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子林要求苏菲往他卡上打一万元钱。苏菲说打过了。

“我知道打过了，可我用了。”关子林这样说时，面露得意。但透过他做作的得意，还是有一些剜心的疼痛暴露了出来，是从包装严实的得意后边，暴露出来的。

苏菲看到了那种剜心的疼痛，就没问什么。“好。”她说。

“你不问我干什么用了？”

“泰式按摩？”

“你看你又来了。我给谢定峰了。这么多年，我终于感觉到帮助人的快乐了……”关子林不敢与苏菲对视目光，他并不善于打肿脸充胖子。情急之中，在解释钱的去向时，他又提到了另一个名字：王丽红。

王丽红，苏菲也熟悉这个名字，但不像熟悉谢定峰那样熟悉。她看过谢定峰的照片，清瘦，单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每三个月，一个季度，经她手都要寄出两笔钱去，替关子林寄：一笔寄给关子林的妈妈，寄到内蒙古自治区，敖汉旗，硝泡子村；另一笔，寄到河南省，郑州市，文化北路二十号，就是寄给谢定峰的。虽然从那钱的数额上看，其象征性都超过实用性，但，也是钱。

“你不是说以后不资助了吗？”

“唉，这回是个意外。”关子林脸上没有了得意，只剩下一些剜心的疼痛；是剜心的疼痛取代了得意。

八年前，关子林在局属下边一个基层技术部门，做科研工作，收入不高，没有外快，只有工资加一点奖金。那些钱，除了要固定拿出一点，每季度拿出一点，给妈妈寄去，剩下过日子的，已经没有太多余裕。是一些阴差阳错的偶然原因，促使他在颇为有限的积蓄里，又得提取另一笔开销，每个月，后来也是每个季度，他都要从收入里再拿出一点，给陈晓春。陈晓春是个学物理的女大学生，当初，念书时，关子林也读的物理系，还读到了硕士，但这与他把钱给物理系的女本科生陈晓春没有关系；苏菲是学中文的，有钱，他更愿意交给中文系毕业的苏菲。他给陈晓春钱，只跟“希望工程”有关，跟他参与宣传“希望工程”时，一个阴差阳错的偶然原因有关。

事实上，给“希望工程”捐款也好，给水灾旱灾捐款也好，给当年的“爱我中华修我长城”捐款也好，给上回没申办成的2000年奥运会这回申办成的2008年奥运会捐款也好，他宁可一次拿出一千，也不愿每月拿出十元。每月都拿，即使他更愿意每三个月一季度拿一回，也有点像凌迟。凌迟，是一种古老刑罚，既让人死，但又延缓死亡时间，挺折磨人的。那时，给陈晓春钱那时，跟给妈妈不一样，跟后来给谢定峰也不一样，不用寄，陈晓春就在沈阳读书。开始，是陈晓春去他单位取，每月取一次；可因为有了凌迟的感觉，他就和苏菲商量，也像给他妈的钱，由苏菲寄一样，每季度，让陈晓春去一次她单位，从她手里拿钱。也就是说，让苏菲接受凌迟。苏菲的钱和关子林的钱是一码事，他们是夫妻，是经济联合体，是一家人。但问题不在于从谁手里拿钱，而在于，关子林不必眼见着本属于自己的钱再平白无故地从手里流走，能好受点；至于苏菲，在接受自己的钱流入他人口袋的凌迟刑罚时，她的耐折磨能力要更强一些。

那时候，关子林也看到了，别的参与“希望工程”资助活动的人，随着时间的推移，全都虎头蛇尾了，不了了之了，半途而废了。他也曾想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半途而废，但他没有。他对苏菲说，事情既然做了，就做到底吧，做到陈晓春毕业。他也就真把对陈晓春的资助持续到了陈晓春毕业。其实不是毕业，陈晓春没读到大学毕业就离开了中国。大三那年，陈晓春参加个中美学生的什么活动，被美国人看好了，美国人提供的高额奖学金，比关子林的低额资助金，有诱惑力多了，陈晓春就走了。到美国后，她曾给关哥苏姐来过一封信，八百四十二个字，不算标点。

就此，关子林的资助活动可谓善始善终，不会有人背后说他闲话了，诸如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半途而废之类。

可事情并非那么简单。陈晓春的事迹上了报纸。确实是事迹，能被美国人免费招去读书镀金，无数中国人都为之眼红，能让人眼红的事情，比如当大官、挣大钱、出大名，那一类事情，都有资格被易名为事迹。但那记者，在写陈晓春的事迹时，把关子林资助陈晓春的事情也拐带上了，这等于给关子林惹了麻烦。陈晓春倒是屁股一拍潇洒走人了，可这边，寻求帮助的求援信，一封一封就像没头的苍蝇，翩然飞至关子林案头，似乎关子林能散发某种气味。关子林不认为自己能散发什么气味，对那些苍蝇般的信，他就置之不理。但不理贫困大学生行，不理单位里的闲言碎语则难。单位里的人，对从来没资助过贫困大学生的人，没闲话；可对关子林这样，资助了贫困大学生，但不资助到底没人能说清底在哪里的人，就有闲话了。关子林一时狼狈不堪。

好在这期间，他的职务已获得提升，他的收入也逐渐多了，至少吧，可以节省开资也就等于增加了收入：在外边饭局多了家里的伙食就不必标准太高，冰柜里别人送的鸡鸭鱼肉也能屡吃不尽；有了公车随意使用就不用再买公交车月票或应急时打车包括妻子苏菲也不用买月票和打车，即使打车，也有下属单位主动给报销；住房米数增加了却一点都不用自己掏腰包，更主要的是，装修房子买家具全有人代劳，夹芯板木方子厨具浴盆之类，花钱也便宜得令人乍舌……好汉不挣有数钱，他这时好汉了；手中有钱心里不慌，他这时不慌了。他决定再找个贫困学生月月发钱，让那学生当嚼子，勒住说闲话的人的嘴。但关子林像小孩子一样，与那些给他写信求援的人怄气，偏不援他们；他去援一个没给他写信的人，援谢定峰。

他并不认识谢定峰，之所以选择谢定峰援，是去一个被他称作恩人的领导家做客时，由于会错了恩人领导的意，他即兴决定实施援助的。

被关子林称作恩人的领导的确是关子林的恩人，当初他和关子林一个系统时，非常欣赏关子林才华那时关子林是业务尖子，他就，一语定乾坤地，让关子林连跳两级坐上了高位，有了现在的职务；而那时，关子林与恩人领导并无特殊密切的关系。是恩人领导提拔重用了关子林后，关子林知恩图报，不时去恩人领导家感恩戴德，恩人领导才把关子林看成了亲信死党。后来，恩人领导由系统的业务领导跃升为省里的政治领导，位高权重了，但与关子林的关系仍然很好。那天，关子林决定援谢定峰，只是一次对恩人领导例行拜望后的，副产品。

恩人领导要出国考察，有人知道了，要送点美元，给领导花。尽管送钱人能为送美元找到合适的理由，却还是担心领导利用某种借口拒绝接受，而送钱人知道，领导若拒绝接受，倒不是因为不喜欢美元，只能因为与自己不熟。想和领导搞好关系却送钱无门，就好像运动员没机会参加比赛，挺难受的，于是，送钱人就委托关子林，这个公认的领导的亲信死党，代为转交。当然了，那送钱人与关子林的关系相当不错。是转交完美元，恩人领导对关子林进行思想品德教育时，顺嘴复述了一本杂志上谢定峰的事迹这是一种另一类型的事迹复述得两人都大发感慨。感慨完，关子林把恩人领导的复述理解成了某种暗示，就当即在恩人领导家，与谢定峰学校取得联系，从而开始了对谢定峰的定期资助。事实上，事后想想，关子林和苏菲一起分析一起想，一致认为，恩人领导提到谢定峰事迹时，并无他意，没什么暗示，倒是关子林当机立断的冲动表现，有点自作多情和文不对题了。但已经那么干了，又不能把泼出去的水再收回来，也就只能那么干了。显然，这是又一次的阴差阳错。

关子林对谢定峰的资助，总共持续了三年半计四十二个月，到两个月前，谢定峰大学毕业，也就宣告了他的资助结束。苏菲把最后一笔资助款寄走后，谢定峰曾来信说，他和一家什么公司已签了工作合同，请关叔叔苏阿姨放心，他一定要努力工作，回报社会，建设祖国。从礼貌和感情计，关子林应该回信，鼓励一番，把工作社会祖国那样的词，再重复一遍。但他没回。他还要求苏菲以后别再提谢定峰和陈晓春，他要忘记他们，特别是忘记那数小笔一大笔，由他和苏菲挣来，但却要由与他们非亲非故的谢定峰陈晓春花出去的钱。他连谢定峰去什么公司都没记住，他也没想记，信也没留。现在“希望工程”的热乎劲已经过去，至少在沈阳，在他们单位，人们重点议论的社会公益项目已是别的，下岗工人城市绿化什么的。这样，打发掉谢定峰，也就等于结束了他领受的凌迟刑罚，再不会有人闲言碎语了，再不会有人说他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半途而废了。谢定峰是河南人，在郑州读大学，与关子林只有书信往来，没见过面。当初关子林找上他资助，不能说没有一把一利索的意思，就像一个人求另一个人办事：一个人把钱塞给另一个人，另一个人写张条子挂个电话，解决了一个人的难处，一个人和另一个人，也就可以重为陌路了。现在，他们的缘分就是如此，他是一个人，他是另一个人，他们已经一把一利索了，收付两讫，再无牵涉，这如他所愿，如关子林所愿。

可是，不如他所愿的是，他停止资助谢定峰两个月后，王丽红忽然找到了他，找得还有点大张旗鼓，是在单位大张旗鼓。

王丽红，是谢定峰事迹中的另一个角色。

谢定峰的妈妈早已去世，是他爸把他拉扯大的，谢氏父子感情很深。谢定峰是个懂事孩子，他一直建议爸爸再找个妻子，他说，我想有个后妈。但他家穷，他爸爸表示，等他考上大学，把他念书的钱预备下，再续弦。谢定峰考上大学了，他爸也为他备好了上学的钱。拿到录取通知书后，谢定峰去外县的亲戚家住了几天，回家后，见家里忽然多出个姑娘，他爸爸，有了新妻子王丽红了。谢定峰为爸爸有了新妻子感到高兴，但王丽红他喊王丽红为后妈叫不出口。王丽红是个四川姑娘，比谢定峰大三岁，是谢定峰爸爸借四千元钱，从人贩子手里买来的媳妇。谢定峰的爸爸希望，儿子上大学与他续弦的事能凑在一起，那叫，双喜临门。所以，正好这两天有人贩子来，说手头有女人，他就现借了钱，买下一个。他认为这样一来，儿子就能放心又安心地，离开家，去郑州读书念大学了。当地男人娶媳妇，近一半都买外地女人，买人贩子贩来的外地女人；而当地女人，又有许多被人贩子贩走，卖别处去。女人嫁男人前总挑三拣四，挑人品挑模样挑贫富，这就是当地人难与当地人成亲的原因。谁能人品模样家境都无可挑剔昵？人贩子利用这一点，对不同地域的男女进行调济性搭配，使此地与彼地的男人都能娶上媳妇，也间接地，免除了因女人挑剔而给男人造成的肉体饥渴与精神打击。当然对女人太不公平，可男人满意。说到底，这世界掌握在男人手里。谢定峰的爸爸和王丽红还没合房，他也觉得，这小媳妇跟自己女儿似的，应该让她再熟悉熟悉环境，习惯习惯生活，平静平静情绪，然后再合房，再请来村里人一块闹闹。

谢定峰见到王丽红，有些发愣，感到别扭。他不是对爸爸从人贩子手里买媳妇发愣别扭，他发愣别扭，针对的是王丽红的年龄。他反对爸爸娶她。她哪能当我妈呀，他说，她应该是我姐。谢定峰看过不少名人传记，知道老夫少妻中外都有，毕加索大杰奎琳四十四岁，卓别林大乌娜三十六岁，***大宋庆龄二十七岁，毛泽东大***二十二岁，而他爸爸大王丽红，才二十岁。但他爸爸，只是河南伏牛山地区二郎坪的普通农民，怎么能有权利像毕加索卓别林孙中山***大杰奎琳乌娜宋庆龄***那么大王丽红呢。

没权利和毕加索卓别林孙中山***一样讨年轻老婆的谢定峰的爸爸，也不好意思。买她之前我也不知她多大呀，新郎官说，我跟媒人说要买个媳妇，他就把她带来了，我当时就让换一个，可没有啦。新郎官的意思是，留王丽红在家呆呆就好了，她说了，这里比她家强多了。可谢定峰动员爸爸放弃王丽红，一夜不睡觉地动员，跪在地上动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地动员。搞得爸爸很是被动，王丽红也为难。王丽红的为难在于，一方面，她已看出谢家人不错，虽然穷，可也富于她的老家，呆下去，估计不会受什么委屈；可另一方面，谢定峰为自己都和爸爸闹翻了，说不上学了，说我替你还那四千块钱，说你这么不要脸就不是我爸……她能不支持自己未来的继子而反对自己未来的丈夫吗？她只能也跪下。面对跪在面前的儿子和，媳妇，谢定峰的爸爸只得同意，不娶王丽红了，要把她转手卖给别人。可谢定峰步步紧逼，要求爸爸好事做到底，干脆还王丽红以自由之身。王丽红自然也渴望自由。结果，谢定峰的爸爸无路可退了，一气之下，只能把那笔预备给谢定峰上学的钱，大部分还了买人债，还没够。

本来谢定峰上学后可以不特别穷，可他的钱作了计划外开销，他就穷了。他穷的原因学校知道了，记者知道了，关子林去探望的恩人领导知道了，关子林也就知道了。关子林资助谢定峰的理由由此而生。

也由于这理由，这一回，王丽红就找上门了。

王丽红在郑州打工，谢定峰在郑州念书，两人如同姐弟一样。但打工辛苦，钱挣得还少，一段时间后，有个处长要包王丽红，王丽红见那处长挺有文化挺讲道理虽然年龄比谢定峰他爸大但长相只像谢定峰的哥哥，就同意了。应该说王丽红长得一般，但她有处女之身，是谢定峰从爸爸手里帮她赎下来的处女之身，这让那包她的处长感到满意，这样，她就经常能在谈好的价钱之外，再多得些，奖金。王丽红的经济条件得到了改善，偶尔也能接济谢定峰，两人在郑州的学习和工作，也就都挺舒心惬意。王丽红的被包不是大包。那处长，不是大权在握日进斗金那种处长，只是个在穷酸文化部门负点小责的处长，他包王丽红，只能替她交房租，买传呼机，再在季节更迭时替她添几件衣服；平日里，王丽红照样得出去打工。这样也好，能保证谢定峰不会知道王丽红是因为被包才有点小钱的，能保证，三个人一直相安无事地没什么风波。这事情，是直到前不久，谢定峰毕业了，有工作了，有一天去看王丽红时，才暴露的。谢定峰面对王丽红和处长特别生气。尽管他和王丽红一直姐弟相称，连调情都没有过，但这时候，就好像那处长霸占的是他妻子，再或者，是霸占了他的继母，他不管为自己还是为爸爸，都要复仇。他也就复仇了，用刀，把那处长，扎伤了，他也被警察抓了起来。现在的情况是，如果他能拿出八千块钱，三千补偿给受伤的处长，五千交给公安局当罚款，他就没事；否则，至少要被判劳教一年。这时的王丽红，是拿着谢定峰的求援信，找关子林来解危救急的。

唉关子林以为他的资助活动可以画句号了，可没有。他只能，赌气似地给了王丽红一万元钱，那是苏菲，为了让他体验往外掏钱的感觉，新近存进他卡里的。王丽红要打欠条，说算借的，以后还，但他没用。

苏菲知道怎么回事了，又往关子林卡上打了一万；其实，关子林不解释，她也能打。这家中的钱，主要是关子林挣的，以前他不花，那是他自己不想花，现在，他想花了，想痛痛快快、大大方方、敞敞亮亮、潇潇洒洒地，花钱了，她有什么理由限制他呢？没有，她甚至盼望他能胡乱地花，挥霍着花，不光玩命地花小钱，也玩命地花大钱，花光这个家里所有的积蓄，她也没意见。

他花钱，似乎能兑换出她内心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