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是老二醉了,去卫生间吐;然后老四醉了,趴在桌子上哭;老大和老三也喝多了,但他俩,都能控制自己,就不吐也不哭,只分别劝老二老四。老大是女人,女人应该持重含蓄,即使最感性的女人,在酒桌上也能多些理智;老三是主人,是关子林,主人招待客人,总得有些统摄全局的意识,喝得再兴奋也要有分寸,有限度。
不过,关子林在这次聚会中并没兴奋。
他们四个,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当年读大学时,是***。由于家庭出身个人性格生活态度理想追求等诸多因素,一入大学,他们就关系密切,关系一密切,就被别人喊成了***,别人一喊他们***,他们顿时觉得结成***也没什么不好,也就认可了,他们是***。他们和原版的四人帮,***张**姚文元王**那个***,有四点一致。第一,他们也是三男一女;第二,按年龄论,他们也是女人排行老大;第三,他们中的老三老四也是同龄,只生日差几个月;第四,他们中三个男人的名字也都仨字,只唯一一个女人的名字俩字。当然这都说明不了任何问题,他们的所谓***,与人家那能上中国政治史的***比,仅仅是玩笑。
他们的来往早疏淡了,是老三关子林和他们三个,来往疏淡了。也不是来往就彻底断了,只是来往越来越少,越来越敷衍,越来越清汤寡水;若彻底断了,也就不会有这天的聚会。照理说,关子林最有条件和他们来往,虽然老大老二都在外地,但他们中,关子林出差的机会最多,后来又有公款电话公款汽车公款吃住的种种便利,偶尔主动联络他们,他做得到,起码做得到,与同在沈阳的老四联络。可他从来不主动联络,他与他们那藕断丝连的象征性交往,也都由他们竭力保持,尤其由,老四保持;他只像一面鼓,别人敲敲他才响响。老四偶尔会找他混顿吃喝,同时通报,老大经济又拮据到什么程度了,老二仕途又出现什么坎坷了,他自己感情生活又怎样一塌糊涂了。是的,他们的状况永远不好,永远是经济拮据、仕途坎坷、感情生活一塌糊涂。读书时,毕业初,他们曾经发过誓的,要把***的友谊保持一生。可现在的情形是,老大老二老四信守了诺言,他们通过不断的沟通联系以维护友谊;而老三关子林,则在有意无意地稀释这场友谊,他这面鼓,已不情愿接受友谊的敲击了。
但关子林不愿承认这点。虽然看上去是这样,虽然在背后,其他三人,肯定没少议论他不念旧情、自私势利、官升脾气长和人一阔脸就变,等等等等吧,可他仍然不愿承认。他对苏菲说,他非常珍视***时代的友谊,他说他小时候除了得到过动物性的养育,从未得到过任何精神性的关怀,是到大学后,***这个小小的集体,让他明白了爱是一种什么东西,所以,他永远对老大老二老四心怀感激,并时时想要择机报答。可与他们长期保持沟通联系,这他做不到,因为越是沟通联系,他们就越会败坏他心绪,磨损他对他们的感情。原因很简单,这几个人,十数年如一日地,总愁眉苦脸,这个经济拮据,那个仕途坎坷,还有一个感情生活一塌糊涂,这几乎,催生出了他的另一种心态:既然活着如此艰难,那么没乐趣,不如死了算了。当然他不能诅咒他们。
“为了表示我对他们的友谊是最诚挚最长久的,”以前关子林听到他们的消息后,也就是见过老四后,常常这样对苏菲说,“到他们六十岁时,我将视我那时的能力,尽量丰厚地每人给他们解决一笔退休金。”
“你是国家呀?”苏菲说,“你可别乱许愿,就咱们挣的那点小钱,恐怕只能这样想想来点自我安慰。”
关子林说:“这我当然不能早早告诉他们,但我也不是自我安慰。我的意思,不是说以后我的财产将富可敌国,但我希望,我有能力以我的方式实现赠予。为这我也要好好干,这也算我,出人头地的动力吧。”
苏菲说:“这种东西可以是动力,但弄不好,也……”
关子林说:“你想哪去了。要解决三个人或更多的人的退休金问题,我那点小钱当然不行,我有再多的钱也不行。可你别忘了,我说过我要花就花大钱。什么是大钱?真正的大钱不是货币,任何有形的钱、有数的钱,永远是小钱。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那是以前,关子林表达对老大老二老四的感情时,许下的宏愿。这一回,老大老二十分难得地齐集沈阳了,当老四把他们到来的消息通知他时,他对苏菲说的是,请他们吃顿饭吧,用咱自己的钱,买最好的东西,请他们到家里吃。他说话时面露苦色,没动感情,没说老同学好朋友之类的话,更没提关于退休金的,宏大心愿。苏菲没发表任何意见,她只积极采买,用心上厨,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老大老二老四来时,都激动不已:唉,现在能花上公款的人,还有在家里请客的吗?还是我们***呀……他们酒未落肚先自唏嘘。接着,不久,很快,老二就醉了,老四也醉了,在老大和老三关子林安抚宽慰他们的过程中,他们借着醉意,又提到了,老大的经济拮据,老二的仕途坎坷,老四的感情生活一塌糊涂。然后,他们说,关子林应该并且也有能力,伸出援手,解决老大的经济拮据问题,解决老二的仕途坎坷问题,解决老四的他们没要求关子林解决老四感情生活一塌糊涂的问题。也许他们还清楚,老四感情生活一塌糊涂的问题,关子林再有本事也无从解决。这说明他们没彻底醉。
话已经说白了。事后关子林对苏菲说,在上酒桌之前他想说的那些话,待上了酒桌,他又不想说了。也不是不想说,是怎么努力也说不出口。他们毕竟是***呀。可他们,主要是老二老四醉酒中的话,那些直白而又赤裸的话,又给了他勇气,他就说了。他说他说完没有压力,轻松得,就像知道了自己这辈子肯定当不上主席,国家主席。
他说的话,起首就被苏菲打断了一次,因为一起首,他就叫了一遍他们的名字,把老大老二老四的名字,叫了一遍。在一旁陪坐的苏菲挺敏感,她说子林可关子林不让她打断他。别打断我,他叫,谁也别想打断我。是的,其他三人,此时也正想打断他呢。尽管,其他三人,还都处于酒醉状态,但关子林,没按习惯叫老大老二老四,而是突兀地叫了他们名字,也让他们,一瞬之间全醒了酒,神志清楚地,试图打断他,纠正他的错误,让他重新叫他们一遍,叫老大老二老四,而不是名字。可关子林预先截住了他们:通过苏菲,提醒他们,不许任何人把他打断。
“我想说,今天是我们***最后的晚餐,至少是我和你们三个的,最后的晚餐。以后,你们怎么来往我不管,但我,决定和你们,结束朋友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