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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了 2 我想看看你

杜小亚那天穿的是一身纯白衣装:白色的棉布衬衫,白色的化纤长裤,白袜子和一双纤尘不染的乳白凉鞋。连他的皮肤也是醒目的白色:苍白,柔白,透明的白,白得令人惊奇,仿佛一张极薄的绵纸,吹口气就会化成绒毛,飘散到天空中去,再也无法聚合。很久以后单明明才恍然明白,这样的白原来是一种病态,是造物主让杜小亚有别于正常人的一种标志。

杜小亚的个头很小,从单明明身边走过去的时候,头顶的一络软发刚好跟单明明的肩膀平齐。他的眼睛大得让人心疼,跟他的瘦削的小脸几乎不成比例,任何人一眼瞥向他,留下的印象绝对是那一双浅蓝色眼白的漂亮眼睛里的仓皇无助的神色,像兔子被老鹰一个劲猛追,跑得快要断气的那种绝望和张皇。他的额头上,脸颊上,鼻梁上,青色和淡红色的血管透过皮肤依稀可见,有的地方还在微微跳动,让人马上就会想到自然课本上的人体筋络图,于是心里担心它会破裂,泛出隐隐的恐慌。还有他的嘴唇,潮湿的,柔软的,上唇稍有点薄削,下唇却是异常丰腴圆润,粉白中染出些许嫩红,晨曦里的玫瑰花瓣一样,使整张面孔一下子有了颜色,添了活力,变得柔美而高贵。

班主任文一涛紧跟在杜小亚身后进来,他的手小心翼翼搭在杜小亚的后脑勺上,仿佛手底下是一个随时都可能爆炸的东西,无论如何他也不敢用力似的。走到讲台正中的位置,在紧抓住裤腰的单明明和气红了面孔的李小丽之间,文老师站住了,就手把杜小亚的脑袋轻轻地一拨。杜小亚很自然地领会了他的意思,跟着止步,然后把身体转向了全班同学,脸上泛出一丝红晕,很快地又消退不见,回复到苍白。

文一涛先对李小丽介绍:“新来的同学。”跟着目光扫过全班,“他叫杜小亚。”

文一涛在讲台上拣一支粉笔,回身往黑板上刷刷地写了几个大字:杜小亚。文一涛的板书一向写得漂亮,所以他每说一句什么,都喜欢即刻在黑板上写下来。

杜小亚跟着回身看他的名字。很自然的,他的目光溜到旁边,顺便看了一下那道积肥的数学题。目光再收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瞥见了单明明的窘态,弄懂了单明明和李小丽之间那种箭拔弩张的局势。

杜小亚低下头,眼睛不看单明明,看他那双断了一根带子的鞋,嘴里轻轻地说了几个字:“用除法,再通分。”

声音轻得像蚕儿吐丝,可以说几乎没有任何音量,仅仅是唇语。但是单明明听见了。他读懂了。其实单明明真是个很灵醒的男孩子。

文一涛吩咐杜小亚:“你上座位。坐第一排的那个空位子。”回头又对李小丽,“李老师你继续。”说完话他就背着双手走出教室。任课老师的早读时间都不希望被人耽误和打扰,这一点他懂。

李小丽的面孔依旧愤怒地红着,而且越来越红,熟透的番茄一样。她的眼睛瞪得溜圆,一只手慢慢地抬起来,伸向单明明,手心里用劲地握着一截粉笔头。每当她愤怒到极点的时候,就喜欢用粉笔头,一次掷不中再掷第二次,直到对方中弹。当然粉笔头打在身上不算很疼,尤其在距离稍远的时候,那不过就是蚊虫叮咬的触感。问题是被掷中的刹那多少有些难堪,挺丢面子。

李小丽的手臂已经抬伸到前胸,眼见得粉笔头就要出手,全班同学都已经意识到了,座位中一片寂静,每个人的目光中都流露出了紧张和兴奋,等待着白光闪过之后那一声啪的轻响。千钧一发之际,单明明急急忙忙地大叫一声:“用除法!再通分!”

李小丽的手臂蓦地垂了下去。她挑起眉毛,惊讶地盯住单明明,充满喜悦而又不敢相信地问:“是你说的吗?你在说什么?”

单明明不无心虚地小声重复一遍:“用除法,再通分。”

李小丽深吸一口气,激动得好像要扑上去把单明明搂进怀里。“你看看!”她说,“数学有什么难的?只要用心,只要钻进去了,差生也照样能学好,木鱼脑袋也能够开窍。”她忽然意识到这话说得不太到位,赶快补充一句:“当然我们班里没有差生,单明明也不是木鱼脑袋。”她柔声地吩咐单明明,“你上座位吧。”

单明明如遭大赦,张大嘴巴,深深地吐出一口气,一溜烟地逃离讲台,滑进座位。

路过杜小亚座位的时候,他做了一个瞬间的停留,想要说一句什么,终究又想不出该说的话,没说。但是他闻到了一种特别的气味,若有若无的,像青草又像木屑,苦涩中带着一缕奇妙的异香。

单明明回到座位之后,李小丽很快忘记了刚才的不快。她这人就这点好,不记仇。她心情愉悦地转向黑板,卷曲的、染成了酒红色的披肩发在背后飘拂着,右手臂高高抬起来,嗒嗒嗒地在黑板上示范解题。

4:5=4/5(筐)

5:6=5/6(筐)

6:7=6/7(筐)

把5、6、7三个分母相乘,得公分母210。通分后得:

168/210(筐);175/210(筐);180/210(筐)

分母相同的数,分子越大,数也越大。因此说,第三组积的肥最多。

李小丽一门心思陶醉在解题的快乐之中的时候,跟单明明同座的周学好用一只手掌捂在嘴巴上,结结巴巴问单明明:“滑……滑……你……你……”他越急越说不利索,干脆不说了,扯过数学书,在空白处勉勉强强画出了一辆滑板车的图样。

生日这天会得到一辆滑板车,这消息开学的那天单明明就对周学好公布出去了。周学好虽然结巴,记性一点不差,所以才有这么一问。

单明明带点恶狠狠地看着周学好。说真的,对方如果不是他的死党,他绝对会怀疑周学好是不是故意要看他的笑话。他浑身烦躁,扯高了嗓门叫起来:“问什么问啊!”

李小丽听岔了,扭身看着大家:“谁有问题要问?还有谁不懂?”

周学好慌忙站起来:“我我我……”

李小丽做个手势让他坐下:“算了,你一个人不懂,不能耽误全班,下课你问单明明吧,他的解题思路很清楚。”

周学好腾地坐下去,什么都不敢再说。

李小丽循循善诱:“现在我们已经知道了这道题目应该怎么解。想一想看,还有没有人知道,可以有另外的解法?”

教室里一下子沉寂下去,除了粗细不一的紧张的呼吸声,只听见窗户外面秋蝉没完没了地叫着,简直就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胆小的同学,像月亮和吕晓晓,已经把脑袋深深地埋到胸前,以为自己不去看老师,老师的目光就注意不到他们似的。

李小丽满怀希望地说:“有人知道吗?左凡兵?”

左凡兵是班上的学习委员。跟他的姓氏非常巧合,他是个左撇子,做什么事情动作总跟别人反着。但是他不肯承认自己的异常,逮住机会就要宣称自己是故意让左手得到锻炼。“手跟脑子的神经连在一起,懂不懂?你们看看我,左右手并用,左右脑都聪明!”

可是现在左凡兵聪明不起来了,他磨磨蹭蹭站起身,左手的指甲在课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划拉着,掩盖心里的张皇,一边不肯服输地说:“我正在想。”

李小丽长长地“哦”了一声,移开她的目光:“好吧,你好好想吧。林琪?”

林琪是班长,学习成绩仅次于左凡兵,而且稳,上百次大大小小的考试,她从来没有失手的时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单明明每当看到她的模样总觉得她可怜,她规规矩矩谨小慎微的样子,让单明明总是想起邻居王阿姨家那只弓起脊背贴着墙根走路的猫。

林琪站在座位上,脸红得像她衣服上印着的无数颗草莓,双手绞着胸前的纽扣,老老实实申明:“我不会。”

李小丽大为失望地做一个手势,让左凡兵和林琪坐下。她已经不想再叫起第三个人了,毫无疑问,这个班的学生对于数学的领悟程度远不如她所期待的那么高。她一言不发地背过身,准备去擦黑板上的题目。二十分钟的早自习也差不多应该结束了。

就在这时候,教室角落里传出一个细细的声音:“我可以回答吗?”

所有的人,包括李小丽在内,都把目光投向了声音发出来的方向。有好一会儿他们都没有寻找到说话的人,因为杜小亚的个子实在太小了,他坐在第一排靠窗口的位置上,露出座位的几乎只有一颗小小的头。要不是他旁边的吕晓晓使劲把身子往后缩,又抬手夸张地往杜小亚那边指,谁也想不起教室里曾经走进来这么一个小人儿。

李小丽第二次把眉毛高高地挑起来,饶有兴趣地看着角落里那张眉清目秀的脸:“你真的想出了第二种解法?”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忘了,你叫什么来着?”

“杜小亚!”单明明坐在后面抢着回答。是的,他很骄傲,他比老师更早地记住了这个名字。杜小亚是帮过他的人,对于这世界上所有帮他和爱他的人,单明明永远是记得清楚的,任何时候都不会忘记的。

“好吧,杜小亚,你来说。”

杜小亚扭过头,小心翼翼地看了全班同学一眼,然后文静地站起身来。他站起来以后,也不过比坐着的吕晓晓高一个头,这使得教室里有了一些窃窃的笑声。

杜小亚苍白的面颊上又泛出了一层红晕,他意识到有人在笑他。有片刻时间,他咬着嘴唇,窘迫得简直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李小丽很不高兴地瞪了全班一眼。她讨厌这种自己不行还要嘲笑别人的风气。她走下讲台,一直走到杜小亚对面,微微低了头,和颜悦色地鼓励他:“说吧,说错了也没有关系。”

于是杜小亚又一次用非常简单的语言概括了他的解题思想:“先算各组每人平均积肥筐数,再用1去减,差最小的那个组,就是积肥最多的组。”

李小丽猛地一抬头,眼睛笑成了月牙,几乎是眉飞色舞。“听见了没有?”她乐滋滋地冲着全班喊,“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她大步回到讲台,在黑板上写下了这么一组数字:

1-4/5=1/5(筐)……第一组

1-5/6=1/6(筐)……第二组

1-6/7=1/7(筐)……第三组

最后一个“组”字刚写完,下课铃欢欢实实地响起来。李小丽挺扫兴地转回身,拍拍手上的灰:“好吧,今天的例题讲解就到这里。还有不懂的,下课可以请教杜小亚。”说完这句话,她收拾起讲台上的书本,挟在肘下,心满意足地出教室了。

几乎就在同一分钟,在李小丽娉娉婷婷的背影还没有从大家的视线中完全消失的时候,左凡兵已经一个箭步蹿出座位,扭动腰肢站到了讲台上,一手别在背后,一手翘成兰花指,点住了角落里的杜小亚,模仿李小丽的口气:“你们都听清没有?什么叫好学生?看看人家吧,他把你们全都比下去了!”

教室里轰地爆出一阵笑。左凡兵的跟屁虫吕晓晓马上跳出来助战:“这算什么呀?又不是考试,有人考试考得过你吗?”说毕他两眼朝天,洋洋得意地摇着肩膀,好像那个回回考试得第一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林琪坐在位子上,两眼有点发呆,惊慌失措地嘀咕:“怎么回事啊?题目里的1是从哪儿来的呀?我怎么还不懂啊?”

穿着一件桃红短衫和白色紧身裤的文艺委员太阳腾地站起来,幸灾乐祸地撇着嘴:“好啰,这下班里的好学生名次要重排啰。让你们争得头破血流吧。”然后,她故意从林琪的旁边擦身而过,又绕着左凡兵拐一个弯,走出那种弹性十足的步伐,飘飘然地出了教室。

左凡兵愤愤地看着太阳的背影,一直到外班的学生拥到走廊,把太阳裹挟不见。

整个过程中,杜小亚面色苍白地蜷缩在座位里,像一条吐尽了长丝奄奄一息的蚕。他紧抿着嘴,大睁着一双惊惶的眼睛,眼睫毛簌簌地抖动着,像张着翅膀的蝴蝶一样。他的两只胳膊甚至别在背后,紧贴住墙,姿态绝望而凄凉,完全就是把自己交出去任凭宰割的模样。

左凡兵却不打算放过他。凭直觉,左凡兵知道班里新来了真正意义上的对手,所以他本能地意识到应该一开始就压住对方,从心理上和气势上把“敌人”打垮。

左凡兵笑嘻嘻地走过去,抬手在杜小亚柔软的头发上胡噜了一下,表面是亲热,实际下手很重,弄得杜小亚整个身子都晃了几晃。

“嗨,杜小丫。你是叫杜小丫吗?”他故意地咬错“亚”字的发音。

吕晓晓龇牙笑起来:“哈哈,杜小丫,小丫头,小黄毛丫头。”

杜小亚的后背紧贴在墙上,惊慌而清晰地纠正他们:“不,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扬起眉毛,装出奇怪的样子:“怎么,你不叫杜小丫吗?你不是个女孩子吗?”

杜小亚清清楚楚地又说一句:“我叫杜小亚。”

左凡兵脸上忽然现出一种捉狭的神气:“我不信。你长得这么好看,肯定是女孩子。女扮男装。”

吕晓晓鹦鹉学舌一样:“对,女扮男装。”

杜小亚轻轻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人。”

左凡兵不依不饶,步步紧逼:“你说你没有骗人,那你敢把裤子脱下来给我看看吗?”

似乎连吕晓晓都没有想到左凡兵会提这样一个要求,所以他张大嘴,不敢相信地盯住左凡兵的脸,一副惊惊乍乍的样子。

整个教室都沉默了,因为这实在是一个过分大胆的建议,大胆得超出了大家的道德判断范围。

“脱呀!女孩子才不敢脱呢,男孩子就不怕!吕晓晓,如果我让你脱,你肯定会脱,对不对?”左凡兵咄咄逼人。

吕晓晓吓白了脸,嘴巴里呜咽一声,赶快团起身子,两手死死地捂住裤裆。

杜小亚的眼睛里已经有泪水涌出来了,晶亮晶亮的,浅蓝浅蓝的,盈盈欲滴。他的身子更深地嵌到墙壁上,似乎快要变成一张薄薄的纸,薄得不堪一击。

直到这时,左凡兵才哈的一声笑,再次伸手把杜小亚的头发胡噜一下:“哭什么哭啊?我逗你呢!你看你这个样子!你看你……”

后一个“你”字还没有完全说出口,凌空里乌光一闪,一个黑糊糊的纸团噗地飞过去,不偏不倚地钻进了左凡兵张开的嘴巴,把他堵得脖子一伸,差点没噎得背过气。

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单明明出手了。除了单明明,谁打弹弓也没有这样的准头。

左凡兵嘴巴里含着纸团,吐又不是,不吐又不是,一时间尴尬得都想跳楼。

吕晓晓兔子一样地蹦起来,上半身已经冲了出去,要帮他的好朋友解除痛苦。但是回头一瞥单明明恶狠狠的脸色,他一下子又泄了气,蔫不叽地坐回位子。

显而易见,单明明在班上是一个人人畏惧的角色。倒不是他力气有多么的大,主要他打架的时候有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整个是那种不管不顾豁出去的神气,逮着了往死里拼,这就不能不让别人退避三分了。再有,他不怕老师告状,因为他爸爸成天都不着家,老师上门也找不着人。可以这么说吧,一个连告状都不怕的人,这世界上几乎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所以反过来大家都怕了他。

单明明身体笔直地在座位上站着,粗粗的牛皮筋紧紧绷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上,细看那牛皮筋还在微微地颤动,好像一次弹射不足过瘾似的。他用右手像弹拨琴弦一样地把那圈皮筋轻轻勾了一勾,一字一句宣布:“杜小亚是我的朋友。”

往下的事情,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杜小亚的身体开始慢慢地离开墙壁,稍稍显出一点立体的感觉。他的嘴唇也慢慢地恢复那种娇嫩的粉红,活力重新回到整张脸上。吕晓晓则主动地把身体往外侧多移了一点,给杜小亚腾出一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好让这位同桌在今后的日子里每天坐得舒服。他始终没有能帮上朋友左凡兵的忙。左凡兵嘴巴里的纸团是自己抠出来的,纸团出来后他嘴唇和牙齿都黑得吓人,原来单明明在制作子弹之前把一张纸的正反两面都涂上了墨汁。左凡兵悲伤和愤怒得都想哭了。

但是有一点:左凡兵那句恶作剧的话到底激起了单明明的好奇心,整个上午的四节课里,单明明几乎没有听进去一个字,他被那个关于“男孩女孩”的问题折磨得快要疯了。

放学的时候,杜小亚乖巧地站在座位上,等着单明明从后面走过来,然后跟他一块出教室。杜小亚轻轻地贴在单明明身边走,小小的个子勉力跟上单明明的步伐,散发出来的体温热乎乎的,带着一丝丝青草和木屑的异香。从始到终,他一句感谢的话也没有说,但是他所有的眼神和姿态都在表示着一种依恋和谢意。

走出校门,走到一条偏僻小路上的时候,单明明终于站住了。他迟疑地转过身,眼睛里不带一点伤害的意思,问杜小亚:“你真的不是女孩吗?”然后他又很轻很轻地补充了一句,“我想看看你。”

杜小亚一动不动地站着,睁着那双女孩子一样秀美的眼睛,看了单明明足足两分钟。接下来,他背过身,簌簌地解下自己的白色长裤,又一点点地褪下短裤,而后把身体转回来,静静地对着单明明。

杜小亚是一个男孩。单明明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内疚。他上前一步,慌慌张张帮杜小亚把裤子拉了上去。他现在非常后悔,无论如何不应该提这样的要求,这会让杜小亚心里难过,会让他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能够真心待他的朋友。

单明明手足无措地嘟囔着:“对不起……”

杜小亚淡淡地笑了笑,回答说:“是我愿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