口音一看作派就知道你是城里孩子，没准还知识分子家的干部家的呢。好好说，为什么不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小小年龄就出来打工？我看你挺机灵挺懂事挺会说话的，诚实点我就留下你。你要是跟我撒谎呀，我一脚就把你给踢出去。告诉我，是不是身上有案子？

3.你的专职工作是在厨房给号称在东南亚都大名鼎鼎的大师傅打下手，别的杂活，你空闲时也都得干。你眼里有活肯于吃苦嘴巴还甜，不几天的工夫，在整个娱乐中心，认识你的人就都亲昵地管你叫“小零工”了。小零工，总经理说，把这两双鞋给我拿出去打打油，让西头那个瘸子打。小零工，副总经理的情妇说，今晚我有事不能在这，你帮我盯着点按摩室新来的那个婊子，看她和副总是不是早就认识。小零工，大师傅说，把这桶豆油倒地沟里，味素也倒了，我让他又他妈欠我的工钱。小零工，桑拿房的领班说，你替我站门口盯着点人，有咱中心的人来你咳嗽一声，我挂俩长途。小零工，负责ktv包房的小姐说，我要是进去5分钟还没出来，你就敲门，说总台那边叫我有事儿，这屋那两个傻×处长不出血光想占老娘便宜……总经理，那瘸子一眼没照顾到，我就少给了他两块钱。你对总经理说。大姐，昨晚按摩室新来的那个婊子让个农村土财主给包了，都没下楼，没和你家副总打过照面。你对副总经理的情妇说。师傅，全倒太明显了，你这个倒一半，那个再倒一半，就谁也看不出来了。你对大师傅说。哥，你上总经理那屋挂去，我看他那电话好像没锁，屋还肃静。你对桑拿房的领班说。姐，我看那个傻×瘦处长把钱藏棒球帽前边的小口袋里了，他把你抱他怀里时你不正好能够着他帽子吗，你就把他钱先拿出来，看他还怎么耍赖皮……

4.每天睡觉的时间（凌晨到上午）不足六小时，可你时常失眠。

5.你的眼泪滴到了照片上，照片的背景是“时刻准备着”塑像。在“时刻准备着”前边，有你，有肥胖的班主任，有与你同桌的女生，有班长和文艺委员，有语文课代表和数学课代表，有体育委员，有骑红色山地车的女生，有脸上长痘痘的男生和没穿校服的男生，还有其他人。所有的人都在开怀大笑，有的人还伸出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支成个“v”字。照片夹在××青年杂志里。××青年杂志的封面和封底也都有照片，封面是一个拄网球拍的少女，封底是一个做丰乳膏广告的少妇。你揉揉眼睛，把××青年杂志塞到黑色旅行包的最底层，去看你旁边铺位上扔着的一本画报。画报的封面上是十来个年轻女郎的照片拼接，她们每个人都只着薄衫短裙，搔首弄姿，袒胸露臂，性感十足。在她们身旁是代表她们每个人的数字号码：4117、5761、6092——……在女郎们的头顶有大字写着“坏（繁体字）女孩俱乐（繁体字）部”，在女郎们的脚下，有小字写着“创（繁体字）新成人热（繁体字）线（繁体字）idd特别介绍”。

6.我可不会讲带色的。昏黄的灯光下，你把手里的一本“五角丛书”晃了晃，看着那些和你一样席地而卧的娱乐中心的伙计们。我给你们讲一个使国王遭到杀身之祸的肖像画的故事吧，也挺有意思的。

7.那个要饭的老头站在厨房后边的角门口冲你伸出手来，大兄弟，我又麻烦你来了。你不耐烦地说没有了没有了，可他懒着不走。你啪地顿了一下手里的煤铲，操你妈的，我给你惯出瘾来啦！要饭的老头吓得落荒而逃。

8.你打开饭盒，看到有一条绣花的紫色真丝三角裤衩放在里边，规规整整的，是有人精心摆过的样子。你面红耳赤。你身旁的伙计们哈哈大笑。你骂了一句，也笑了，你说你们怎么把你们楼上小妈的精神食粮装错地方了。

9.你一眼就看到了××青年的女编辑。显然，她是和她一起进来的那群人的中心。那群人都是男的，只有××青年的女编辑一个人是女的，她说，你们这是要拉我下水呀。那群人说，咱们和领导在一起，下水也不能湿鞋；大姐，这可是健康的娱乐场所；你见识见识，也是体验生活嘛；你常年伏案，洗桑拿能治腰椎病颈椎病；总编大姐，这是我们老板让我们代他表示的心意；这不算这不算，我们老板说了，今天他实在抽不开身，过几天，他要亲自陪你找个更好的地方……你躲在洗手间门后，听着××青年的女编辑一行说说笑笑地朝走廊深处走去。

10.你绕道回到厨房边上的小角屋，扒橘子皮，拼果盘，同时十分麻利地把一瓣橘子扔进嘴里。就在这时，你听到有人叫你的名字，你一惊，嘴里的橘子瓣险些没卡住嗓子眼儿。你回过身来，嗫嚅着说，阿姨，你好。××青年的女编辑已经换上了娱乐中心的专用浴装，是那种深绿色上印着浅绿树叶图案的两件装。上边是半截短袖衫，下边是及膝长的平齐短裤，有点像军人穿的迷彩服——是东南亚那边热带地区的军人穿的迷彩服。真的是你？××青年的女编辑站在距你一米开外的门槛上，显得迷惑不解。你怎么在这里，孩子？你一手拿着一块橘子皮，另一只手握着水果刀。我——你低着头，视线只及××青年女编辑的膝盖。××青年女编辑的小腿又粗又白，像你身后案板上的巴西甜瓜。你看到我了？过了一会儿，你小声问。××青年的女编辑说，我当然看到你了，我还以为我看花眼了呢。可我在女桑拿室顺嘴一问，那两个女孩子说果然是你，我就跑出来了。对不起阿姨，你说，我没给你争气，我退学了。可这是为什么？××青年的女编辑往你面前凑了凑，她的目光不像刚见到你时那么警惕了。我不爱学了，我学不好了，我想挣钱……是这样——是这样吗？××青年的女编辑按住了你的肩膀，他们什么态度，她说，我是说你爸你妈，你说，是不是他们把你撵出来的，是不是他们后悔收养你了。你急忙摇头，不是不是不是不是。××青年的女编辑说，孩子，你跟我说实话，我给你做主。哼，我早就看出来了，他们两口子，不讲情义，翻脸无情。尤其是你妈！阿姨，你是怪他们没买你妹妹的……你想哪去了孩子，我至于那么小肚鸡肠嘛，我是说对你。这时你的情绪已经平静下来，你已经敢和××青年的女编辑对视目光了。你别误会阿姨，你说，他们对我非常好。你说着，把手中的刀和橘子皮放到案板上，捡起果盘里的一大块菠萝递给××青年的女编辑。××青年的女编辑推开你的手，你胳膊往回一拐时，顺手把菠萝扔进了自己嘴里。你是不是怕——××青年的女编辑刚要说话，你就咽完菠萝，又开口了。阿姨，我求你点事行吗？你说。什么事？××青年的女编辑有些摩拳擦掌，我这人最爱打抱不平了，你说吧，我可以写出文章，让社会舆论谴责他们。我在这里干活，谁也不知道，你不接××青年女编辑的茬，说自己的话，连我爸我妈也不知道。我现在既不想念书了，也不想回农村去，我觉得我在这里工作非常好。所以，我求你的是，不要把我在这里工作的事情告诉任何人，特别是不要告诉我爸我妈，行吗？为什么这——你要对我说实话孩子，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青年的女编辑还要说下去，可你已经摆出了送客的架势。阿姨，我话已经说明白了，请你能理解我。

11.你最近干活怎么总三心二意的，副总经理说，扣你半个月工钱。

12.你往面盆里连吐几口唾沫，继续揉面。

13.你把避孕套拿出来时，窗外已经泛白。冷风吹进来，身旁的几个人在睡梦中同时翻身。你急忙关好窗户，缩回被窝，闭上了眼睛。

14.先是上午，你还在蒙头大睡，就听到外边有人喊你名字。你听出来是保安人员的声音。你嘟嘟囔囔地从地铺上爬起来，问，什么他妈的事儿呀，这么早就叫我。你是睡在健身厅里，从健身厅到门口的正厅有一段距离，走过这一段距离，你显得清醒了一些。结果，还是在细长的走廊里，你就看到了大厅里的人，是五个人，三男两女。男的是脸上长痘痘的男生没穿校服的男生和班长，女的是与你同桌的女生和文艺委员。看到他们你大惊失色，你不敢继续往前走了。戴大檐帽的保安人员还在叫你，你他妈的睡死啦，快点儿呀。你不再吭声，七扭八拐地往楼上溜，溜到靠里边的一间按摩室门口，推门就进。进门后你才发现，按摩室里已经有人，是一个昨晚来的客人，和一个按摩小姐，他们一丝不挂地搂在一起。按摩小姐叫了一声，客人气呼呼地骂你一句。接下来是中午，中午的客人多是喝酒吃饭，你就活儿多。你正用凉水反反复复地洗海蛎子。海蛎子的壳里，藏的沙子特别多，洗不净客人就要挑毛病，这种活儿掺不得一点假。就在这时来人叫你，说门口大厅有人找你。谁呀？你问。叫你的人说，一个胖老太太，还有个年轻小伙。你放下手里的海蛎子走出厨房，在大厅的柱子后边，你一眼就看到了班主任和班长。你惊慌失措地对叫你的人说，告诉他们，说我不在，然后又说，今天出了什么鬼了。这时大师傅喊你的声音又传了过来，你小子还想不想好，正忙的时候扯鸡巴蛋去。再后来是晚上，晚上是娱乐中心最热闹的时候，室内莺歌燕语，门外华灯齐放。可在门外一只柱灯背后的阴影里，不知什么时候让喝醉了酒的客人吐了一大摊，难闻的怪味儿在晚风里游荡。副总经理出门送客时闻到了那股怪味儿，他让你赶紧把柱灯底下打扫干净。你是在打扫那摊秽物时看到你爸你妈的。你爸小心翼翼地掺着你妈，你妈娇小的身上挺着一个大大的肚子，他们一齐站在了娱乐中心的门前。就是这儿吧？你妈有气无力地说。应该是这儿。你爸察言观色地说。

你爸你妈走进了娱乐中心的大门，你从旁边的一条胡同绕到了通往厨房的后门。你到前边正厅去，你对一个猫在厨房门后撩起裙子往裤衩里藏钱的女服务员说，告诉保安，把找我的那个孕妇和那男的给打发了，就说我已经不在这干了。最后就到了午夜，午夜的娱乐中心杂事相对少一些（能呆到午夜的客人，都不愿意总有不相干的工作人员去打扰他们）。这时有人传话来说总经理让你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你的身体摇晃一下，靠在了墙上，你望着传话来的人连答应一声的气力也没有了。你没有立刻就去总经理的办公室。你管大师傅要了颗烟，使劲地抽，抽完以后，照照镜子，这才向总经理的办公室慢慢走去。总经理陷坐在老板台后边的皮转椅里，穿着棕色皮鞋灰色西裤的一双脚两条腿搭在老板台上。什么事总经理？你立正一样双脚并拢，双手压在大腿的两侧。你看看这个，总经理把脸绷成了一块铁板，用一只脚点了点他面前老板台上的一本杂志。我早他妈就觉得你来路不对，总经理在你拿起杂志时，继续说着，可我可怜你，留了你，你他妈却给我添了这么大的麻烦……你拿起了桌上的那本杂志。杂志挺薄，最醒目的是封面上那个坐在草地上平视前方的少女。少女穿一件与绿草地相映生辉的红连衣裙，一手支地，一手拈着一株黄色小花，既沉稳又妩媚。少女的一双眼睛含情脉脉，不管你移到哪个角度去看她，她的目光都追随着你。在少女的一侧肩膀上，写着“青年”四个大字刊名，刊名下边是“半月刊”三个小字；在少女的另一侧肩膀上，写着“影坛新秀”几个漏色小字，小字旁边是一个手写体的签名，很工整。杂志的封底也挺醒目，是一种束腹带广告。广告设计颇有新意，照片上那四个腹部平坦的女人本来是摆出同一种姿势的同一个人，可不知经过了怎样的处理，她们的身体交错着重叠在一起，就好像是四个人的亲密合影。你的目光没有在封面和封底上过多停留，你把杂志翻到目录页，上下一溜，就看到了××青年女编辑的名字。同时你还看到，××青年女编辑那个名字的后边，标着的页码号是“4”。你把目录页掀了过去，目光落在4页和5页上（4页和5页是对开页），4页和5页上的文章，是这一期××青年杂志上的第一篇文章。在4页和5页的上端，有一个横跨两页上半部分的标题格外显眼：《从“神童”到童工》，是手写体的黑色大字。大黑字的下边，有你的名字和××青年女编辑的名字，你的名字夹在一串副标题里，××青年女编辑的名字则单独列在一旁。在那个大黑字标题以及你的名字和××青年女编辑的名字的周围，错落有致地登着一些你的照片，除了有两三张是以前××青年女编辑采访你时在课堂上给你拍的，其他都是你在娱乐中心干活时的照片。你把头从××青年杂志上抬了起来，一脸的困惑。她，她这，你自言自语道，她这都是什么时候拍的呢？他妈的，总经理叹着气说，算我倒霉，明天我还得专门安排人搭两天工一直把你给送回去。总经理把两只脚两条腿从老板台上拿了下来，站起身说，我告诉你小子，两个人的路费都得你出。

15.火车开得轰轰隆隆。火车的后边是省城，但火车往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