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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了 12 生活在一起的日子

单明明一早爬起来,嚷嚷着要上学。单立国对他的决定表示怀疑:“你真的不发烧了吗?走路有精神吗?能在教室里坚持坐一天吗?”单明明把拳头捏起来给爸爸看:“你试试我的力气吧,我一拳头能够打死一只虎!”单立国哈哈地笑:“小孩子没假病,说一声好,马上就能满世界地跑。行,爸爸开车送你上学去。”单明明说:“算了,你几天没上班了,还是上班挣钱去吧,我愿意自己走。”

单立国更加开心,觉得儿子这一病,好像病出优点来了,比以前要懂事了。单立国就匆匆忙忙奔出门,给单明明买了一大堆豆浆、油条、煎饼、糖粘糕,催着他多吃,还破例给他五块钱,嘱咐说,中午要是觉得嘴巴苦,没胃口,就别吃学校的饭,上街吃碗馄饨去。

单明明把钱揣进口袋里,笑嘻嘻地说:“还是生病好,下次我愿意再生病。”

单立国在他脑勺上轻轻拍一下:“没良心的东西!你就不怕把你爸吓死?”

单明明在床上睡了好几天,猛然一出门,好像天高了,云淡了,巷子也变深了。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穿得干干净净,体体面面,走路骑车一阵风,奔日子的心气十足。单明明眯着眼睛左看右看,忍不住心里的欢喜,歪头对杜小亚说:“还是上学好啊!”

杜小亚轻轻叹了一口气:“当然是上学好,可惜我再也不能坐在我的座位上了。”

一句话说得单明明又忧伤起来,他到现在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杜小亚已经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他再也不能跟他们享受同样的快乐。也就是说,当单明明和同学们一块上课、朗读、考试、做操、唱歌、玩游戏、追逐疯闹的时候,杜小亚只能做一个隐身的旁观者,永远也不能尽尽兴兴地参与其中。

对一个十二岁的男孩子来说,这是一件再残酷不过的事。

单明明悄悄收敛起了自己的快乐,把步子迈得尽量小一点,脸上的表情显得凝重和沉稳一点。他在心里决定,今后做每一件事情,都必须设身处地想一想杜小亚的感受,他一定让自己的好朋友多一点快乐和开心,少一点悲伤和难过。’

走到聋老太家院子门口,发财吧嗒吧嗒小跑着从门里迎出来。几天没见到单明明的面,发财大概也有点想得慌。可是发财冲出门,刚刚摆出一副要往单明明身上扑的架势,忽然鼻翼掀了掀,奇怪地看单明明一眼,退到门槛上蹲下,小声呜咽着,尾巴啪啪地摇个不停,像是抱怨着单明明什么。

单明明走过去摸了摸它的头:“怎么啦发财,你不认识我了吗?”

发财闭住眼睛,忽然打一个响亮的喷嚏,把口水喷了单明明一裤子。

单明明责备它:“多脏,真不友好!”

杜小亚插了一句嘴:“别怪它,它是闻到我身上的药味了。”

单明明大为惊讶:“不会吧,你都已经变成了天使,身上还会有药味?”

杜小亚解释说:“我从小吃的药太多,五脏六腑都是苦的。”

单明明“哦”了一声,不再说什么。

杜小亚恳求单明明:“上学时间还早呢,进门去让我看一眼我的家,好吗?”

单明明点点头,小心跨过发财的背,走进院子里。

聋老太蹲在院子里洗一盆啪啪乱跳的小鲫鱼,先用剪刀给它们破膛,扯出肚肠呀心肺呀什么的,而后用长长的指甲盖刮鳞片,呱嚓呱嚓,弄出一院子的鱼腥味。看见单明明,她大声招呼:“病好了?能上学了?这几天可把人吓得不轻。我还寻思着,杜家的小可怜儿刚走,你可不能再……”

她一抬头,瞥见郑维娜木着一张脸从屋里走出来,慌忙咽下没说完的话,低头接着收拾她的鱼。

郑维娜不知道是刚刚起床还是怎么的,头发乱蓬蓬没有梳,随随便便穿一件黑棉袄,露出领口的灰色棉毛衫,米色的休闲裤松松垮垮,脚上趿着一双紫红色的绒布棉拖鞋。她的眼泡发肿,眼袋很重,神情冷冷的,看什么东西都是一瞥而过,不放在心上。

单明明忽然想起第一次看见郑维娜时的样子。她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背一只草编的包,脖颈上有一条极细极细的白金项链,虽然一身都不华贵,可是看得出来是一个有品位、会打扮的人。今天看到的郑维娜,怎么就邋遢成了这样一个窝窝囊囊的家庭妇女啦。

杜小亚比单明明更难过,他在单明明耳边小声地说:“我妈妈怎么会变得这么丑……”

单明明只好拼命地想词儿来安慰杜小亚,他说:“你妈妈一点都不丑啊,她穿这件黑棉袄,显得皮肤更白,好年轻呢。”

杜小亚不说话,轻轻叹了口气。

离开聋老太的院子之后,杜小亚思索良久,小声而坚定地发了一个誓:“单明明,我要让我妈妈的生活变得好起来。”

单明明吃惊地问:“你能够为她做什么呢,她是想你才想成这样的啊。”

杜小亚说:“所以啊,我欠她欠得太多,我有责任让她生活得幸福。”

单明明追根究底:“你到底能够做什么?”

杜小亚说:“我还没想好。可是我一定能想出来。”

单明明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但愿吧。”可是在心底里,他一点都不认为杜小亚真的能够做成什么事,他不相信人变成了天使之后就有了非同一般的魔力。

杜小亚一定是知道了单明明心里在想什么,他站在单明明的肩膀上,一声都不响。

走到农贸市场附近,单明明看见邻居筱桂花蹲在一个卖螃蟹的摊位上,高声大嗓地训斥那个卖螃蟹的小男孩。男孩比单明明大不了多少,也就是十四五岁的样子吧,大冬天的赤脚穿一双黑胶鞋,裤腿又太短,脚腕子冻得通红,他不断地把裤腿往下扯,想让自己的脚腕子多少暖和一点。他面前放着一个墨水瓶形状的竹篓,肚大口小,竹篓的缝隙中接二连三冒出白色透明的泡泡,咝咝地响,破掉一串,又冒出来一串,大概是螃蟹在里面闷得发慌,又无法说出自己的愤怒,就用这种吐泡泡的方式表示抗议吧。

筱桂花手指着男孩,口沫横飞地说:“就这几个螃蟹,能有二斤四两?你怎么称的?你这秤是什么秤啊?啊啊,糊弄别人可以,糊弄我筱桂花没门儿!石头也没有这么打秤的!”她用脚踢着地上的一个黑色塑料袋。袋口松松地扎着,里面有称好的螃蟹在窸窸窣窣地爬动。

男孩为自己辩解:“我的秤很准,你不信,可以到市场管理处验秤去。”

筱桂花撇撇嘴:“我才没那工夫。再说了,你用的塑料口袋这么沉,总要有二两了!二两是多少钱啊?赚钱也不能这么个赚法。”

男孩嗫嚅着:“装螃蟹都是用这种塑料袋,大家都是,不信你到别处看看去。”

筱桂花很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我买你的螃蟹,是看你小小年纪出来摆摊,可怜。你占我一点便宜,可也不能让我太吃亏,我得把两只公的换成母的。”

她说着就动手,解开袋口,伸手进去抓螃蟹。

小男孩按着她一只手,苦苦哀求:“大婶你不能这样,公母都是搭配好的,你把母的都买走了,光剩公的我卖给谁去?大婶!”

筱桂花立起身:“我管你卖给谁!说句话吧,我的生意你做不做?要做,你就给我换了。”

男孩想了想,苦着脸,动手给她换螃蟹,嘴里哀哀地抱怨:“大婶你也太精了,你们城里人都太精了。”

筱桂花打开袋子看看,一只一只又数一遍,再亲自称一遍,而后算账,付钱,嘴巴里还兀自唠叨不停,嫌贵,嫌螃蟹的个头不够大。

杜小亚对单明明说:“筱桂花太欺负人了,不就是因为卖螃蟹的是小孩子嘛!”

单明明忿忿地说:“我今天要是带着弹弓,就把她袋子里的螃蟹统统打死,让她回家一只也吃不成!”

他们说话的时候,筱桂花已经离开卖螃蟹的摊子,去买另一个摊位上的生姜。她遇到一个熟人,喜滋滋地把螃蟹口袋打开给人看,夸耀她买东西的精明。打开袋子后她忽然脸色一变,一声大喊:“坏了坏了!上小赤佬的当了!”

原来她那个袋子里的螃蟹统统成了死螃蟹。

筱桂花立刻回头,找那个男孩吵架。男孩自然不肯承认是他做了什么手脚。筱桂花怒气冲冲找来了市场管理员,口口声声要求人家主持公道。可是旁边目睹了这一幕的群众都帮男孩说话,说他们亲眼看见螃蟹放进口袋时是活的。男孩竹篓里剩下的螃蟹也只只是活的。市场管理员看起来对筱桂花这个熟客是早有领教,他绵里藏针说了一句:“筱大姐,你这么精明的人,螃蟹如果不是活的,你怎么可能付钱买下来呢?你既买下来了,离开人家摊位了,人家是可以不承认的,如果倒打一耙,还可以反告你讹他的钱呢。”

筱桂花那个气呀,浑身哆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洞藏进去。

单明明幸灾乐祸地说:“活该!谁让她总想占人家便宜。”过了几秒钟,他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扭头问肩上的杜小亚,“不会是你变的戏法吧?你真有这样的本领,能把活螃蟹变成死的?”

杜小亚头一次在别人身上施展他的魔法,似乎也有一点点吃惊,又有十二分的欣喜,吸着气说:“我成功啦!我真的可以啊!”

单明明激动得像周学好一样结结巴巴:“我我我都不敢相信……”

杜小亚受了传染似的跟着结巴起来:“我我我是能够帮助我的妈妈的,一定能的。我也能够帮助你,帮助周学好,帮助月亮……帮助所有那些需要我帮助的人。我的天哪,能帮助别人是多么快乐啊!”杜小亚说到最后,声音都有点发抖,鼻子也有点嗡嗡地响,像是眼泪流出来的样子。

单明明愣了一小会儿,忽然反过手去按紧了背后的书包,发力狂奔,离开人多嘈杂的农贸市场,站到了一个偏僻无人的墙根处。单明明喘着气,把左手举到肩膀的位置,食指竖起来,弯曲成鱼钩的样子,说:“杜小亚,这儿没人能看见,我们拉个钩吧,以后我所有的家庭作业你都帮我写,考试的卷子也帮我做,你要让我的成绩超过左凡兵,变成全班第一名,好吗?”

杜小亚噗的一声笑:“单明明,如果我这么做,就不是帮助你,是害你。因为你会更加懒惰,更不想开动脑筋。”

单明明说:“求你了!我还从来没有尝过全班第一的滋味呢。”

杜小亚坚持原则:“不行,我说的帮助不是这个意思,你不能错误理解。”

“那你会怎么做?”因为失望,单明明几乎有一点生气。

“我帮助你开动脑筋啊!你有一个很聪明的脑子,干吗不用自己的,要用别人的呢?科学家都说了,脑子不怕用,越用越灵光的。单明明,我敢打赌,如果我们合作得好,总有一天你会变成全班最好的学生。”

单明明想了想,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好吧,我们是好朋友,我听你的。”

后来的一路上,单明明的情绪多多少少有一点沉闷,他心里还是埋怨杜小亚不肯替他包办一切。

快到学校时,单明明碰上了从另一条路上走过来的周学好。他的这位同座离老远就大喊大叫着奔过来,像迎接英雄一样地张开双臂抱住了单明明,又跳又蹦的,把单明明弄得既别扭又不好意思。

周学好发自内心地激动着:“我我我又能看见你了!多多多好啊!我想你想得要要要命呢!”

单明明有点感动,又有点不以为然,说:“我不过才病了四天。”

周学好叫起来:“四四四天啊,我我觉得比四十天还要长呢!”

他勾肩搭臂地拥着单明明往前走,一边结巴着告诉单明明这几天学校和班上发生的事:上英语课的时候教室里飞进来一只黄嘴白翅膀的鸟,全班同学都拥过去抓鸟了,结果鸟没抓到,英语老师气得罢了课;校长在操场上踩到一块香蕉皮,滑了一个大跟头,全校学生没有一个敢承认是自己的错,但是那天晚上有人在校长室门上贴了纸条,道了歉,校长说还是可以原谅;李小丽在班上搞了一次“奥林匹克数学竞赛预选赛”,出的全是偏题怪题,超难,全班只有左凡兵及格了,所以他要代表学校到区里参赛。周学好很不服气地哼着鼻子说,其实左凡兵也没什么可神气的,如果杜小亚还在,拿第一名的还不定是谁呢。

说到这儿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教室门口。单明明一眼看到杜小亚原来的座位上端端正正放着一顶咖啡色棒球帽,他心里一热,知道大家还没有忘记杜小亚。

杜小亚却在单明明耳边小声说:“别让我在那儿呆着,我会觉得很不舒服。”

单明明就走过去拿那顶帽子。旁边的吕晓晓叫起来:“你干吗呀,帽子是我们全班决定这么放的!”

单明明说:“可是杜小亚自己不愿意。”

吕晓晓不依不饶:“杜小亚不愿意,你怎么知道?你到坟墓里问他了吗?”

单明明没有来得及回答,吕晓晓却忽地一个晃悠,跟着就换个笑脸,乐呵呵地说:“对对,帽子总放这儿是不好,该挪个地方。”

单明明奇怪地看着他,惊讶他的态度怎么会变得这么突然。而后单明明不由自主地走到教室后面,把帽子挂到黑板报旁边的一颗铁钉上。

语文老师文一涛恰好在这时进来,他看见了单明明的动作,歪着头欣赏了一下帽子在墙上形成的构图,赞许道:“很好,这正是杜小亚应该在的位置,他会永远把我们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他开始上课,把一块写满了板书的小黑板重叠着挂在大黑板上。小黑板上写的是一篇阅读短文:

秋天。

爸爸从集上卖苇席回来,同妈妈商量:“看见了区上的工作同志,说是孩子不上学念书不行。叫雨来上夜校吧。要不,将来闹个睁眼瞎。”

夜校就在三钻儿家的豆腐房里。房子很破。教夜课的是东庄学堂里的女老师,穿着青布裤褂,胖胖的,剪着短发。女老师走到黑板前面,屋里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立刻停止了,只听见哗啦哗啦翻课本的声音。雨来从口袋里掏出课本,这是用土纸油印的,软鼓囊囊的。雨来怕揉坏了,向妈妈要了一块红布,包了个书皮,上面铅笔歪歪斜斜地写了“雨来”两个字。雨来把书放在腿上,翻开书。

女老师斜着身子,用手指点着黑板上的字,念着: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

我们——是——中国人,

我们——爱——自己的——祖国。

文一涛拿起教鞭,指点大家念了一遍黑板上的短文,放下教鞭,背了手,开始提问。

“让我们先来给这段文章加个小标题。谁来说?”

左凡兵迫不及待地举手:“夜校。”

文一涛“嗯”了一声,不置可否,手掌朝下一压,示意左凡兵坐下。“还有吗?谁再说说?”他扫视全班。

一个女孩子举手站起来,忸忸怩怩答:“爸爸关心雨来学习。”

“唔,爸爸关心雨来学习。”文一涛重复一遍,“爸爸关心雨来学习是事情的因,不是果,更不是文中所描述的事情的全部。不妥。”

单明明眼睛看着文老师的嘴巴,有点与己无关地想着:两个人都没说对,这小标题还挺不好加的呀。怎么没人再举手了呢?林琪怎么不说呢?瞧瞧!林琪的思想在开小差,她眼睛盯着窗外的一片树叶!好学生也会思想开小差?

文一涛不喜欢教室里的冷场,用手指敲着讲台:“怎么回事啊?都成哑巴了?脑子被冷空气冻住了?可是还没到寒冬腊月哪……”

就在这时候,单明明感觉自己头颅深处的某个地方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轻得像一个橡皮球弹到了脸颊一样。他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坐直身体,便听到脑子里有嗡嗡的声音,而后便微微地发热,似乎有一台机器开始启动,由慢到快,由艰涩到润滑,越转越欢,有了一种令人吃惊的飞一般的速度。片刻之间,黑板上的短文在他脑子刷地过了一遍,字字清晰,条理分明,纲举目张,使他的心中一片澄明,身体的角角落落都无比通畅。

文一涛盯住单明明高举的右手:“单明明,你也想说说?”

单明明站起身,干干净净回答了五个字:“雨来上夜校。”

文一涛的手在讲台上猛地一击:“好!”他说,“‘雨来上夜校’,很好。概括得既准确又全面,时间、人物、地点、故事……全都有了。多一个字烦琐,少一个字又不够。太好了。单明明你坐下。”

“坐下”这两个字,他说得很轻柔,眼睛里还透着一种欢喜。

而后他开始让大家做一种“缩句”的练习。第一句:“屋里嗡嗡嗡嗡说话的声音立刻停止了。”这一句比较简单,很快有人答出:“声音停止了。”第二句稍稍复杂一些:“大家就随着女老师的手指,齐声轻轻地念起来。”有人答:“大家齐声念起来。”又有人答:“齐声念起来。”还有人答:“大家念起来。”

文老师提示说:“还可以再简单,突出主语和谓语就行。”

单明明全神贯注地盯住黑板,一分钟之间,脑子里已经把这个句子拆散成碎片,又用其中的字词拼成了好几个组合。最后他忘神地叫了一句:“大家念!”

文一涛笑起来:“对,就是‘大家念’。缩句就是要缩到这样无可再缩的程度为止。什么‘齐声’啊,‘起来’啊,都是修饰动作状态的,无可无不可的。懂了吗?”

教室里一声长长的拖腔:“懂了——!”

下课的时候单明明很兴奋,惯性使他的脑子还在转动,他恨不能这一节课一直延续到放学,让他尽情过足思考问题的瘾。他到现在才知道,上课把脑子全部转动起来的状态是多么快乐和开心,他的眼睛、耳朵、嘴巴、心、肺……所有的器官都变成了一个打开的盒子,四面八方地发送和接受,老师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吃进心里了,身心都觉得透亮透亮的了。

单明明没有像往常那样冲到楼下奔跑一番再回来,他带着笑意坐在座位上,回想自己脑子开动起来的一刹那,意识到那实在是一个奇迹。他恍然大悟地对杜小亚说:“我知道了,一定是你钻进了我的脑子,你帮我回答了那些问题。”

杜小亚说:“不,我只不过轻轻打了你一下,把你的脑子打得动起来了。动脑筋的感觉很奇妙,对不对?好像身体中除了一个大脑,别的部分都不存在了,变成了一片羽毛,轻飘飘地飞在空中,好舒服呢。”

单明明说:“是吗,人真的能像羽毛一样飞?多棒啊。”

周学好上完厕所回来,看见单明明的嘴唇在动,很奇怪,问他:“你你你在跟谁说话呀?”

单明明心情很好地答:“我跟我自己说话。”

周学好不相信:“骗骗骗人!谁会跟自己说话?除非神经病。”

单明明逗他说:“我的身上有两个人。”

周学好瞪大眼睛,围着单明明前前后后转一圈,什么也没有看见,才认定了单明明是开玩笑。周学好有点悻悻地说:“单单单明明,你你你今天好像变了。”

单明明说:“真的吗?”

周学好非常肯定:“就就就是变了,跟以前不一样了。”

单明明憋不住地笑。他听到肩上的杜小亚也在笑。可惜的是他不能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情告诉周学好,因为他不会相信他说的话。单明明在开心之余,又有一点淡淡的遗憾。

这一天的事情还没有完。放学的路上,在一条偏僻的小街,单明明出乎意外地又一次碰到了筱桂花。当时筱桂花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购物袋,袋子上印着一家大商场的名字。她大概买到了不少换季打折的便宜货,心情很好,满脸是笑,支棱着两只胳膊,一摇一晃地走。沉甸甸的购物袋就在她手里来来回回地荡。她走到一个“代客打造金银首饰”的小铺子附近时忽然停下来了,费劲地弯下腰,盯住脚下的一个砖缝,偏过头看看,又抬起头想想,而后又低头端详,还用脚尖上去拨一拨。最后她抬起头,前前后后茫然四顾,脸上微微有些涨红,像是异常兴奋,又带着些躲闪和犹疑,不敢相信似的。

杜小亚在单明明肩上“呀”的一声,说:“她要上钩了!”

单明明站住脚,莫名其妙地问:“上什么钩?”

杜小亚说:“你别走,有好戏看呢。”

单明明还是有些木愣:“你说谁呀?谁要演戏?”

杜小亚“嘘”了一声,示意单明明别再说话。

筱桂花四顾之后,觉得无人注意她的行动,就迅速地弯下腰,做出鞋带松了要系鞋带的样子。她的动作快得有点不像她这种年纪和身材的人。她弯腰下去的时候,鼓囊囊的购物袋啪地打到了路面的砖头上,袋子爆开一条缝,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衣物,但是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在意。等她站起来以后,她手指间就多了一条黄灿灿的东西。然后她手指微曲,那东西小鱼似的一滑,滑进她肥肥胖胖的手心里。她手心随即一拢,黄灿灿的小鱼倏地隐没不见了。

单明明这个人,别的不怎么样,眼神特好,十米开外的一颗花生米都能够看得清清楚楚。就在筱桂花的手指一弯一拢的当儿,单明明已经发现她拣起来的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一条铅笔那么粗细的金手链!单明明张大嘴,“啊”地喊了一声。好在因为太突然又太激动,这一声喊被生生地憋在了喉咙里,没发出声音,只做出了一个张嘴巴的动作。

单明明就那么张着嘴巴,瞪着眼睛,心中狂跳着,盯住筱桂花握紧金链的那只手,一时间倒好像是他自己平白无故拣到了金子一样。单明明不是三岁五岁的小孩子了,他知道金首饰的价值,知道金子该有的分量。一个人如果当街拣到这样贵重的东西,无论他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心脏受到的瞬间冲击都会是无比巨大的。

杜小亚在单明明耳边说:“看见了吗,她上当了,她拣到的金子是假的。”

单明明原地转了个身,好像猫要咬自己的尾巴一样,他下意识地要寻找自己身上的杜小亚。他太惊讶了!惊讶一个连着一个,把他弄得脑袋发昏,他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杜小亚说:“金手链是前面那个男人故意丢下来的,我都看见了。”

单明明使劲摇了摇他的脑袋,好让自己清醒一些:“为什么呀,那个人是存心要捉弄筱桂花吗?”

杜小亚说:“你往下看就知道了。”

说时迟那时快,筱桂花把金手链握在手中,还没有来得及离开的当儿,斜刺里突然冒出来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那人穿一身脏兮兮的牛仔服,脚上是一双黄色军用皮鞋,脖子里挂一条小拇指粗细的银项链,手背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黑色刺青。他凑近筱桂花,嘿嘿地笑着,压低声音说:“大婶,半路发横财了吧,拣什么好东西了?”

筱桂花慌忙握紧拳头,转身要走,一边回答:“没有,什么都没拣到,你别瞎说啊!”

那人一抬手,在筱桂花把握紧的拳头塞进衣袋之前,迅捷地抓住了她的胳膊,让她一时间无法动弹。“识相点,拿出来看看。看看要什么紧?我又不会偷你抢你。”

那人大概在手里用了暗劲,筱桂花被他捏得龇牙咧嘴,脸色发白。她迟疑了片刻,抬头看看路上的行人,确信小伙子不可能当街抢劫,才非常不情愿地摊开手心。

小伙子眼睛一亮,牙疼似的吸一口气,激动得有点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是一条金手链啊!这么粗,怕是一两都要有的吧?大大大婶你真是福人有福运,你今天撞上大运了!”

筱桂花也就跟着激动,脸上的肌肉痉挛着,身子也微微摇晃起来。

小伙子没容她高兴太久,脸色一变,要求道:“大婶,你有福也是我有福啊。没说的,街上拣到的东西,见者有份。怎么样,该有一半是我的吧?”

筱桂花把拳头握得死紧,捂在胸口,跟着也结巴起来:“这这这是什么说法?我拣的东西,凭什么要分给你呀?”

小伙子“嘿”地一笑:“那行啊,拣到这么贵重的物品,该交还失主吧,公民应有的道德嘛。”

筱桂花苦着一张脸:“我知道谁是失主啊?我上哪儿找人家去?”

小伙子不依不饶:“好办啊,有事找民警,我陪你把金手链送到派出所,不就行了?说不定人家还会敲锣打鼓送锦旗谢谢你呢。”

筱桂花脸上的肌肉一个劲地抖动,她思想斗争半天,终于败下阵来,跟小伙子商量:“我给你两百块钱,权当是个喜钱,好不好?”

小伙子皮笑肉不笑的:“才两百块啊,太小气了吧?这根金链子要值多少钱啊。”

筱桂花说:“我身上就这么多了。才买了东西,钱花得差不多了。不信,我让你搜。”

小伙子不屑一顾:“你又不是漂亮姑娘,我搜你的身有什么意思?”

筱桂花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你说怎么办?”

小伙子一下子瞄住了筱桂花手上的纯金大戒指:“手链我放弃,把你的戒指给我。我还要赶路,吃点亏就算了,不跟你多计较了。”

筱桂花在迟疑,她有点怕上当。“我还不知道金子是真的假的呢,万一是假的,我不是亏大啦?”

小伙子马上提议:“好办,那边不是有家首饰店吗?你去,让人家师傅鉴别一下,最多花一包香烟钱。”

筱桂花真的拿了手链到首饰店,让一个坐在门口抽烟的中年男人看。那男人看一眼就跳起来:“大姐你这是好东西啊,老货,成色足得很!大姐你想不想卖?要卖,我帮你称称,按每克八十块付你钱。”

筱桂花一下子就急了:“每克怎么才八十块?要在商店里买,没有一百多块哪能买得到?你把我当小孩子哄啊?”

那男人就悻悻地说:“那你留着吧,我只能出这个价,我这小店也是要赚钱的。”

穿牛仔服的小伙子把筱桂花拉过去:“怎么样大婶,你是不是得了大便宜了?拣了西瓜总要丢颗芝麻的嘛,你不能一点血不放就这么走人吧?”

筱桂花姿态僵硬地站着,一声不想,心里在做着考虑。

单明明小声对杜小亚说:“她肯定会把戒指给那个人的。”

杜小亚说:“绝对会。”

“怎么办呢?她上人家一个大当了呀,那些人肯定是串通好了害她的呀!”单明明开始有一点于心不忍。

杜小亚叹口气:“谁让她这么爱贪小便宜呢。”

这时候,筱桂花也站在那里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又不能不做地真的把右手放到了左手的戒指上,转着圈抚摸了一下,然后猛地往下一拔。

也就在这关键的一刻,单明明心里一急,奋不顾身地冲了上去,抓住筱桂花的那只手,大喊大叫:“别给他!那根金手链是假的,别上他的当!”

那小伙子跟着急了,啪地打了单明明一巴掌,把单明明脸上打出几条火辣辣的手印:“他妈的哪儿冒出来的小毛猴子!老子做生意,你跑过来搅什么搅?”

筱桂花狐疑地盯住单明明:“假的?你怎么知道手链是假的?”

单明明说:“我们看见有人把手链故意扔在地上的。”

筱桂花的脸色一下子白了,慌忙扔出口袋里的那条手链,像扔一条蛇那样张皇,嘴里还咝咝地吸着气,说:“不要了,我不要了,是真是假都不要了,谁要谁拿去。”

小伙子一时间气得七窍冒烟,上前揪住单明明就打,边打边骂不堪入耳的粗话。单明明死命地用手护住脸,还是被他打得鼻子嘴巴都出了血。单明明情急无奈中拼命地喊:“杜小亚!杜小亚!”杜小亚也揪心揪肺地喊着他:“单明明!单明明!”

好在筱桂花转动着笨重的身体去拉小伙子,又有路人报了警,110警车一路鸣叫着往这边赶过来,小伙子才放开单明明,闪身奔进一条小巷,不见了。

筱桂花抱住满脸是血的单明明,哭哭啼啼地说:“怎么把你打成这个样啊!我怎么向你爸爸交代啊!”

单明明用袖子擦一把血,很有点英雄气地回答说:“没事,是我自己惹的祸,我不会告诉我爸爸。”

回家的路上他埋怨杜小亚:“你怎么关键时刻不帮我的忙呢?只要拿什么东西把他的眼睛一蒙,他不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吗?”

杜小亚很后悔,检讨说:“我一看见打人就害怕,一害怕就不知道怎么办了。你放心,下次我不会再让你出这样的事。”

单立国看见儿子这副狼狈不堪的样,果然很愤怒,一跳三尺高,非要问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他要亲自去找打他儿子的人算账。单明明信守诺言,只说跟人打架了,怎么都不肯说出筱桂花受骗上当的那一幕街头丑剧。

倒是筱桂花心里不过意,当天晚上拎了一包奶粉、一盒蛋糕,上门看望单明明。她千恩万谢地告诉单立国:“要不是你家好明明,我今天出的洋相就大了,我家里人要笑话死我,骂死我。我手上这只戒指,是我过六十岁生日时老头子送的,值好几百块钱呢!”

单立国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气愤筱桂花,鼻子哼哼着说:“碰上你这样的人,算我们家明明倒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