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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了 9 我们的帽子

杜小亚病好出院之后,单明明到他家里看他。那是个星期天的早晨,天气有一点点冷。院子角落的石板上还结着薄薄的一层白霜,美人蕉的叶子虽然绿着,花头的部分却已经枯萎成一团抹布,隐着一点点的暗红,很破落无奈的样子。倒是石榴树上那几个乒乓球大小的石榴果,一半红着一半青着,油光水滑精神抖擞。单明明前几天曾经溜进院子偷摘过一个,用小刀切开来,一股涩涩的酸味,石榴籽小得要拿放大镜照,抠出几颗放在嘴里一嚼,妈呀,酸得单明明浑身打一个大哆嗦。他当时很觉上当,掏出钢笔,在树上的每个石榴果上都写上一个字:坏!第二天聋老太发现了,立刻认准了是单明明干的事,气呼呼赶到他家里,堵着他的房门把他骂了个头臭。

单明明走进院子,第一个屁颠颠迎上来的自然是发财。也不知道它的耳朵怎么就这么灵,离着老远就能辨别出单明明的脚步声。它呼哧呼哧追在单明明腿前腿后,兴奋得眼泪汪汪,鼻子里还发出噗噗的响声,像一匹刚刚跑完长途的马那样。单明明使劲用手拨开它拱上来的嘴巴,一边说:“去,去,谁乐意理你呀,人家是来看杜小亚的。”

单明明觉得眼前白光一闪,穿着一件白色毛衣的杜小亚从堂屋门口站起来,隐身不见了。

单明明赶快抬头喊:“杜小亚!”

杜小亚房间的窗帘动了一下,却没有声音答应。

单明明走到窗口又喊:“杜小亚,是我啊,单明明啊。”

郑维娜穿着一件皱巴巴的棉布睡衣,眼泡肿肿的走出来,说:“单明明,你不要喊了,杜小亚他不肯见人。”

单明明惊讶道:“为什么?”

“他刚做了化疗,头发掉得很多,他觉得自己很难看,没有脸见人。”

单明明沉默了一下,幽幽地说:“连我也不肯见吗?我不是外人啊。”

郑维娜没有把握地说:“要不你再试试?我也不愿意他这样封闭自己,会憋坏的。”

单明明想了想,走到杜小亚的房门口,贴着门缝说:“杜小亚,我是来约你明天一块上学的。”

杜小亚声音闷闷地回答:“我不想上学。”

单明明耐心地说:“大家都很想你。昨天李老师在黑板上出了一道很难的数学题,没有人能做出来,李老师就说,要是杜小亚在,就不会让她白出这道题了。”

房间里静了一会儿,门终于轻轻地打开了。单明明吃了一惊:面前的杜小亚眼皮浮肿,眉毛稀落,眼神暗淡无光,皮肤不再是以前那种透明娇嫩的白,而是白得像石灰那样干燥,那样晦涩,那样一种无生命的死寂。他的嘴唇也有些肿,干干的开裂着,泛着一层微紫,死鱼内脏的那种颜色。特别是他的头发,先前那一头柔软飘拂的齐耳长发哪儿去了呢?剩下来的几根毛毛刺刺竖在头顶,枯枯的,无精打采的,像戈壁滩上长出来的骆驼刺一样,东一块西一撮,丑陋而怪诞。

单明明惊诧万分地想,原来一个人没有了头发会是这样难看!原来化疗会这么狠心地破坏一个人从前的形象!单明明心里很替杜小亚难过,他明白了杜小亚为什么不肯见人。

杜小亚神情索然地看着他说:“单明明,我要是这样去上学,谁都会把我当怪物看。”

单明明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地说:“可是人的外表不重要啊,心灵美才是重要的。”

杜小亚反驳他:“要是换了你,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单明明结结巴巴说:“我我我……”

杜小亚轻声说:“你走吧。”抬手又要关门。

单明明迅捷地伸出一只脚,插进门缝里,不让杜小亚把门关上。他眼巴巴地看着杜小亚,恳求地说:“明天我们一块上学吧,没有你,我上学一点都没意思。”

杜小亚没有商量余地地说:“不,我要等我的头发长出来。”

单明明沮丧地叫着:“那要等多长时间啊!头发长出来很难呢!”

杜小亚赌气说:“等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

单明明被噎住了,说不出话来。两个好朋友一个门里一个门外地站着,一个欲哭无泪地要关门,一个插着一只脚死活不让关,就这么不声不响地僵持不动。

忽然单明明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主意,欢欣鼓舞地叫起来:“戴帽子啊!杜小亚,你可以戴帽子啊!戴上帽子上学,谁知道你帽子下面有没有头发呢?”

杜小亚漠然回答:“你以为你想到了什么好主意啊?全校那么多学生老师,你看到有谁戴过帽子吗?”

单明明想了想,真是这么回事,全校师生真没有戴帽子的。别说现在才是秋天,就是到寒冬腊月的时候,也没有人喜欢戴帽子。这个城市里的人没有这个习惯。如果杜小亚真的弄一顶帽子戴上,反而显得突兀,惹人注目,像文老师在语文课上讲的那个故事那样“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可是单明明就是单明明,他想要做到的事,不做到就难过。他热切而固执地邀请杜小亚:“你戴吧,没事的,明天我也会找一顶帽子戴,我陪你!谁要是笑话,就让他先笑话我好了!”

杜小亚皱着眉头:“你没事找事啊!怕别人不认识你啊!”

单明明笑嘻嘻地拍着胸口:“怕什么呀,我演员都当过了,还怕戴一顶帽子吗?我告诉你,我不怕出风头,就怕没有风头让我出!”

杜小亚将信将疑,仍旧不肯答应。后来单明明承诺说他明天先把帽子戴过来给杜小亚看,如果杜小亚认可了,觉得没问题了,那么他们再一块去学校。

单明明回到家里开始找帽子。在他的印象里,他爸爸单立国曾经是有过一顶帽子的,一顶草编的、圆筒形状的、凉帽不像凉帽、礼帽不像礼帽的东西。单立国夏天出门拉货的时候戴过两次,后来不知道扔到哪儿了。单明明爬到屋顶平台,把所有的旧木箱旧纸箱都翻出来找了一遍,没有。帽子已经奇怪地失踪了。也许是单立国觉得那玩意儿太难看,不知道哪天送给了门外拣垃圾的。

单明明下了楼梯,搬了一张凳子进屋,准备察看一下橱柜的顶层。从前奶奶在的时候,家里面用不上的袜子呀,手套呀,围巾呀,都是打成一个包袱,往橱柜顶上一放,三年五年都不碰一次。单明明果然在一个霉味扑鼻的包袱里找到他小时候戴的一顶系绒球的毛线帽。他在头上试了试,可惜太小了,勉强撑到脑袋上,额头一抬,帽子刷一下飞了出去,像一个弹性很好的溜溜球一样。单明明接着再翻,发现了奶奶留下来的一顶黑平绒的老太帽,没有帽檐、顶部平平的那种,有点像一只倒扣的小蒸笼,帽子的一侧还钉着一朵黑平绒的花。单明明随手往头上一扣,嘿,不大不小,正合适!

单明明如获至宝地把帽子拿在手里,咚地跳下凳子,找出剪刀和针线什么的,开始对奶奶的帽子做一番改造。

黑平绒的花当然要剪去,不然太搞笑了。沿帽边贴一圈鼠精灵的粘贴画。也不是单明明对鼠小弟有什么特别偏爱,只不过手边刚好就有,废物利用罢了。帽顶的正中央,单明明别出心裁地缝上了一对金色小铃铛。这对小铃铛是去年单明明从一家商场的圣诞树上偷偷扯下来的,当初准备用来装饰发财的脖子,后来就忘了,现在用上再好不过。

单明明戴上帽子,到厕所的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的男孩整个一副傻样,黑乌乌的帽边一直扣到额头,露出一对粗粗的眉毛,眼睛是精溜溜的,鼻子像蒜头,嘴唇厚得有点蠢,脖子细长细长,衬得他的头像木偶的脑袋没安好似的,一碰就会断下来。单明明挺得意,他想,可惜中国没有狂欢节,不然他真可以装神弄鬼吓唬人。

总之,单明明对自己的帽子很满意。非常满意。

第二天早晨,单明明把帽子藏在书包里出了门,走到聋老太家的院门口才戴上,一路丁当着穿过院子去见杜小亚。正在院子里做甩手功的聋老太看见单明明的这副打扮,惊得往后猛一退,差点没绊个跟头。

单明明胜利地叫一声:“杜小亚,看看我的帽子吧!”

杜小亚奔出来,先是一愣,然后笑得喘不过气,说:“单明明,你简直像个……像个……”

单明明说:“像鬼,还是像巫婆?”

杜小亚说:“不行,你不能这样子去上学,人家会把你当神经病。”

单明明满不在乎:“我管别人怎么看呢,我喜欢就行。”

杜小亚为难了:“可是,可是……”

单明明催促他:“戴上你的帽子,走吧,不然要迟到了。”

杜小亚回屋里戴上一顶灰格的鸭舌帽,忧心忡忡伴着单明明去学校。现在的问题不是他自己被人当异类,而是单明明怎么面对别人的目光了。他不明白自己的好朋友怎么了,干吗非要别出心裁把自己装成一个小丑样呢?

单明明果然是一路招摇过市。所有人的目光都惊诧地落在他头上。一二年级的小孩子甚至兴奋不已地跟在他身后,一路簇拥着他到校,好像滑稽剧团的大演员今天光临学校演出。相比起来,戴着灰格鸭舌帽的杜小亚非常朴素也非常普通,没有人肯把注意力跳过出众的单明明而投向他。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单明明怪模怪样地走进校门,英雄一样地穿过校园主干道,昂首挺胸地上楼,迈进教室,在一片笑声中刚要坐到座位上,班主任文一涛已经得到消息,一脸愤怒地站到了教室门口。

“单明明,你出来。”文一涛一字一句简洁地命令。

教室里所有的目光刷地投向单明明。有人胆小担忧,有人略表同情,也有人干脆幸灾乐祸。唯有周学好不顾一切地站起来,朝窗外结结巴巴喊一声:“文文文老师!”

文老师的眼睛根本不朝他看,摆一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周学好只好坐下,低垂了头,手掌一个劲地对搓,嘴里发出咝咝哈哈的声音,活像天气冷到肢体快要冻僵似的。

单明明不慌不忙地扶一扶头上的帽子,站起身,带了一后背的目光,摇晃着肩膀往门外走。走到门口,他甚至骄傲地回身,向全班同学慢慢地扫视一眼。他是故意要做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表明他是个有胆气的人,他有权利决定自己每天的衣着装扮。

文老师一俟他出了教室,马上转身往楼梯口走过去。单明明不待他招呼,一声不响跟着他走。文老师在靠围栏的地方站住,手搭在栏杆上,眼睛不看单明明,看远处的天,声音平静地说:“单明明,我不请你到办公室,也不在教室里当着同学的面给你难堪,我希望你老老实实告诉我,你这样惊世骇俗是为了什么?是不是觉得每天浑浑噩噩地活着太过寂寞,想要制造一个奇迹或者新闻?想进入吉尼斯纪录?想学学美国的那些球星明星?”

单明明满脸严肃地回答:“我头冷。”

“头冷?”文老师吃惊地重复这两个字,“现在才是秋天,棉衣还没有穿上,你身上不冷,反而会觉得头冷?”

“我真的是头冷,我想戴帽子。”

“你不会是生病了吧?”文老师目光异样地朝他看看,伸手要摸他的脑袋。

单明明大叫一声,双手紧紧地护住了头部:“不行!你不能拿走我的帽子!”

文老师愣了半天,仿佛为单明明近乎神经质的举动感到不安。片刻之后,他换了一种比较柔软的口气:“好吧,单明明,你可以戴帽子上学,这是你的私事,我不能干涉。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个请求,可不可以换一顶比较正常的帽子?比如说,像杜小亚今天戴在头上的那种?”

“不。”单明明果断地摇头。

“为什么?做一个正常一点的人不好吗?”

“不。”单明明第二次说。

“如果你家里没有那样的帽子,或者你爸爸不愿意给你买,我可以送你一顶。”

“不!”单明明大声叫起来,已经有一点眼泪在眼眶里转动。

“单明明!”文老师也动了气,厉声地喝了一句,“如果不换掉这顶帽子,你今天就不要上学!你给我回家!”

单明明僵持片刻,倔强地一扭身,大步往楼梯下走。文老师迟疑一下,跟着飞快地追上他,在二楼的拐弯处抓住单明明的胳膊。

文老师说:“单明明,我们都不要赌气了,我知道你一向都不是那种喜欢出风头的孩子。在老师的心目中,你虽然调皮,虽然成绩不够优秀,可是你朴素、本分、厚道、善良,老师一直都喜欢你身上的这些品质。今天你敢戴这样一顶帽子上学,不会是心血来潮,肯定有原因的,你能告诉我原因吗?”

单明明咬着嘴唇,目光在文老师的肩膀和墙壁之间游移。

“说吧,”文老师目光柔和,“你要相信我的理解能力。如果需要,如果可能,老师会帮助你解决困惑。我知道你的心里未必有你表现出来的那样坚强,当你戴着这样一顶帽子走进学校的时候,你肯定下了非凡的决心,付出很大的勇气。那么,我想听听你付出这种勇气有没有必要。让我来作个判断好不好,单明明?”

单明明的防线终于崩溃了,对老师说出真话:“我只想让大家注意我,不要去注意杜小亚。”

文老师表示惊奇:“为什么呀?杜小亚的样子很特别吗?”

单明明说:“他做了化疗,头发都掉光了。他不肯戴帽子上学,怕别人知道他是秃子,笑话他。”

文老师张大嘴,轻轻地吸了一口气。然后他说:“真对不起,我一点都不知道这件事。那天我到医院看他的时候,他的头发还很好。”

“就在昨天才掉光的。”

“你们是好朋友,所以你要牺牲自己,让他快乐,对吗?”

单明明目光垂下去,点一点头。

文老师伸手在他的帽子上抚了一下:“真不容易啊,想出这样的办法!做这顶帽子也需要独具匠心呢,花了你很长的时间?”

单明明咧嘴一笑:“不,很快。”

文老师也笑笑:“只是你不该不告诉老师,因为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帮助杜小亚,人多力量大呀!再说,杜小亚是我们班级的一员,他有权利被大家照顾。”

单明明恳求说:“如果校长逼我摘掉帽子,你要帮我说话。”

文老师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他拉起单明明的手,带他上楼,一直把他送到教室。

单明明戴上帽子,到厕所的镜子前照了照。镜子里的男孩整个一副傻样,黑乌乌的帽边一直扣到额头,露出一对粗粗的眉毛,眼睛是精溜溜的,鼻子像蒜头,嘴唇厚得有点蠢,脖子细长细长,衬得他的头像木偶的脑袋没安好似的,一碰就会断下来。单明明挺得意,他想,可惜中国没有狂欢节,不然他真可以装神弄鬼吓唬人。

下午放学的时候,文老师走进教室宣布:单明明和杜小亚可以回家,其他同学一律留下。

杜小亚惴惴不安地走出教室,问单明明:“为什么单单要让我们两个走?是我们犯错误了吗?”

单明明也觉得奇怪,但是他不想让杜小亚心里担忧,他拍拍书包说:“反正都是做作业,留在学校做和回家做,都一样。”

杜小亚嘀咕道:“总是怪怪的。”

第二天上学,单明明戴着他怪异的帽子和杜小亚并肩走进教室,惊讶地发现全班同学已经提前坐在了座位上,每个人的头上都有一顶俏皮的棒球帽,女同学的是红的、黄的、橙色的,男同学是白的、蓝的、米黄的。再看讲台上,文老师笑眯眯地靠黑板站着,头上同样一顶棒球帽,是黑色的。

单明明和杜小亚起先站在教室门口,左看右看,不知所措。后来聪明的杜小亚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脸上蓦然腾出淡淡的红晕,眼睛里就有了一种异常的水气。

文老师从讲台上走下来,手里托着两顶多余的帽子,一顶是咖啡色,一顶是草绿色。文老师笑着对他们两个说:“欢迎加入帽子班级!请换上我们的班帽。”

单明明和杜小亚接过帽子,互相看看,刹那间都明白了对方要做的是什么。然后,单明明抬起手,一把抓掉头上带铃铛的黑绒帽,揣进口袋,又把那顶草绿色棒球帽端端正正戴上。接下来,当着全班所有同学的面,杜小亚红着脸摘下他的鸭舌帽,换上咖啡色棒球帽。全班同学都看见了他丑陋无比的秃头,但是大家都一声不响地坐着,没有发出一点点异常的响动。

帽子在大家头上盘踞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杜小亚去世,没有一个人摘下来过。女同学们喜欢每天交换着帽子戴,各种颜色都尝试一遍,求得新鲜感。男同学总是笑她们“臭美”。上课的时候,教室里那一片帽子的森林整齐划一,非常壮观。集体做课间操的时候就更是了不得了,无论朝前转后还是弯腰立正,帽子的方阵总是气势压人,成了操场上最引人注目的一幕大戏。就连体育老师高放,受这种气势的鼓舞,喊操的声音都比从前来得更加豪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