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出展览馆大门,关子林就撑不住了,好像乍染重疾,或大病刚愈,如果苏菲不适时伸手,扶他一把托他一下,他没准会跌倒在地。他紧靠在大门一侧的圆柱子上,吃力地喘息,为掩饰那种不合时宜的吃力喘息,他假装确有必要在圆柱旁停靠,假装,是一个没有手表的老农民,为了判断时间,站在庄稼地里抬头望天。但他没手搭凉棚。天空碧蓝,太阳高远,微风习习,暖意浓浓。天上的情形像农家生活一样详和安谧。片刻之后,关子林的体力得到了恢复,心绪也渐趋平静下来。大概是受了详和安谧的天空的感染吧。关子林努力控制步态,尽量从容、稳健、踏踏实实地,朝停车场走。
停车场里好车如蚁,“俩尖儿”的车牌子也比比皆是,许多车牌号码还非同一般,比较之下,他的红色奥迪,一点不显赫一点不招摇一点不抢眼,甚至都有些落伍寒酸。他坦然起来,举手投足,也理直气壮了。
他没把车直接开上青年大街,而是就近钻进一条胡同,那种幽深狭窄的、肮脏诡秘的、阒无人迹但又疑痕处处的,无名胡同。
缓慢的行驶结束以后,没有了比较,红色奥迪已不再落伍寒酸,它轻盈地停到胡同中央,停在与胡同前口和后口差不多等距离的一株老槐树下。关子林警惕地看车窗外边,前后左右都细细看过,包括车里,后排座及座位下边。没有别人,除了他和苏菲,车里车外及整条胡同和槐树枝头,都再无别人。这样的判断得到确认后,他侧过脸,抻长身体,忽然把头趴到苏菲腿上,没有任何铺垫和过渡地,大哭起来。此时的苏菲,坐在副驾驶位置上,被关子林的突然爆发搞得手忙脚乱。她先想本能地躲闪一下,把双腿从关子林的脸下抽挪开来,不给他当枕头;但她没躲,也不能躲,好像愿意给关子林当枕头一样,她反倒支起双脚,抬高双腿,让关子林趴得更舒服些。关子林哭得特别伤心,也痛快淋漓,他呼天抢地,双手乱抓,肩背耸动,像个不会游泳的人,失足落水后,毫无条理的求生努力。他哭了约摸十五分钟。前五分钟大哭,呼天抢地;后五分钟小哭,肩背耸动;中间五分钟是他控制自己调整自己的过程,虽然双手乱抓,但声音已经止于呻吟。十五分钟后他一切正常了,他不看苏菲,连连咕哝着“对不起”,接过苏菲递他的一小袋丹碧丝纸巾,一张张地抽取出来,清理脸、头发、西服和领带。他把用过的纸巾扔出车窗,让黑糊糊的胡同里,老槐树下,多了片片点点的白,如同日影斑斑驳驳。随即,车子缓缓发动起来,从胡同另一端开出,上黄河大街。
车上黄河大街后,苏菲才顾上低头,看自己腿,刚才为关子林当枕头的两片大腿。她大腿上,她浅绿色水洗布的休闲裤上,正面部位,留下了多块湿痕和多条皱褶。她只看它们,没对它们采取措施。她知道,回家后的第一件事,就该是洗裤子,如果不洗,那湿痕干了之后也会有印迹,那皱褶抻平之后也依然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