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遇到这样的事都别无选择,基本不能做别的选择。
苏菲和关子林联系不上,只能自己做主。也不是就一定联系不上,真想联系,总有办法。是苏菲也没想联系关子林。她了解他,他对他老家人的死活并不关心,甚至,他愿意他们全部死掉。这样说话过于刻薄,可事实如此,至少可以说,他愿意他们全部消失,不再麻烦他骚扰他拖累他。现在,苏菲面对的问题是另一类问题:作为儿媳的她和作为孙子的关键,是不是要替关子林回一趟老家。做这个决定,可以不把关子林的因素考虑在内,因为不去,关子林也不会埋怨;但必须考虑的是,关子林单位已知道此事,若不替关子林返乡奔丧,难免让人说三道四,既对关子林说三道四,也对她苏菲说三道四。思想再三,苏菲和卢主任打了招呼,请他派小徐为她出车。
四小时后,小徐把那辆关子林经常开的红奥迪开进了大连,沿甘西路、中长街、旅大南路,很快就到了黑石礁海边的爸妈家。在这之前,苏菲在电话里已通知爸妈,替关键跟学校请假,做好出行准备。她妈在电话里问,你公公?你公公不早死了吗?苏菲没应和妈妈的问题,怕小徐听到,她只说到时候再说。但到了时候,见到爸妈了,她仍说不出个子午卯酉。爸爸妈妈都很生气,说他家死人,折腾个孩子干啥,现在关键学习任务多重呀。苏菲只能赔笑脸,让爸爸妈妈小声点、客气点,说毕竟小徐是个外人,又是关子林同事。待小徐和关键上车了,看不到听不到苏菲和她爸妈说话的表情声音了,苏菲对爸妈说的是,如果关子林有十个爸爸,我就得给十个老头当儿媳妇,关键也就得给十个老头当孙子,你们不高兴也没有办法。他们是没办法,他们,苏菲的爸妈,不光对关子林有几个爸爸没有办法,连对女儿的冷言冷语也没办法。他们只能凑到车前,叮嘱外孙,应该怎样利用好这次漫长旅行的分分秒秒:如何记忆外语单词,怎样背诵唐诗宋词,观察陌生环境的训练要用心去做,吃喝拉撒睡一定格外注意卫生……好像,关键不是随妈妈出行,不是去奔丧,而是独自流浪或去寄宿学校念书。同时,他们对小徐也礼数周到,再三致意:麻烦你长途奔波,真让人心里不安;子林家里老人没了,可我们也是子林的长辈,我们代表子林的长辈,感谢你……苏菲说,走吧小徐。
红色奥迪由大连出发后,沿原路返回。也不是全返,返到五分之二处,大体五分之二吧,到大石桥那里,就下了高速,上了新道。小徐这种司机的确好用,嘴勤眼尖,聪明机灵,过营口,经盘锦,穿锦州,奔朝阳,直抵敖汉,如此长途一点冤枉路都没走。车进敖汉前,路边出现一截燕长城遗址,根本看不出模样,可小徐也不怎么就看出来了,还就说了。苏菲是受小徐启发看出来的,便参照爸爸妈妈的教育方法,给儿子普及历史知识,指着眼前的土包包,说到了北京的八达岭和甘肃的嘉峪关。可苏菲见缝插针的知识普及惹了麻烦,关键听说那土包包就是长城,忙说他学过“不到长城非好汉”,要看长城。小徐不好意思地看苏菲,苏菲为难地看天色,最后让小徐不要停车。她对小徐说,我一般不拒绝关键的正当要求,可现在是非常时刻,他爷爷要死了。于是,车就一直开到敖汉,开到旗中心医院的院子里边,才停下来。
这时天色已经黑透。苏菲小徐关键都看到了病人。由于婆婆的有些话说得糊里糊涂,歧意丛生,苏菲怕小徐听去不好,产生误会,或胡猜乱想流传出去,待病床上的“爷爷”看过孙子,孙子也把道上买的东西代表爸妈送给了“爷爷”,苏菲就让小徐带关键回宾馆先休息去了。
苏菲陪婆婆守护“公公”。只有她俩,关子林的哥哥姐姐那三家人不在,村长也没在。两小时后,已经看到隔辈人的病人安详死去。他死时,关子林的妈妈正哈哈大笑,是给苏菲讲一件关子林的儿时趣事,讲到了开心处;而苏菲,虽然没因婆婆的讲述而开心忘情,可心思也没在病房里边。这样,婆媳两个,就都没意识到死亡已发生在她们身旁。是另一张病床的陪护说,嫂子你看你家大哥,够什么呢。婆媳俩一看,病人已咽气了,伸出来的一只手,好像在往回拿什么,又像在往外送什么。这时候,病房里吵吵闹闹戏园子一样,共有八个仍然活着的病人,一个刚刚死去的病人,二十一个分别陪护和探视那八个未死的病人以及一个已死的病人的人。
死人被送到太平间后,苏菲把婆婆带到宾馆,同居一房。这时,小徐关键在另一房间已睡下了。此前苏菲已经知道,婆婆都十三天没卧床睡觉了,即使间或坐床边小睡,她每次的连续睡眠也都很短,很少能超过两个小时。她希望婆婆能舒服沉实地睡一大觉。可现在来宾馆了,能洗澡了,有床睡了,关子林的妈妈却异常兴奋,既睡不着,也躺不住。她主动要求和苏菲说话。苏菲开始有点厌烦,当然没表现出来,但好奇心很快占了上风,听婆婆说话时,也就专心致志了。接下来,在不长的时间里,她等于把关子林的家史了解了一遍。她的婆婆,关子林的妈妈,是个开朗直率健谈的老人,说出话来朴实无华,却趣味盎然,除了刚见苏菲时有些拘谨、木讷、羞涩、畏怯,手足无措了短暂的一会,很快地,她就变得松弛自然了。病床上的男人未咽气时,她就打开话匣子了,只是那时是在医院病房,人多,她讲述的内容不私人化。病人死后,她也哭一会,但只一小会,大哭加小哭统共十分钟的样子,也就完事了。再然后,她对那安置在太平间里的死人最后说一句,看你把人拖累的,就结束了悲伤,就让悲伤戛然而止了。随后,她进宾馆、洗澡、吃东西、坐到弹性很好的席梦丝床上顽皮地颠屁股,再拾起的话题,就不属于公共话语了。一个狡黠农妇性格转换的恰到好处,让苏菲觉得大开眼界。
显然,关子林在有些地方像他妈妈,但在更多的地方,又不像了。多像点多好。
下一天上午睡觉,中午迎来一批村里人,包括村长也包括关子林的一个哥哥两个姐姐三家人,还有一些其他的人。苏菲掏钱时,他们都假意客气,但谁也没关子林妈妈做的得体。苏菲的钱当然给了出去,接过钱,他们就欢天喜地地操办去了,操办出殡的事。没什么需要苏菲做的,她就什么也不做,继续陪婆婆说话;婆婆也已无事可做。小徐和关键同样无事可做,就跑出去玩,开上车,在这个写在关键户口本上籍贯栏里的陌生地方,兜来兜去。苏菲嘱咐小徐,别忘了带关键看一眼燕长城遗址。晚上关键回来时,显得挺激动,苏菲以为,他是让燕长城遗址的那溜土包包给激动了,就顺势鼓励他要朝知识的长城奋勇前进,当好汉。可儿子告诉妈妈,燕长城遗址特没意思,远远不如他们不久前去的旅顺好玩……苏菲打断了儿子关于旅顺的话题,问儿子那为什么这么激动。关键这才说,他去硝泡子了。小徐叔叔说,关键看着妈妈的脸色说,爸爸要是没考上大学,我就会是这里的孩子。关键说时神色紧张,明显的不情愿当“这里”的孩子。苏菲把儿子搂在怀里,也挺激动,但她没说爸爸考不上大学你也不会是这里的孩子,她想了想,用设问句说:你怎么可能是这里的孩子呢?
又在宾馆住了一宿,下一天天刚亮,与此事有关的人就全到齐了。送葬的队伍规模不大,但照样制造出了应有的效果,人们热热闹闹地穿街而过,把死者送到火葬厂里。关子林的妈妈和其他人都挺满意,什么都满意,替死者满意。他们说这老头有福,闭眼前看着隔辈人了。当然,关子林不在是美中不足,但老头的儿子是因为出国回不来的,而且,那儿子还是个出过好几回国的、比旗里父母官官职还高的官,这让整个旗医院的医务人员和患者都跟着振奋。这次送葬活动,唱主角的应该算关键:摔瓦盆,捧照片,喊送灵调,烧枕头被,全是他。他很辛苦,但表现极佳,做得煞有介事,又毫无怨言。
从火葬厂出来,送葬的人直奔饭店,刚九点半,说不好要吃早饭还是午饭。但不管早饭还是午饭,苏菲一行三人都没欲望吃。忙,她这样对婆婆村长哥哥嫂子两对姐姐姐夫和众人说。真忙,受她指使的小徐在旁帮腔。三人一车就在人们的招手致意中缓缓离去。三人都饿,这他们都如实承认;可都吃不下饭,也是事实,连关键都用大人话说没胃口。他们就忍着,到朝阳了,找到一家亮堂干净的大酒店了,才吃顿饭。然后,锦州盘锦营口大石桥,回大连。
苏菲计划在大连多呆两天,陪陪儿子。知道苏菲不用车了,小徐想连夜赶回沈阳。苏菲虚虚地留他歇一夜再走,小徐说不累,说回沈阳见嫂子,就走了。天已挺晚,爸爸妈妈让苏菲早点休息,但苏菲没休息。安顿关键睡下,她说她得去通宵营业的洗浴中心,冲淋浴蒸桑拿搓澡按摩做全身美容护理,完事可能就睡休息大厅了,不一定回来。爸妈对她此举不甚满意,但也习惯了,某些心照不宣的感觉,他们不会将其上升为问题。他们对二女儿没有约束力,再强烈的感觉,也不上升为问题,而不上升为问题就是没有问题。他们只是试探着问,你公公究竟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没啥事,就是关子林有个干爹,小时候认的。苏菲说,说完看她腕上的手表。
时间不早了,可也不特别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