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系列疑点被罗列出来,罗列在苏菲面前,言之凿凿的,堂而皇之的,等待苏菲做出判断。不,她不用判断,她只需知道、了解、认可,那是疑点,就行了。苏菲不能发表相反意见,否认那是疑点,指摘关子林多虑;若那样,就会被关子林理解成,她把他遇到的问题轻描淡写了,或者,她对他的智力高度产生了怀疑。他需要她看重他、信任他、尊敬他,从来如此,否则他会很伤心的。苏菲不愿关子林伤心,为了不使他伤心,像一向要大度地给他个双票权那样,苏菲就不发表意见,相同的相反的都不发表,不去探讨那些东西是否疑点。鉴于此,鉴于那些疑点,关子林认为,苏菲应该陪他一块去,一块去参加那个“防腐倡廉巡回展”的开展仪式。
“你在我身边,我能踏实些,”关子林说,“而且,如果真有意外,你也能证明我比他们清白,起码比老卢老吕他们清白,他们的事儿我都给你讲过。”
苏菲仍然无话可说。
疑点之一:“酒后驾车”事件。
一天晚上,关子林开车路经自由大路交通岗时,交警示意他靠边停车。他确认自己没有问题,就没停,继续开。他认为交通警察是要行使特权,搭顺路车或讹个烟钱酒钱麻将钱。如果是他的上司用特权压他,他没办法,得接受;但此时,只要他没闯红灯,没逆驶单行线,没非正常超车,没无证驾驶,没超高超长超载,没肇事或肇事后逃逸,小小的交通警察就没理由对他行使特权,有特权的倒应该是他。要知道,他的车虽然并不名贵,却也绝不普通,他车牌子上,是有着两个字母“a”的。沈阳人管车牌上有两个字母“a”的车叫“俩尖儿”车,有“俩尖儿”的车属政府系列,政府自然是特权的象征,一般来讲,即使“俩尖儿”车出了问题,不特别严重的话,机灵点的警察也会睁眼闭眼。下一个岗是皇府大路岗,皇府大路岗的警察估计更不机灵,已严阵已待了,已如临大敌了,他的红奥迪一驶近那里,他们不仅没睁眼闭眼,两辆白摩托还像拦截车匪那样,把他逼到了路边。警察敬礼后,开始询问:单位职务年龄学历政治面貌婚姻状况,都是些与开车无关的问题,问完才指控他酒后驾车,而对他车牌上的“俩尖儿”视而不见。关子林不同意这样的指控,叫声同志你闻闻闻闻,就把嘴巴探向了警察。但他探得过猛,好像要接吻,警察就抬手给他一拳,提醒他别乱认“同志”。然后争执再三,尽管他晚上真没喝酒,但他中午喝了,他嘴上没酒味胃里有酒味,他还是交了两百元罚款,警察才放过他。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察放他时说过的话:这只是给你一个小小的警告,别那么牛逼。关子林为他怎么牛逼了百思不解,但他认为,这警告,是针对他的一个蓄谋行动,其目的,也确实只是一次警告。可警告什么呢?他原计划要给交警部门的头头挂电话,他和交警部门的头头经常在一起开会,开人大的会,认识;但他担心弄巧成拙,就没挂,没讨回那被讹去的两百元钱。
疑点之二:“包二奶”事件。
吕主任的妻子约关子林去她家,而这时候,吕主任去北京送儿子了。没考上中国大学的吕主任的儿子,这几天,要经由北京去往英国,读曼彻斯特的大学预科,这样,这几天,吕主任便没在沈阳。这也就意味着,在吕主任家,只有吕主任那个年龄比他儿子大不太多的第三任妻子,独守空房。关子林犹豫,说我过几天再去和吕主任喝酒吧。吕夫人听出了他的犹豫,问他是不是怕她引诱。人们一直认为,是吕夫人引诱了吕主任,吕主任才扔下第二任妻子,与第三任吕夫人结合到一起的。人们说眼下的吕夫人是毒蛇。关子林不能承认他确实害怕吕夫人引诱,只能去了。吕夫人没引诱他,这让他释然。但接下来,吕夫人赞扬他正派,比卢主任吕主任正派,这让关子林比受到引诱还要不安。他们三个是搭伙的班子,卢主任是正主任兼党组书记,他和吕主任都是副主任,是党组成员,他还排在吕主任后边。他连说卢主任正派,吕主任正派,他们正派,我不正派。可这时吕夫人已对刚才的话题画上了句号,开始流泪,开始讲她是怎么被吕主任搞上手的,她用的词是:我年幼无知,他老奸巨滑。她说,人们认为她引诱了吕主任是不实之词,她长得好看她爱说爱笑她眼睛媚气她走路浪气都是天生的,并不是特意做给吕主任看的,怎能怪她呢。关子林不敢说怪也不敢说不怪,只能发出些无意义的声音,像某类软体蠕虫,无意义的蠕动。这时吕夫人又说到了吕主任现在养的女人,问关子林她干什么的。关子林想说不知道,但他认为这个“不知道”容易产生歧意,是不知道那女人干什么的呢,还是不知道吕主任是否养了女人?他就嘴唇和声音一样,也像某类软体蠕虫了。吕夫人说我知道你护他短,不肯说,但你不说我也知道,那是个婊子,是个真婊子,是模特学校出来的。最后她放关子林走时,用媚气加浪气的声音表情说,你在外边养的那女人一定档次高,也研究生吧?关子林落荒而逃,连否认都顾不上了。这样的事情不能不向吕主任汇报。一俟吕主任从北京回来,他就汇报了,除了没重复临走时吕夫人说他也养女人的话,其他内容,基本如实汇报了。吕主任听罢他的汇报,哈哈一笑。女人就他妈小心眼,咱们这些男人,在外边能养起小姘是本事。他说“咱们”,也就把关子林包括在养女人的男人堆里了。关子林分析,肯定有人正在给他罗织罪名,其中也有“包二奶”一项。
疑点之三:“跟踪”事件。
一个武汉同行的妻子女儿来沈阳玩,关子林陪了她们一天,这一天的大半段时间,都有一个学生打扮的小伙子跟踪他们,关子林认为他跟踪的是他。武汉同行在关子林去武汉时盛情过,这回人家妻女从丹东回武汉途经沈阳,找到关子林,关子林就不能不还以盛情。对方是母女,母亲不老,女儿也不小,为避人口舌,关子林没亲自开车单独相陪,而是从接她们下火车起,就让司机小徐开车,陪着他,陪那母女。在这样的问题上,关子林一向严谨。那对母女不想逛商店看街景,在短短一天的时间里,只想看抗美援朝烈士陵园和北陵公园。沈阳的确有这么两个著名墓地,都在城北,相距不远,去上一趟并不麻烦。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里有一百多个简易窝棚大的小坟包,安葬着一批英雄人物,是半个世纪前的英雄,他们中,比较出名的有黄继光、邱少云、杨根思、杨连弟;北陵公园又称昭陵,在一座个头相当于别墅独楼的大坟包里,埋着一对封建帝王夫妇,是清朝第二代皇帝皇太极,和皇后博尔济吉特氐。那对母女,那对武汉同行的眷属,去烈士陵园是为了扫邱少云的墓,邱少云是那女儿爸爸的舅姥爷,去北陵是为了扫皇太极的墓,那母亲是个首次来东北的满族正红旗后嗣。关子林陪那母女先去烈士陵园。由于烈士陵园冷冷清清,他就发现,有个戴眼镜夹两本书的小伙子,总呆在距他们不远的地方鬼鬼祟祟。开始他以为,那是个来烈士陵园讨清静的大学生,但很快,他意识到,那小伙子并不看书总看他们,或者说,总斜着眼睛盯住他看。后来他们去北陵公园,甩开了小伙子。可奇怪的是,进北陵后,尚未走到皇陵城墙下,那小伙子就又出现了,不远不近,若即若离,游哉悠哉。虽说烈士陵园和北陵公园相距不远,可毕竟车程也要十多分钟,他没看出那小伙子有车。最主要的是,烈士陵园小,又冷清,偶然巧遇算不了什么;可北陵公园却大,还游人如织仿佛集市,怎么就会再度邂逅呢?显然,那小伙子是有目的跟踪。为了证明两个园里的小伙子是同一个小伙子,关子林问那对母女和小徐,是否见过那小伙子。当然他装得漫不经心。见过,他们一致回答,好像在烈士陵园见过,他们表现得也挺警觉。但他们三人都说不认识他。那他有可能跟踪他们吗?不会,这回关子林是自问自答,在心里问答。那对母女,上午下车晚上还要再上火车,而小徐,只是个普通司机,他跟踪,只能是跟踪他,而不会是他们。吃罢晚饭,把那对母女送上火车,把小徐也打发回家,关子林自己开着车在沈河区大东区的大街小巷兜起了圈子,直到他认为把想象中的跟踪者甩开了,才回到他位于皇姑区的龙凤花园家里。
疑点之四……
然后,今天就接到通知了,中纪委在沈阳片搞的“反腐倡廉巡回展”的开展仪式,他们单位出席的局级干部代表,是他。
“你明白他们包藏了什么祸心吧?”
“你怎么能为什么这样想?”
“什么叫我怎么能这样想?”
“我是觉得……”
“你还忌恨我?因为忌恨我就不管我死活?”
“不是这么回事儿。”
“那是怎么回事儿?”
“好好,你别这样,明天我陪你去。”
“苏菲,我发火了,你原谅我。”
“没关系。但你得放松子林,神经别绷得太紧。”
“什么叫放松!什么叫太紧!”
“好好你别喊算我没说我啥都没说。”
“对不起苏菲。可你要也不体谅我,我就太没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