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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了 4 体育课

体育老师高放是一个无比热爱工作和荣誉的年轻人。比如说吧,他最讨厌学校用主课来冲他的体育课。如果哪一次文一涛或者李小丽要上公开课,一节不够,得两节课连着一块上,找他商量着借体育课,他准会横眉竖目地拒绝:“不借!”再说下去,他就憋出一句:“怎么不借英语课?”拿出耐心又跟他磨,他很勉强地答应了,接着就叮嘱:“哪天要给我补上啊。”好像少上一节课,他身上就少了一块肉。

别的副课老师就不这样,人家巴不得把课让出来,落个清闲。像音乐老师徐乐乐,她没有课可上,肯定就拎上小皮包偷偷溜出校门逛街了。

因为高老师的敬业,每回区里市里搞比赛,他带去的学生总能获奖。一间音体美办公室,四面白墙全被体育项目的奖状占得满满,他在无数奖状的包围中写教案,动手做器材,画各种运动曲线图,忙得像只工蜂。徐乐乐讽刺他说:“小学体育评不评特级教师啊?”高放就瞪起眼睛看她,像看着一只偶然混入蜂群的瓢虫,痛心疾首地说:“学校不重视音体美,我们不能自己看轻了自己。人不能没有志气。”徐乐乐捂着嘴巴直想笑。

学生上他的课,男孩子欢呼,女孩子愁苦,因为女孩子都娇气,怕苦又怕累,动作做得扭扭捏捏稀稀拉拉,总是被他骂得头臭。

有一次女生练跳马,高放要求她们轮换俯下身,双手撑膝盖,做成一具被跳的“马”。太阳从来就是个娇小姐,没人跳的时候她双手撑膝姿态很漂亮,有人往她背上一按,她立时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像只可怜的羊。一而再,再而三,也不知道太阳是故意不让人跳还是怎么的。高放火了,喝令她:“保持跳马姿态,一小时不准动!”太阳就只好双手撑膝,很别扭地弯腰站着。下课了,高放不让太阳走,自己也不走,两手抱着肩,钉子一样地钉在操场上。围观的学生很多,六年级到一年级的都有。太阳又累又羞,两条腿抖得像筛糠,眼泪珠子吧嗒吧嗒地在地上砸出无数坑。连文一涛都闻讯赶过来了,要替太阳讨个饶。高放死活就是不松口,还摆出架势不让人往前靠。那次太阳的罪可是受够了,放学回家哭得晚饭都没有吃。太阳的妈妈心疼得冲到学校要跟高放拼命。当然校长把太阳妈妈拦住了。从此太阳有了体育课恐惧症,她看到高放腿就不由自主地抖。

高放喜欢单明明。单明明不娇气,肯拼命,学体育的孩子就要有这个劲。关键是单明明能够给高放带来荣誉。高放的办公室里,不就有单明明一千五百米赛跑的冠军奖状吗?偶尔高放骑车上班的路上碰上单明明,而这一天单明明算准了时间不会迟到,书包挂在屁股后面吧嗒吧嗒地走,高放就很生气,脚下一使劲,蹬车追上去,喝令单明明:“干吗慢吞吞地走?你是女孩子吗?给我跑!现在不跑什么时候跑?”单明明就把书包往高放车篓子里一扔,紧紧裤腰带,撒开脚丫子跑。高放骑车追着他一步不落,必要的时候还用前车轮子顶他的屁股,催促他别懈劲,别偷懒。

单明明跟太阳不一样,他知道高放虐待他实际上就是喜欢他,所以他不恨高放。

但是单明明搞体育有一个致命的弱点:爆发力不够。他有耐力,有拼劲,就是关键的一刻迸发不出去。比如跑步,他跑一百米二百米都跑不好,只能跑一千五。跑一千五的成绩也不算最佳,区里还能勉强拿奖,放到市里就不会有戏,因为他在最后五十米的冲刺很失败。一直都是他一个人跑在前面的,到最后关头,人家的孩子呼地一提劲,出膛炮弹一样飞出去了,眨眼功夫撞了线,甩下他莫名其妙地就成了第二第三。

高放心里很纳闷,怎么回事呢?不应该是这样的呀。单明明身高体瘦,双腿修长,肩、胯骨、膝盖、脚掌,哪儿哪儿都不错,是棵搞体育的好苗子啊,他怎么就偏偏少了关键时候的爆发力呢?

高放琢磨来琢磨去,得出一个结论:单明明的饮食营养不够。这个没娘疼爱的孩子,父亲又那么不负责任,饱一顿饥一顿,体内缺乏氨基酸蛋白质,你叫他怎么爆发得出来?他怎么有劲去爆发?高放想通了之后就开始行动,自己掏钱给单明明加营养。当然他不可能像马俊仁那样天天给学生炖老鳖,他没那么多钱,老鳖买回来也不会做。他每天中午骑车出校门,在路边的卤菜店里给单明明买一块烧牛肉。分量不太多,婴儿拳头那么大吧。然后他拎着小袋子回学校,把刚吃完一份最便宜饭菜的单明明喊出来,站在走廊边,看着他的学生三两口嚼完咽下肚。

高放一直认为牛肉是对运动员最有利的食物,西方运动员的体力那么好,就是吃牛肉吃的。

很长时间里,中午单明明在高放的殷殷注视下吃牛肉,成了学校里固定不变的一道风景,让很多嘴馋的男孩子们羡慕到死,也让校长感动到要流泪。

但是事情的结果并不都能尽如人意。单明明吃了半年的牛肉,再参加区少年运动会,居然连一千五百米的冠军都丢了,被本校一个叫小海的男孩子后来居上夺走了。高放这才意识到单明明的问题不是营养的问题,是先天身体结构的问题,他的肌肉结构不好,再努力也没有多少成效。

现在,一年一度的全市少年运动会又要举行了,高放用星期天的时间带着单明明和小海在操场训练。他不打算放弃单明明,认为这孩子努力一下还是有拿名次的希望。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努力了,总能有结果;一旦放弃了,那就什么都没了。

杜小亚和周学好跟着单明明到学校来,一个拿矿泉水,一个抱衣服,忠心耿耿当他的啦啦队。

学校的操场小,而且面积和跑道都不规范,当初学校盖完教学楼,楼前只剩这么一块地,平整平整,弄点煤渣铺铺,勉强算个运动场,能上体育课。学校就这么个学校,经费就这么点经费,指望一切设施都达标,那是不可能。

单明明和小海站在操场的另一头做准备动作,踢腿、扭腰、扩胸什么的。高放背着手在跑道上来回地走,丈量距离。每次搞训练,他都要力图在不规范的跑道上规范出比赛中的每一个程序,挺不容易。

杜小亚问周学好:“单明明拿过几个冠军?”

周学好结结巴巴答:“一……一……”“一”了半天没说出下一个字,他干脆不说了,伸出一根手指,在杜小亚面前晃了晃。

杜小亚很有把握地说:“他还会拿第二个。”

周学好回答:“我我我知道。”

九月份的太阳还是很晒,杜小亚脸颊上的皮肤泛出不正常的红,像嫩嫩的河虾被水煮熟的那种颜色。周学好很会照顾人,他把单明明脱下来的衬衫披到了杜小亚的头顶上,两个袖管绕脖颈一圈,松松打个结,弄得杜小亚像个中东来的阿拉伯人。

“你你不要太着急啊。”他安慰着杜小亚。

杜小亚笑起来:“我为什么要着急啊?我知道他会拿冠军的,这一次拿不到,下一次也会拿。我一点都不急。”

周学好很开心,咧嘴嘻嘻地笑。他属于那种心地特别善良的孩子,自己对单明明好,就希望全世界的人都对单明明好,所以他跟杜小亚因为单明明的关系也成了好朋友。

单明明和小海已经趴在起跑线上了,两个人都是长胳膊细腿,穿着深色的短裤背心,头昂着,肩膀耸着,手张开撑着地,一条腿蜷下,另一条腿弓起来,像黑黝黝的两只大蚂蚱似的。高放站在他们旁边,铁哨子含在口中用劲一吹,右手跟着发力,在半空里狠狠一劈。两个孩子腾地蹿出去,撒开脚丫子往前冲。高放猴子一样跳前跳后,一会儿跟着他们跑,一会儿穿过操场插到了另一边的跑道上,两只手挥来挥去吆喝不停,咬在齿间忘了吐出来的铁哨子就不断地发出嘟嘟的怪声。

第一圈,单明明略微落后。第二圈他赶上去了,和小海齐头并进。第三圈,他甚至超越了整整两步的距离。可是最后一圈的时候他怎么也使不上劲,他听到了杜小亚和周学好的尖叫,也听到高放责骂一样的呵斥,可是他就是没有办法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一支笔直的箭,嗖的一声刺向终点。

停下来之后,小海脸色发白地在一旁喘气,单明明却若无其事地站着发愣,仿佛自己也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怎么一眨眼的工夫就让小海冲到了前面。

高放呼哧呼哧地奔过来,劈头把单明明一通骂:“冲刺,冲刺,跟你说过多少遍了,最后五十米要拼足命地冲!你脑子怎么长的?天底下都没有你这么笨的人!”

杜小亚在旁边小声插了一句话:“他尽力了,你骂他不对。”

单明明跟着嘀咕:“我尽力了。”

高放的火气更足:“尽什么力?你看看人家跑成什么样子?你呢,大气都不带喘,你还说尽力?”

单明明说:“我气长,用不着喘。”

高放不容置疑:“那就是你没有尽力。”

再说下去,大家都要陷进一个怪圈里面,谁都扯不清了。所以有片刻工夫,几个人都气呼呼地站着,嘴唇闭得像防守中的城门。

后来他们又跑了一次,单明明咬牙切齿要做出点成绩让高放看看,可是结果依然如故。

高放脸色铁青,张嘴又要骂,想想忍住了。大家的心情就都有些沉重。小海虽然暂时地占了上风,倒也并不骄纵,喘完气后一样的愁眉苦脸。

高放的目光茫然地掠过操场,看着脚底下像被羊群啃过一样的癞疤头草地,两条煤渣铺出来的不圆不方的跑道,叹口气,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原因:“跑道太不规范了,影响发挥啊。”

周学好赶快顺杆爬,给好朋友做解脱:“就就就是。”

杜小亚灵机一动,出了个主意:“北京路小学的跑道是塑胶铺的,肯定规范。我们去那儿试试?”

高放瞪他一眼:“你以为你是谁呀?人家学校肯让我们随便进?”

杜小亚说:“不是星期天嘛。”

周学好越结巴越爱插嘴:“我我我去过,看看看门的老头很凶。”

杜小亚的脸在单明明的衬衫里笑得很灿烂:“以前我在北京路上学的时候,传达室陈师傅跟我是好朋友,他最喜欢听我讲故事。我讲个故事缠住他,你们再进去,不就行了吗?”

高放沉吟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不住夺冠的诱惑,迟疑着问大家:“你们说呢?”

当然是去啦,这有什么可说的。于是一群人呼啦啦地坐公共汽车去了北京路。

陈师傅看见杜小亚真的很高兴,一边责怪杜小亚这么久没有来看他,一边还给他冲了一杯酸梅汤喝。杜小亚跟他说着话,顺势退到门口去,身体遮住他的视线,手别在背后使劲地对朋友们做手势,让他们赶快走。然后杜小亚听到身后有一些猫一样轻捷的声音,知道单明明他们肯定溜进大门,直奔操场了。

杜小亚大声说:“陈师傅,我今天给你讲一个最长的故事吧,而且好听得一塌糊涂啊。”

陈师傅不知是计,笑得嘴巴咧到耳根后:“好啊好啊,陈爷爷好久不听你讲故事,肚子里的故事虫都饿狠了。”

杜小亚开始给他讲《基度山恩仇记》。这真的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那个法国作家大仲马写成的书印了整整四大本。也亏了杜小亚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才能够把他看过的四本书讲得头头是道。

杜小亚说:“故事发生在一八一五年……”

陈师傅插嘴:“啊哟,够远的,还是在慈禧太后的时候吧?”

杜小亚纠正他:“比慈禧太后还要早,是嘉庆皇帝的时候。”

陈师傅佩服地啧着嘴:“你看看你这小脑袋瓜,怎么长的!”

杜小亚笑一笑,接着说:“一八一五年的一天,有一条叫埃及王号的大轮船开进了法国马赛港。船上有一个年青人,他叫邓蒂斯……”

陈师傅又插话:“马赛我知道,法国的国歌就叫《马赛曲》。”

杜小亚不失时机地表示了他的惊讶:“陈师傅,你知道的事情比我妈还多!”

陈师傅笑得呵呵的,起身又给杜小亚冲一杯酸梅汤,说:“我年青的时候,学校里天天要学政治的,马克思啊,***啊,法国大革命啊,德国法西斯啊,一学小半天,屁股都坐得疼。我记得有一本书,开头就挺吓人,什么什么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啊呵呵……”

杜小亚赶快蹙起眉头想,没想出来陈师傅说的是哪本书。他想他下星期一定要去图书馆,把这本书找出来。他不愿意自己的知识中有空白。

就这样,七扯八缠,杜小亚才讲到法利亚长老给邓蒂斯留下了半片关于宝藏的纸,然后口吐血沫痛苦死去时,一枚小纸团不偏不倚地落在他的脚跟旁。杜小亚知道单明明他们已经完事了,慌忙站起来说:“不早了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陈师傅正听得双眼圆睁,大气也不敢出,杜小亚说一声要走,他急得直拍腿:“别走别走,还早呢,还没到放学时间呢。”

杜小亚说:“我妈说过了,十一点之前要回家。”

陈师傅恋恋不舍地追出去:“后来呢?长老说的那个基度山小岛上有宝贝吗?邓蒂斯找到宝了吗?他是怎么从死牢里出去的呢?”

杜小亚回头,带点狡猾地笑一笑:“等我再来的时候,接着给你讲吧。”

陈师傅垂着两只手,脸上是一副欲罢不能的愁苦样子。

杜小亚一跳一跳地出了学校门,一拐弯,看见单明明和周学好站在树阴下等着他,高放和小海已经先走了。

杜小亚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啊,跑得还好吗?”

单明明和周学好都沉着一张脸,谁也不说话。

杜小亚马上明白了,单明明还是没有能够跑出高老师期望中的水平。杜小亚同样不说什么,跑到路边小店里买了三支冰淇淋,往单明明和周学好手里一人塞了一支,表示安慰。

三个人一声不响地站在路边吮着冰淇淋,吮出一片滋滋声。

过了一会儿,杜小亚忽然说:“我有一个大表哥,从小学到高中,成绩一直好得不得了。还有个小表哥,老考六十分,家里人都瞧不起。后来你们猜怎么着?考大学的时候,小表哥考上了林学院,大表哥只考了个专科分。”

单明明抬起头,比较迟钝地看着杜小亚。

杜小亚热切地说:“别灰心啊,还没到真正考试的那一天呢,对不对?什么事情都是可以改变的。也许那一天别人都紧张了,就你一个人发挥得好呢?也许你这个人天生就是比赛型的,只有到了赛场上,丑小鸭才能变成白天鹅呢?”

周学好一激动,马上手舞足蹈:“说说说得太好了!单明明你你不能泄气,千万不能泄气。”话音刚落,他自己先泄了气,因为他那支没吃完的冰淇淋被他舞掉在马路牙子上,烈日下很快稀软成了一摊粘糊糊的水。

单明明把手里剩下的冰淇淋全部咬在了嘴巴里,右手在周学好肩膀上用劲拍了拍,左手轻轻勾住杜小亚的脑袋,舌头被冰得呜噜呜噜的:“你们以为我是谁呀?我会像太阳那样一碰就生气?才不!其实我根本不要拿冠军,是高老师才想。”

周学好揭发他:“你你你也想,得冠军校长会会会表扬。”

单明明拖长声音:“表扬一声就舒服啊?弱智噢。奖我一辆滑板车还差不多。”

杜小亚提醒他们说:“你们的作业都做完了没有啊?别忘了还有一篇作文呢。”

单明明和周学好就一齐“啊”的一声。然后三个人急急忙忙挤公共汽车,回家。

星期一上学的时候,周学好突然发现高老师不再喊单明明去训练了,他只喊了小海一个人,诺大的操场上只有一大一小两个孤零零的身影,一个趴在起跑线上撅头翘尾像蚂蚱,一个吹着铁哨跟前跟后蹦得像猴子。周学好慌忙告诉了单明明和杜小亚。三个人就趴在教室走廊的铁栏杆上往下看。

周学好的神情非常愤怒:“高高高老师太不够意思,他他怎么可以……他他……”他一只手指着楼下操场上的两个人,结巴得面红耳赤。

单明明心里也觉得挺失落,手里拿着的一块橡皮下意识地在栏杆上擦来擦去,擦得橡皮屑雪花一样地飘,眨眼功夫画在橡皮上的米老鼠没了脑袋和身子,只剩下肥嘟嘟的两条后腿和尾巴。

杜小亚一言不发地把橡皮从单明明手里抢过来,捏在自己手心里,然后若无其事说:“我觉得这很正常啊!教练训练运动员,都是一对一的,因为每个人的优点缺点都不相同,混在一锅里煮,那就是不负责任。高老师等下也会单独找单明明的,相信不相信?”

周学好连声说:“是吗是吗?”情绪一下子又好了起来。

到下午放学的时候,高放果然从教室的窗口外叫走了单明明。周学好高兴得眉飞色舞,特意溜下座位,跑到杜小亚的面前,彼此心领神会地击了一个掌。杜小亚旁边的吕晓晓眨巴着眼睛一个劲地问:“干什么干什么?有什么秘密啊?告诉我行吗?”杜小亚笑笑说:“是周学好作文得了八十分。”吕晓晓相信了,撇一撇嘴,不以为然地“啊”了一声。

放学之后两个人就趴到栏杆上,想看清楚高老师是怎么训练单明明的,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新方法。可是看来看去,操场上有别班的同学在打球,有低年级的小孩子追来追去瞎闹哄,还有几个女生尖声惊叫着扑一只黑蝴蝶,就是不见高放和单明明的影子。

片刻之后单明明回到教室拿书包,告诉杜小亚他们说:“高老师说我不用再训练了,到时候直接参加比赛就行了。”

杜小亚马上表示了他的狐疑:“这样不好吧?不训练怎么能够出成绩?人家王军霞冲奥运冠军之前……”

单明明摆摆手:“不是这个意思,高老师是说,比赛的那天他会有安排,反正保证我们学校拿冠军。高老师说,战术和战略都很重要,单是傻练没什么意思。”

杜小亚和周学好面面相觑,两个人都猜不透老师的葫芦里有什么药。

但是单明明已经显而易见地开心起来了,大概高老师找他谈话的时候狠狠地鼓励了他一番,让他心里很踏实。单明明跟杜小亚肩并肩地往家走,路过菜市场,他恶作剧地从烧饼摊子上拿了一个刚出炉的烧饼,还掰了一半给杜小亚。当时做烧饼的黑胖子正扭着头,唾沫星子横飞地跟旁边卖馄饨的女人大侃麻经。

杜小亚手里拿着单明明塞给他的半个烧饼,惊讶和害怕得脸色都白了:“怎么能拿人家烧饼不给钱呢?这是偷啊。”

单明明说:“才不是偷。他老是勾引我爸爸打麻将,我爸爸输给他的钱能买一千个烧饼都不止。”

杜小亚小声说:“那不是一回事。”

单明明说:“还有,他们家用和面的盆子洗脚,他先洗,然后他老婆洗,我都看见的。”

杜小亚一下子闻到了烧饼里的脚臭味,差点要吐出来,说:“那你还敢吃?”

单明明把手里的烧饼举到眼前,思想斗争了好半天,最后啊呜咬一大口,含含糊糊地说:“管他呢,别人能吃,我就能吃,反正又不是毒药。”

杜小亚悄悄拿一张纸出来,把自己的那半个烧饼裹了,放在书包里。后来他就忘了这回事,一直到临睡前收拾书本文具时才发现。他出门找发财,把烧饼掰开丢给它。发财好像很喜欢烧饼里带点洗脚水的味,歪着脑袋嚼得挺香,吃完了还一个劲地吧嗒嘴,不错眼珠地朝杜小亚手里看,意犹未尽的样子。

正式比赛是在国庆节之前的一个星期天。那天很不凑巧,周学好乡下的爷爷来了。周学好从小是在爷爷家里长大的,跟爷爷有感情,不忍心丢下爷爷自己跑出去,就起了个大早赶到杜小亚家,郑重其事地委托杜小亚替他照顾好单明明,要记得带矿泉水,带擦汗的毛巾,还要带一副备用鞋带——万一上场之前鞋带断了呢?周学好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说:“单明明很很很粗心的,你你你要仔细点。”杜小亚哭笑不得说:“你这么不放心,干脆把你爷爷带上一块去好了。”周学好叹着气说:“我我倒是想呢,人家体育场能放我爷爷进吗?”后来他已经走出杜小亚家的院门外,又返身折回来,从裤袋里挖出半块捂得快要融化的巧克力,让杜小亚在单明明上场之前塞到他嘴巴里。一定一定要。周学好说,上一次单明明拿区里冠军的时候,嘴巴里就含着他带去的巧克力,很灵的。

运动会租的是市里的正规体育场,场子很大,人也很多。尤其是赶过去为自己孩子服务和助阵的家长们,一脸紧张地在场中窜来窜去,打听一些比赛消息和对手情况,把一件轻轻松松的事情弄得火药味十足。

长虹路小学派过去的运动员数数也有十几二十个,穿着学校统一订做的深蓝色镶白边运动服,校长亲自跟在后面压阵,挺重视。但是高放心里有数,长虹路小学的基础弱,能够夺冠的希望也就在一千五百米跑的项目上,这个项目出不了彩,那就要全军覆没,丢人丢大了。

高放对单明明和小海招一招手,把他们喊到僻静无人处,嘀嘀咕咕说了好一阵话。单明明回到人群中的时候,脸色就有点不自然。

杜小亚问他:“你怎么了,高老师跟你们说了什么?”

单明明摇头:“我不能说。”

杜小亚很着急:“我们是不是好朋友啊?好朋友不光是同甘苦,还要共患难的!高老师偷偷摸摸找你们谈话,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情,你不肯对我说,我怎么分担你的不开心?”

单明明吭哧吭哧憋了半天,脸都憋得发了红,最后还是告诉了杜小亚。原来高放打听到师大附小有一个极善长跑的运动员,一千五百米的成绩要比小海整整高了三秒钟,高放就决定丢卒保车,牺牲单明明,保证小海的第一名。办法就是在冲刺开始时单明明拦在那个运动员之前,出奇不意把对方绊倒。高放用手指点着单明明的额头说,一定要把那孩子绊倒,全校的希望就寄托在这一着棋上了,这是个集体荣誉感的问题。高放还保证说,如果单明明绊得好,下星期他一定说服校长让单明明当一回升旗手。

杜小亚目瞪口呆,好半天张着嘴巴说不出话。后来他怀着一线希望问单明明:“你没有答应,对吗?你肯定没有答应。”

单明明舔了舔发干的嘴巴,别过脸去,不让杜小亚看到他快要冒出来的眼泪。“不,我答应了。”

杜小亚愤怒地推了单明明一把:“你怎么可以这样!这对你不公平!”

单明明一点不计较杜小亚的态度,说:“可是,这对我们学校好。要不然,我们一个冠军都不会有。”

杜小亚有点不认识似的看着单明明,费劲地往嗓子里咽了好几口唾沫,把手里拿的矿泉水和毛巾弯腰放在单明明脚尖前,又从口袋里抠出那半块巧克力和一副鞋带,扔在毛巾上,转过身,低头往场外走。

单明明慌忙追上他:“杜小亚!你要是走了,就剩我一个人了。”

杜小亚头也不回地说:“我不想看见你把人家绊倒的样子。”

单明明就停住脚,眼睁睁地看着杜小亚的身影走远。

一千五百米跑的比赛临近中午才开始。单明明没有喝矿泉水,也没有动那块巧克力。他觉得他不配。雪白的一块毛巾,他更是碰都没有碰。他想,他身上太脏了,脏得让他自己都腻歪,要是碰了毛巾,污痕会永远都洗不掉。

运动员各就各位之前,高放特地走过去,在单明明肩膀上用劲拍了拍,还异常严肃地握了握他的手,说一句:“记住动作要自然!”

单明明借着拎裤腰的机会,把那只被高放握过的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

号令枪一响,师大附小的运动员第一个蹿出去。单明明真切地意识到人家的确是最棒的。但是单明明有耐力,所以第二圈之后他就赶上去,稳稳地压着对方跑。从始到终单明明心里很清醒,他从人家的呼吸声中能够听得出来,对方此刻并没有用全力,如果不出意外,冠军肯定是人家的。

高放早早地站到了距终点不远处,在冲刺应该开始的地方,挥着手,一个劲地对单明明打暗语。他急得满头是汗,眉毛眼睛拧到了一处,乱糟糟的像一团破抹布。单明明心里有一点同情地想,高老师也很不容易呢。

如果这时候场上有一台摄影机,拍摄之后再慢慢地回放,就能够看清楚单明明所做的每一个动作了。他先是微微扭过了头,从眼角里看了一下场外的高老师,然后再往两边看,像是要目测一下小海和附小运动员的距离,猜想他们可能会有的先后,最后他的脚跟往旁边一歪,被跑道上的石子猛地硌住了脚似的,两腿跟着一打闪,整个身体重重地摔下去。没有摔在附小运动员脚前,而是摔在了他自己的跑道上。因为用力过猛,他的身体收不住劲,连着来了几个前翻滚,停下来的时候背部着地滴溜溜转了一个圈,活像一只误沾了药水之后四脚朝天奄奄一息的瘦蟑螂。

高放赶快奔过去,一把将他抱起来,抱出场外,撩起他的背心前前后后一通看,一迭声地问他:“摔疼没有?摔伤哪儿没有?”

当然摔伤了,起码胳膊肘和膝盖处的血珠子已经渗出来了。

高放找来药箱,一声不响地替单明明擦洗伤口,搽药,裹纱布。他没有再提关于比赛的一句话,仿佛那件令人羞愧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过。

当晚单明明带着一身纱布到杜小亚家里去。聋老太和发财都吓了一大跳。聋老太拍着胸口说,她以为来了个白衣鬼魂。发财则远远地围着单明明转圈圈,鼻子里噗噗地打着喷嚏,大概是消毒药水的味道呛着了它。

杜小亚走出屋子,倚在门框上看着单明明。门内透出的灯光在他周身打出一圈柔柔的光,使他有点像梦境里走出来的一个人。单明明远远地站在院子里,对杜小亚微笑着,一脸骄傲地说:“我摔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