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单明明放学回家,走到巷子里的时候,发现有一个陌生的男人,低头耸肩,侧身贴着墙根,茫茫然然地走着,已经从东到西走到了巷子的尽头,又折回来,从西往东接着再走。他个子瘦小,背有点驼,头发软软地搭在额前,皮肤有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不知道是很长时间没有晒过太阳,还是天生这样一种病态的肤色。他的右手上还提了一个旧旧的灰色旅行包,包的四只角都磨得发毛,包带子也断了一根,用细细的麻绳仔细缠好,才够马马虎虎继续使用。身上那件黑色呢绒的短大衣,原本应该是很好的东西,却不被爱惜地在什么地方堆压了很久,压出无数的皱褶,每一道褶边都泛出白色,像是不小心蹭上去的一道道白漆;穿之前又不肯费心将衣服熨平,领口和边角枝枝桠桠地翘着,后背偏又缩上去一块,长长短短,衬得整个人都是一副倒霉和陈旧的模样。
单明明以为是巷子里哪个人家从乡下来的亲戚,觉得有责任帮他一帮,就走上去,亲亲热热喊了一声:“叔叔!”
那人猛一收脚,慢慢抬头,惊诧不已的模样:“小……小朋友,你是叫我吗?”
单明明回答:“当然是叫你啦,我想问问你找谁?”
那人脸上浮出一个感激的笑容,身子疲惫地靠在墙上:“你真好,真是个好孩子,谢谢你了。有个叫郑维娜的女人,她是住在这儿吗?”
单明明大声叫起来:“杜小亚的妈妈呀!她就住在聋老太家的院子里!”
单明明马上在前面带路,指给他看聋老太家的院门,还告诉他说,院子里有一只名叫发财的狗,不过用不着怕,发财就喜欢家里来客人,要是不想理睬它,只要装做看不见,眼睛别跟它的目光接上就行,它会知趣地退到一边去的。
那人又说了一句:“谢谢你呀!”
他走了之后,单明明听到耳边一声轻轻的叹息,然后杜小亚用着梦一样的声音说:“单明明,你果然叫了他一声‘叔叔’,我也要谢谢你。”
单明明轻轻叫起来:“你什么意思啊,以为我是那么没礼貌的人吗?我跟他说话,不喊叔叔,难道会喊‘哎’?”
杜小亚强调:“不是这个意思,你还不知道他是谁。”
单明明站住脚:“是谁?”
杜小亚说:“他就是我的爸爸呀!”
单明明“啊”的一声,差点要问一句:“坐监狱的爸爸?”话到口边时心中一凛,觉得不妥,赶快捂住嘴巴,堵了回去。
杜小亚当然已经知道了他想说什么,主动解释:“我爸爸为监狱系统编了一套财务软件,立了功,减刑出狱了。”
单明明勉强地咧嘴一笑:“那太好了,你的爸爸妈妈能团聚了。”
说完这话,他忽然想到这个时候郑维娜不一定能在家,杜小亚爸爸能不能进家门还是个问题,就赶紧追过去看。结果他看到郑维娜站在房门口,脸色灰灰的,眼神木木的,面对从天而降的杜小亚爸爸,既没有惊喜也没有哀伤,好像回来的不是她的丈夫,而是从前熟悉的一件衣服。
过了一会儿,郑维娜慢慢转身,回头进了门。杜小亚爸爸愣了几秒钟的样子,跟着也进去了。他们之间从头到尾没有说一句话。
单明明疑惑地问杜小亚:“你爸爸妈妈感情不好?”
杜小亚坚决否认:“不是。”停一停,他补充说,“你知道有一句老话吗,‘贫贱夫妻百事哀。’我爸爸和我妈妈,他们之间很难再有幸福了。”
单明明心里酸酸的,不知道怎么去安慰杜小亚,低头耷脑地往家里走。单立国正在院门口擦他的红色出租车,看见儿子灰溜溜的样子,以为考试又砸了,正要开口问,单明明先发制人地说:“杜小亚爸爸回来了。”
单立国的眼睛就瞪得铜钱大,愣怔了好一会儿之后,结结巴巴问:“他他他出狱了?”
他把自己的身体掩在车后,头从车顶上伸出去,特务似的往聋老太家的方向看。看看没发现有什么特别动静,又直起腰,转回身,郑重其事告诫单明明:“没事不准往那儿跑!坐过牢出来的人,怎么说名声都不好。”
单明明生怕杜小亚听了伤心,急得朝单立国又是眨眼睛又是打手势。单立国没领会,嘴里还在嘟嘟囔囔一二三四地作着告诫。单明明急了,冲他爸爸一跺脚,凶神恶煞地喊一句:“你怎么一点同情心也没有!”单立国“咦”了一声,一头雾水地张开手:“哪儿对哪儿啊?老爸为你好,你小子一点不领情啊!”
晚上聋老太到单家的院子里串门,拍着双手说她的新房客:“两口子哪像过日子的人啊,一个脸对着墙,一个背朝着窗,坐一下午都没出一点声!晚饭也是瞎混混,煮一锅泡饭,饭锅里加把盐,漫一把青菜,撒几滴香油,一搅和,一个人盛一碗,喝下去就算了。哎呀呀,你们都说说,这日子要是过下去……”
邻居王阿姨叹着气说:“郑维娜是个要强的人,只可惜啊,心狠狠不过命。”
单立国还是同情郑维娜的,替她作解释:“坐牢回来的人,一时半会儿难找到工作,郑维娜替儿子治病已经山穷水尽了,再添一张嘴,叫她一个女人家如何笑得出?”
单明明凑在旁边听,趁势提要求:“你们大家就帮帮杜小亚的爸爸吧。”
单立国咂嘴说:“你当这事是买彩票呢,花两块钱就能刮一张?我要有本事帮别人,我自己先就不开出租车了!”
还是王阿姨心眼好,她说可以找居委会试试,看能不能给小亚爸爸做点小生意,先把一张嘴糊起来再说。她还说,小亚爸爸早先做大公司的财务科长,是很有水平的人呢,要不是为儿子,他也不至于下狠手弄钱,把自己弄进监狱。现如今钱没了,儿子也没了,好惨的一家人!
过了两天,单明明放学回来路过农贸市场,看见杜小亚爸爸缩着两只手,木呆呆地坐在一个袜子摊前。那摊子简单到只是一个倒扣的大纸箱,上面随随便便堆着十来双男袜女袜,颜色都是灰不溜秋的,名牌厂号都没有,因此路过袜摊的人也就是斜眼瞥一瞥,谁也不肯费时间停下来认真看一看。杜小亚爸爸呢,眼巴巴地看着一双双人腿从他面前走过去,每过一个人,他都是满怀希望而后又归于失望,他脸上的无奈表情简直让单明明不忍卒看。
单明明奔过去开导他:“叔叔,你卖袜子,要大声吆喝才行啊,不吆喝谁会理你啊?你看人家卖东西的,都是开着喇叭放录音带的!”
杜小亚爸爸孩子似的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试过,喊不出来。”
单明明就替他急,把书包往屁股后面一甩,见义勇为地说:“你等着,我来帮你卖!”
单明明随便抓了几双袜子,跑到旁边一个卖豆腐的小摊上,把袜子抖得像滑溜溜的鱼,一边说:“老师傅你看看,厂方直销的袜子,又舒服又结实又好看,穿上脚包你三年都不坏!”
卖豆腐的说:“小孩子这么会哄人,世上有穿三年不坏的袜子吗?”
单明明一口咬定:“三年之内要是坏了,你找我!”
卖豆腐的撇撇嘴:“商标都没有,不定哪儿造出来的假货。”
杜小亚在单明明耳边说一声:“你让他看。”
单明明抽出一双黑袜子,只听嘀的一声响,袜管上赫然出现一张漂亮的硬纸商标,鲜红色衬底,印着亮闪闪的烫金正楷字:新亚制袜厂。
单明明喜不自禁地把袜子送到卖豆腐的面前,一迭声地说:“商标怎么没有?你看看,你看看!”
那人漫不经心地把袜子拿到手里,却惊讶地发现袜子的确好,纤维柔软而有弹性,颜色黑得地道,袜底是加厚的,袜管不紧不松,袜筒的长度恰到好处……总之这是一双质量上佳、无可挑剔、人见人爱的好袜子。
卖豆腐的马上探头朝单明明手里看:“还有吗?”
这回轮到单明明卖关子了,他两眼望天说:“不多,就几双。”
卖豆腐的把单明明手里的几双袜子一把抓到手里:“男袜女袜我都要了!”
单明明说:“八块钱一双,少一分不卖。”
卖豆腐的一边咬牙骂贵,一边打开钱包数钱。
单明明握着钱笑嘻嘻地回到袜摊上,把钱交给杜小亚爸爸,再抓起另外几双,去逗一个买萝卜的老太太。真是奇怪啊,凡是经单明明的手抓过的袜子,一律的光鲜闪亮,精致柔软,颜色质量无可挑剔,看一眼就叫人喜欢。那些买袜子的人呢,一个个都像中了魔似的,抓住袜子便不肯放手,有五双就要买五双,有一百双恨不能就要买上一百双。幸亏杜小亚爸爸的纸箱子里总共也没有一百双袜子,否则农贸市场里真要变成袜子展览会了。
前后不过一刻钟时间,杜小亚爸爸的面前已经空空荡荡。他手里握着一大把散发出葱味蒜味鱼腥味的零散票子,眼神恍恍惚惚,感觉上有点像是做梦。他实在弄不明白单明明这孩子怎么这么管用,抽根烟的功夫就征服了一个市场。而且他那些灰不溜秋的街道工厂里织出来的袜子,怎么就会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成了人见人爱的名牌商品?
杜小亚爸爸局促不安地坐在空纸箱上,对单明明说:“这钱是你挣来的,你想分多少,尽管讲。”
单明明一下子涨红了脸:“叔叔,你小看人了,我帮你卖袜子不是想挣你的钱,我是想告诉你,卖东西不能怕人笑话,要大声吆喝。”
杜小亚爸爸讪笑着缩回手,一张脸窘得比单明明的还要红。
这天夜里,单明明睡到半夜的时候,听到耳边有低低的哭泣声。他迷迷糊糊翻一个身,声音止住了。沉静片刻,声音又起来了。单明明忽地打一个激灵,一下子坐起来,心里慌慌地说:“杜小亚,杜小亚,你怎么啦,是不是又像以前一样生病了?”
杜小亚鼻子齆齆地答:“我没有生病,天使是不会生病的。”
“那你哭什么呢?伤心什么呢?”单明明觉得奇怪。
杜小亚说:“我哭我爸爸。”
“你爸爸很好啊!我们今天帮他赚了很多钱啊!”
杜小亚用劲吸一下鼻子,使呼吸顺畅一些,幽幽地告诉单明明:“我爸爸从前是一个多么傲气、多么有能耐的人啊!他的公司搞股份上市,他一个人就做了十个人的工作,做得好极了,老总还专门奖励了他一辆汽车,本田雅阁的。那年夏天他开车带我和妈妈去海边,一天开了五百公里。”
单明明马上感了兴趣:“汽车呢?”
“后来炒股崩盘,折成钱赔了。”
“哦……”单明明相当地惋惜。
“可是我爸爸现在是什么样子呢?”杜小亚大人似的叹口气,“单明明你都看到了,他窝囊得连吆喝都不敢,你帮了他的忙,他居然以为你想分他的钱,那副小心翼翼的样子!一个人要是没有地位没有钱,是不是连精神都变得小了呢?我真不喜欢我爸爸变成这样的人。”
单明明想要附和他一声:“我也不喜欢。”可是他又怕杜小亚听了更伤心,就忍着没有说。
早晨吃早饭的时候,单明明缠他的爸爸单立国:“你一定要帮杜小亚爸爸的忙,他一点都不会做买卖,这样子下去不行的。”
单立国嬉笑着用筷子点单明明的脑门:“哦呀呀,你看你说话的口气,七老八十了似的!什么行不行啊?人家怎么活,关你什么事啊?”
单明明强调说:“他是杜小亚的爸爸!”
单立国立刻就不做声了。他知道儿子从前对杜小亚的感情。他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很为难:“我能帮他什么呢,我不过是个开出租的。要么让他也考个驾照,开出租?肯定要比卖袜子强。”
单明明猛地跳起来,差点把碗里的热豆浆翻到单立国头上:“他不用考驾照,他会开车,他从前开过车!”
单立国两手一拍:“这就妥了!要是他愿意,他可以和我合伙开车,我们俩一个白班,一个夜班,反正车子闲着也是闲着。”
单明明扔下手里的油条拔腿就往外跑,要在第一时间把这个好消息告诉杜小亚的爸爸和妈妈。
几天之后,杜小亚爸爸果然开起了夜班出租车。一开始他还有点爱面子,怕东转西转一不小心遇上从前的同学和同事,找了一顶鸭舌帽低低地扣在脑袋上,收钱找钱的时候也不肯扭头看人。开了一星期之后,他觉得收入挺好,心气就顺了,脸上有了笑容,对面子之类的事情也看得不那么重了。杜小亚爸爸摘了鸭舌帽,把头发理得整整齐齐,穿一件新买的翻领拉链紫红色羊毛衫,一条黑色牛仔裤,上车之后再规规矩矩戴上一副白手套,一下子年轻帅气了很多。巷子里的筱桂花碰到聋老太的时候说:“郑维娜的老公没换人吧,我怎么瞅着不像了呢?听说她替人化装有一套,是不是把她老公也给化了?”聋老太笑得两眼直冒眼泪:“你说段子呢!郑维娜手艺再巧,也不能把老公变个人。人家老杜天生了一副好相貌,杜小亚那孩子长得就像他。刚从里头出来那几天,他是忘了怎么个活法了,这不现在又记起来了!”
杜小亚爸爸从前到底是个讲究的人,自己换了一身新行头,也没有忘记替车子打扮打扮。他到商场里买来了一些便宜的白布头,拉着郑维娜帮忙,缝了两副崭新的车套,隔天一替一换地使用。车子里喷了空气清新剂。地摊上五块钱两盘的磁带,他买了好几种,视顾客的口味换着放。每天收了车,他一定要花时间把车身擦洗得光亮照人,才放心交还到单立国手上。这样一来,倒弄得单立国不好意思了,心说自己怎么没有这样把车子当宝贝!他也一改从前的邋遢样,请郑维娜当顾问,先把自己收拾一通,再喷漆打蜡把车子收拾一通。车子和人里外三新,不光坐车的人舒服,路人看着都舒服!单立国跟他的老邻居们吹嘘说:“现如今什么都要讲个品位,品位上去了,坐我车的人排着队的来!不信你们出去问问,全南京的出租车,谁有我这车的生意好?”
单明明知道他爸爸是吹牛,但是吹牛实际上也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说明人们对暂时不能够达到的目标还是心向往之的。最起码,单立国现在不喝酒也不赌牌了,他有了奔日子的念头,知道把赚来的钱往银行里存了。他说,他要花钱送单明明上一所好中学,然后嘛,他再找个勤快贤慧的女人回来当老婆,让自己的家好歹像个家。
单明明回了单立国一句不轻不重的话:“你怎么就料定我不能自己考上好学校呢?”
单立国怔了半天,用劲拍着单明明薄薄的肩,笑得眼泪哗哗地往下流。他边笑边说:“好小子啊!我的好儿子啊!你只要有这份志气,花钱不花钱,爸爸心里都觉得值了!”
杜小亚爸爸的收入一提高,在郑维娜面前便再也没有了自卑感,出门的时候,两个人肩并着肩,身挨着身,真正有了夫妻相依的样子。两个人又都是一样纤细的身个,不俗的长相,干干净净的着装,走在一起,轻轻的脚步,幽幽的眼神,淡淡的发香,时不时悄声细语说几句话,站下来对邻居们笑一笑,实在是巷子里赏心悦目的一道风景。
单明明对杜小亚说:“现在你爸爸像个爸爸了。”
杜小亚还是不满意。他告诉单明明:“其实你没有留心注意我爸爸妈妈的眼神,他们笑起来的时候,眼睛里从来都没有你和你爸爸那么亮,他们的眼珠是灰色的,就像没有太阳的天。”
单明明问:“他们的太阳呢?”
杜小亚说:“太阳就是我啊,我死了,太阳就没有了。”
单明明恍然大悟。他想,要找回太阳不容易呢,这个忙他是帮不上了,恐怕连杜小亚自己也帮不了他们了。
一天深夜,一辆“110”警车风一样地驶进小巷,警察从车上冲下来,砰砰地拍打聋老太家的院门,从被窝里叫出披头散发的郑维娜,架上警车,扬长而去。人们只听到郑维娜面对警察时那嗷的一声惨叫。天亮时邻居们忐忑不安地聚集在聋老太家门前,猜测是不是杜小亚爸爸又犯了事情,被抓进了公安局。如果是,他这回是“二进宫”了,郑维娜这个可怜的女人要被他连累惨了。唉唉,可惜了老杜这么个眉清目秀的男人,他怎么就命中注定脱不了冤狱之灾呢?
单明明上学的时候穿过巷子,看到人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的样子,拔腿就跑,生怕杜小亚听到消息以后会崩溃。可是他忘记了杜小亚是一个无所不知的天使。杜小亚笑嘻嘻地说:“跑什么呢?我爸爸没事的,他这回又立功了。”
很快人们都知道,杜小亚的爸爸不是进公安局了,他只是受了重伤,被送进了医院,警察亲自来接郑维娜去签字做手术。郑维娜那声惨叫,是她听说杜小亚爸爸生命会有危险,不由自主喊出来的。
原来是两个劫车犯深夜里图谋劫车。一般情况下,劫匪都是强迫司机将车开到他们事先看好的地点,而后杀了司机,抛尸野外,再把车子开走。前不久邻市有一个出租司机就是这么被杀的。但是杜小亚爸爸很机灵,车一出城,他很快就察觉了案犯的企图,他不声不响将车拐一个大弯,想开回城内。劫车犯很快也发现了杜小亚爸爸的企图,亮出刀子就要提前动手。杜小亚爸爸左躲右闪,抓住方向盘死活不肯让位,一边拼命地按响喇叭。他当时心里想的是,车子是单明明爸爸的私人财产,今生今世他要对得起单明明爸爸,他宁可死了,也不能让人把车子劫了。危急关头路上来了另一辆车,车灯一照过来,案犯们心里发了怵,丢下快要到手的肥肉,连滚带爬窜到田野深处。可恨那辆车子的司机是个胆小怕事的人,见到身受重伤的杜小亚爸爸,居然不肯停车帮一把,油门一踩溜之夭夭,大概是怕杜小亚爸爸伤势太重,搞不好要死在他的车上吧。杜小亚爸爸说,他那会儿什么都忘了,只想着要保住车啊,他就忍住伤痛,在接近昏迷的情况之下坚持把车开进城关收费站……
杜小亚爸爸的身上七七八八缝了好几十针,半个月之后才拆线回家。
市公安局给他送来一面“见义勇为”的锦旗,还有五千块钱奖金。市局领导说,虽然杜小亚爸爸这回救的是他自己,但是一个公民有这种奋起反抗的勇气就很了不起,如果大家都能够像杜小亚爸爸这样不畏强暴,坏人就会胆寒很多,我们的社会治安秩序也会好很多。市局领导还说,公安部门鼓励这种“勇敢者的故事”。
城里的出租车司机们比别人更激动。从杜小亚爸爸身上,他们又一次看到了危险,但同时也看到了一面镜子:人们应该怎样自己拯救自己。他们主动发起为杜小亚爸爸的治疗费用捐款,一下子也捐了好几千块钱。单立国代表出租车司机工会把钱给杜小亚爸爸送来的时候,生怕他不肯要,说:“老杜,你要允许大家用钱表示一个意思。司机们最恨的就是劫车犯,你大难不死,也是为我们扬眉吐气啊。”杜小亚爸爸抓住单立国的手说:“老单,真是对不起了,我把你的车上弄了那么多血,都没有来得及替你洗干净。”单立国鼻子一抽,用劲拍着杜小亚爸爸的手,把头扭了过去。
杜小亚爸爸伤好之后,一段时间还有些虚弱。单立国执意跟他换了班次,杜小亚爸爸开白班,他自己开夜班。只是他开车有一个原则,天黑之后决不出城,不管人家肯出多大的价钱。
又过了约摸半个月,已经是寒假里的时候,有一天早晨杜小亚神神秘秘地告诉单明明:“你知道吗,我今天有一个妹妹了,她是我爸爸妈妈的孩子啊!”
单明明“啊”的一声,赶快冲到聋老太家院子里去看热闹。看了半天,郑维娜在屋檐下刷牙,杜小亚爸爸在厨房里煎鸡蛋,什么异常动静也没有,更不见什么小女孩的影子。单明明追问杜小亚:“哪儿呢,你的妹妹在哪儿呢?”
杜小亚无比快乐地答:“她在我妈妈的肚子里睡觉呢。”
开春,臃肿的棉袄脱去之后,单明明蓦然发现郑维娜的肚子挺了起来,鼓鼓的,圆圆的,像藏着一个惊人的巨大秘密一样。她走路的时候,一步一步非常小心,挺着腰,仰着头,脸上浮着幸福的笑。那笑容不再是灰的了,是明亮和灼人的,金子一样闪光,还带着铃铛一样清脆的响。
单明明郑重其事地告诉杜小亚:“我看见了你们家的第二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