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明明没有想到,事情在第二天又有了转机。
上学的路上,杜小亚笑眯眯地告诉单明明说:“我差点忘了,我们还有一个挣钱的好机会。”
单明明“哎哟”一声叫,站住脚,又兴奋又责备地说:“你怎么也会糊涂啊,昨天害我急。”
杜小亚说:“我妈前两天就跟我说了,她们剧团新排了梅特林克的六幕梦幻剧《青鸟》。”
单明明打断他:“梅特林克是谁?”
“是比利时的一个大作家,得过诺贝尔文学奖的。”
单明明“哦”了一声。诺贝尔文学奖谁都知道。单明明马上又表示疑问:“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杜小亚仍旧笑眯眯地:“你听我说啊。《青鸟》今天就要开演了,剧团里要找两个孩子扮成狄狄尔和弥蒂儿的样子,站在大门口迎客。这是他们的广告手段。”
单明明心里想,狄狄尔和弥蒂儿肯定是剧中的两个人物了。
“就站半个小时吧,戏一开演就撤退,付十块钱的工资!”杜小亚热切地看着他。
单明明心里咯噔一跳,脸上热起来。
杜小亚又说:“本来我没答应,我怕难为情。可是如果有了你,我们就能做伴了。我们一晚上可以挣二十块钱。只要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单明明在心里默算着,一天二十块,十天就是二百块,只要剧团演满十五场,不,哪怕十二场呢,他们就能把三轮童车买回来了。这样的钱不挣白不挣啊!
单明明干脆利落地说:“去,当然去。”
杜小亚很高兴。他想她妈妈和剧团的人都会高兴,因为合适做这件事的孩子未必很好找。
因为晚上要挣钱,这一天的家庭作业,单明明和杜小亚是抓紧午饭后的时间和每一节课后的时间做完的。还好主课都安排在上午,大部分的家庭作业题也都是在上午就写在了黑板上。老师其实是希望学生在课间把作业做好的,早早地布置出来就是一种暗示。这样,学生晚上还可以腾出时间上家教,做各种课外习题,背外语……哎呀,反正学生花在学习上的时间越长,老师越高兴。
周学好对单明明突然之间变得如此用功感到很奇怪,一个劲地盯着他问为什么。“怎怎怎么了?有有有什么事吗?”他为自己不能够及时知道单明明的秘密而痛苦。
单明明埋头刷刷地抄生字,头也不抬说:“没事。”
晚饭很简单,单明明和杜小亚回家一人吃了一碗泡饭。饭后杜小亚去喊单明明,两个人匆匆忙忙坐车到剧场。这时候郑维娜已经给剧团所有的主要演员化好了装,正扎撒着两只五颜六色的手,站在门外焦急地等着他们呢。
郑维娜说:“下次放学后就过来,晚饭在剧团吃。开演之前半小时,你们一定要站到岗位上。做事情要么不做,做就要做好,这叫敬业。”
杜小亚朝单明明吐舌头,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敢说。
郑维娜先给单明明化装。她手上有颜料,不方便碰他们,就用两只手腕夹住单明明的脖子,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单明明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阵势呢,他又好奇又紧张,鼻头上的汗不断地往外渗,郑维娜用化妆纸给他擦了擦,说:“你是油性皮肤啊。”
原来化装的事情很简单。不,应该说,化装的事情到了郑维娜手上,就变得很简单。她先在单明明的脸上抹了一层凡士林,而后用肉红油彩打底色,一双手左右开弓,只听得啪啪地一阵响,单明明的眼睛被她打得直眨巴。而后她拿一支细细的化妆笔沾上深咖啡的颜色,画眉毛,画眼圈,就手在嘴角点上一颗很俏皮的痣。最后抓起一块大海绵,噗噗地满脸拍上粉,又从箱子里扒拉出一支秃口红,在单明明嘴唇上左边一蹭,右边一蹭,说一声:“抿嘴。”妥了。
单明明朝镜子里看,镜中的自己还真变成了一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哎。只是满脸的脂粉味不好闻,甜得发腻。皮肤也绷得有点紧,痒痒的时候还不敢动手乱抓,怪急人。
郑维娜又扔给单明明一套戏服,让他到布帘后换上。那是一条鲜红色短裤,一件浅蓝色短上衣,配白色长袜和黄褐色皮鞋。鞋子比较小,不过勉强能穿上。不需要走远路,紧点也没关系。衣服上点缀着一些亮片和丝带,远看很华丽,近看都是脏兮兮的,有的地方破了,粗略地缝着针,掉扣子的裤腰临时绑了根带子系在扣眼里,几件衣服都有一股油彩的霉味和汗味。单明明心里失望地想,原来演员们一点都不讲究啊!
杜小亚跟单明明配成一对少年有点不合适,因为他的个子太小了,五官也长得太精致了。郑维娜对着自己儿子略一思索,决定把他装扮成一个女孩子。杜小亚撅了嘴巴想抗议,郑维娜一句话就把他噎回去:“这是演戏,怕什么?”
化装的结果,杜小亚睫毛翻卷,樱唇娇嫩,双颊明艳,漂亮得让单明明都不好意思看。再加上一个金黄色卷发套,一身缀着珠片的白色纱罗裙,一双金色小短靴,真正的女孩子都未必有这么娇羞动人。
后来站在门口迎接观众的时候,杜小亚总是为自己的女孩子装扮而羞愧,微微低了头,只看人的脚,不看人。但是好多的阿姨都喜欢伸手去摸他,这个碰碰他的卷发,那个拉拉他的裙子,弄得杜小亚都有点想哭。
郑维娜从后门绕过来看了他们一次,对团长说:“男孩挺大方,不怯场。我儿子不行,小家小气的。”
团长也来看了,却是一百个满意,说:“你儿子一害羞,倒是更像那么回事了,女孩子要文静柔弱才讨人喜欢哎。”
总之,因为有二十块钱打底,单明明和杜小亚总算撑了下来。到舞台上的灯光一亮,大门呀呀地关上,郑维娜跑过来跟他们做了个“结束”的手势,两个人才呼地松一口气,急急忙忙地冲进厕所,用肥皂洗了脸,又回到化装室,换上自己的衣服。
单明明说:“挺好玩。”
杜小亚回答:“我不觉得,我这个人总是很倒霉。”
单明明转念一想,将心比心,要是自己被弄成个女孩子会有多难堪,就反过来又同情他了。
单明明长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看过真人演的戏,他央求杜小亚陪他看几眼再走。他们在熄了灯的剧场里弯腰往前摸索,找到两个无人的边座,轻手轻脚地坐下去。
大幕刚刚才拉开。舞台上的布景是这样的:一间陈设简单、欧洲乡村风味十足的樵夫小屋。壁炉里的火正渐渐地暗下去。屋内放着一些厨房用具,衣柜、面包箱、挂钟、纺车、水龙头,等等。桌子上点着一盏灯。一狗一猫各踞衣柜脚的一边,蜷缩成一团,鼻子埋在尾巴下,睡得香甜。它们中间,放着一大块蓝白两色的圆锥形糖块。墙上挂着一只圆形鸟笼,里面关着一只斑鸠。背景处有两扇百叶窗,朝内关着。一扇窗下放着张凳子。左边有一扇进口房门,门上横着一根大门闩。右边也有一扇房门。有道扶梯通上阁楼。右边还有两张小孩睡觉的小床,床头各放一把椅子,上面搁着折叠整齐的衣服。
杜小亚之前曾经看过剧团的彩排,他小声告诉单明明:“所有的舞台布景都是有用处的。狗和猫都是戴了面具的人,糖块呀锅呀纺车呀也都是人,一会儿都能动。没有用的道具不会放上台。”
单明明惊讶地张大嘴:“是吗!”
他们说话的工夫,扮演爸爸妈妈的演员已经从左边的房门上台,看了睡在床上的狄狄尔和弥蒂儿,吹熄灯,又从右边房门下台。舞台灯光转暗,表示黑夜到来。然后一道光线从百叶窗缝里射入屋内,越来越亮。桌上的灯也自行点燃,预示着奇境的开始。
后来站在门口迎接观众的时候,杜小亚总是为自己的女孩子装扮而羞愧,微微低了头,只看人的脚,不看人。但是好多的阿姨都喜欢伸手去摸他,这个碰碰他的卷发,那个拉拉他的裙子,弄得杜小亚都有点想哭。
狄狄尔和弥蒂儿从床上爬起来了,原来他们并没有睡着。这是一个圣诞夜,但是贫穷的孩子们没有得到礼物,所以他们眼巴巴地趴在窗户上看对面有钱人家的孩子过节。
别急,敲门声响起来,大门闩嘎嘎地自动抬起,身穿绿衣头戴红帽、驼背、瘸腿、独眼、拄着拐棍的仙女闪进房内。她要找一只青色的鸟儿,为了给一个小姑娘治病。她送给两个孩子一顶镶钻石的小绿帽,戴上它,再旋转帽顶的钻石,平凡世界瞬间会变得神奇。
瞧,现在舞台上的一切已经令单明明目瞪口呆:老仙女成了一位艳丽的公主;墙上的石块发出蓝幽幽的闪光;寒碜的家具生气勃勃,熠熠生辉;大挂钟眨着眼睛,和蔼地笑着;钟门忽地打开,跳出一群时辰小人,他们手挽手地纵声欢笑,翩翩起舞;面包先生遍体面粉地从面包箱里拥出来;炉膛里的火穿着硫璜*紧身衣追着面包打闹;狗和猫分别奔向狄狄尔和弥蒂儿,亲热地拥抱他们……
单明明瞪大眼睛惊叹着:“怎么会的呢?那些东西怎么一下子就变成这样的呢?好像是变魔术啊!”
杜小亚内行地解答:“是灯光和美工师的功劳。排演这样一台戏,他们要动很多脑子的。”
单明明一下子就被神奇的舞台艺术震住了。本来说看几眼就走,但是他屁股始终没有离开过座位。直到全剧结束,他的嘴巴还是吃惊地张开着,后来再合拢的时候,就僵住了,肌肉被拉得生疼生疼。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他问周学好:“你看过戏剧吗?”
周学好被他问得摸不着头脑,答非所问:“我我我看过电影。”
单明明加重口气:“电影算什么,我说的是戏剧!”
“演演演唱会算吗?我看过歌歌歌星演唱会,六百块钱一张票,我爸单位发发发的。”
单明明叹口气,不想再跟他说下去。没有到过剧场的人,绝对不会知道演戏是怎么回事。单明明现在很自豪,他终于有了班上同学没有的经历。
下午有一节文老师的语文阅读课。文老师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全棉衬衫,领口袖口都熨得有棱有角,扣得严严实实。下面是一条米色休闲裤,同样熨出两条裤缝,妥妥帖帖。文老师一向是个讲究衣着的人,平常他最看不惯数学老师李小丽的洋娃娃打扮,总是说:“教师为人师表,男老师是男孩子的榜样,女老师是女孩子的榜样,你把你自己弄得这么夸张,是误人女儿!”李小丽就反驳他:“穿衣打扮是各人自由,我有我的风格,我永远都不会把自己淹没在人群之中。”文老师听了这话就跟牙疼似的,一个劲吸气。但是他也无话可说。
文老师风度翩翩地走进教室,目光在所有人的脸上巡视一周,感觉已经有了一点震摄的效果,就一言不发回过身,开始在黑板上写字。前面已经说过,文一涛的板书是全校最漂亮的,他喜欢抓紧机会展示这个特长。
先用红粉笔写题头:阅读短文,回答问题。红颜色是为了引起大家注意。
换一支白色粉笔,写正文。白色写在黑板上比较鲜亮清楚。
石榴
五月过了,太阳增加了它的威力,树木都把各自的伞盖伸张了起来,不再想争妍斗艳的时候,有少数的树木却在这时开起了花朵。石榴树便是这少数树木中最可爱的一种。
石榴有梅树的枝干,有杨柳的叶片,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这风度兼备了梅柳之长,而舍去了梅柳之短。
最可爱的是它的花,单瓣的已够陆离,双瓣的更为华贵,那可不是夏季的心脏吗?
单那小茄形的骨朵已经是一种奇迹了。你看,它逐渐翻红,逐渐从顶端整裂为四瓣,任用怎样犀利的剪刀也都剪不出那样的匀称……
……秋天来了,它对于自己的戏法好像忍俊不禁地破口大笑,露出一口的皓齿,那样透明光嫩的皓齿你在别的地方还看见过吗?
我本来就喜欢夏天。夏天是整个宇宙向上的一个阶段,在这时使人的身心解脱尽重重束缚。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
文老师背向黑板抄书的时候,肩膀和脑袋轻微地颤动着,脑后一络不怎么驯服的头发就跟着一点一点,像一只扑扇翅膀的黑色蝴蝶。随着粉笔快速敲击黑板的嗒嗒声,白色的粉灰飘飘扬扬洒落,大部分贴着黑板形成薄薄的瀑布,坐在前面的同学甚至能听到那种细微的尘埃落地声。小部分扬起来,弥漫到空气中,文老师的肩头瞬间染上了一层灰白。写上面几行字的时候,他是踮起脚尖伸长手臂的。然后随着黑板上字迹的增多,他的身体渐渐地矮下去,矮下去,最后变成膝盖半蹲,屁股撅起来,上身倾向前,弯腰拣拾什么东西的架势。
文老师写板书的时候,全班同学照例是紧盯黑板不出声的。也不是有多么高的自觉性,是文老师写的字实在太漂亮了。对于美的东西,人们总有一种天生的领悟力,好像人生出来就懂得了鉴别和欣赏美。比较有心机的孩子,比如左凡兵,还会拿出纸和笔,照葫芦画样子地描。当然左凡兵死活都写不出文老师的那种飘逸潇洒来。水到渠成是一回事,生吞活剥又是另一回事。
但是单明明今天的心思集中不到黑板上去,他满脑子都是舞台上流光溢彩的幻景,是活泼泼人形打扮的狗、猫、面包、火、光、糖和奶。他用牛皮筋给前面第一排的杜小亚发去一封短信,信上写了一句话:今晚再看一遍,行吗?
文老师还有一个特殊的本领,那就是他的后脑勺有感觉,背过身子也能了解教室里发生的一切事。单明明弹出这封信的时候,文老师正在写字的手曾经有一个微微的停顿。但是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说一句话。等他在黑板上抄完全文,慢条斯理地拍一拍手,退后一步,自己先检查和欣赏一遍,再回身对着学生时,他的目光准确地投向了猴子一样来回扭着屁股的单明明。
“你!”他背着手朝单明明踱过去,下巴颏儿对着单明明一点,“说说看,‘因而我更喜欢这夏天的心脏’,‘心脏’指的是什么?a.石榴;b.石榴的花瓣。请你做个选择。”
单明明像是瞬间被子弹击中的士兵,一动不动地僵死在了座位上。他听见教室里有轻轻的笑声,这使他的脑子更加混乱,应该会答的问题都变得茫然一片。
周学好很着急,拼命在桌子下面踢单明明的脚,要他往自己的嘴唇上看。文老师站得离他们太近了,周学好只能用唇语来作弊。
但是文老师早就料到会有这一着,他的目光锥子一样地盯死了单明明,让他没有转头的机会。
单明明心一横,眼一闭,心想,罢了,点名点将吧。“a。”他大声说。
文老师拖长声音问:“你能够确信吗?”
单明明慌乱地想,什么意思啊,是我选错了吗?他小声地换了个答案:“b。”
“真的是b?”
“真的是b。”
文老师得意地笑起来,手在单明明肩上轻轻一拍:“侥幸思想要不得啊,同志。如果你不会,你就该老老实实回答说不会。但是我们的同学应该不会吗?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吗?如果刚才全神贯注地看了黑板,如果经过大脑的仔细思考,你就应该知道,像一颗心脏的是石榴,而不是石榴的花瓣。”
他边说边往黑板前走,手背在背后,每说一句话,手指就虚拟性地在空气中点一点。走到讲台边,他蓦地转身,叹一口气:“单明明,放学后到办公室来吧。”
单明明在心里大声哀呼:“完了完了!”谁都知道文老师是个下班之后总不回家的人,他叫学生到办公室,从来不呵斥不批评,就让你一声不响地站着,反省,旁边他照样埋头做他的事。一直站得你百无聊赖,心慌气短,惴惴不安,主动要坦白,要检讨,要把所有的劣迹竹筒倒豆子一样地倒出来。那时候你才深切意识到,不说话比说话要让人难过一百倍。
如果单明明放学之后在文老师的身边站上一小时两小时,他今晚还要不要扮演迎宾员狄狄尔啦?真是糟糕透顶的事啊。而且,万一他今天不能到场,剧团肯定要聘请另外的孩子顶替他的角色,他单明明就再不会站到昨晚的位置上了,永远都不会了!
如果眼泪能够把文老师打动,单明明准能千方百计地挤出眼泪来。可惜文老师不是李小丽,想糊弄他实在很难。
放学以后,别人都背着书包纷纷往外走,互相打听着今晚电视里动画片的名字,抱怨作业太多太难,估摸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完成。还有的人追着左凡兵,向他预订作业本,准备明天早自习前抄他的。左凡兵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边走路边朝天抛着一个溜溜球,矜持得像个国王。
单明明垂头丧气地穿过教室往前走,路过前排杜小亚的座位时,对他使劲挤了挤眼睛。杜小亚心领神会了。单明明刚站到文老师办公室没有两分钟,杜小亚已经接踵而至,跟着站到了单明明身边。
文老师装着没看见,埋头改作文本。单明明就咳嗽,用衣服摩擦桌沿,弄出种种声音。文老师这时候好像忽然发现杜小亚似的,惊讶地看了看他,用手里的红色圆珠笔敲了敲脑袋:“我好像没有叫你来呀?”
杜小亚说:“我想陪着他。”
文老师赞许地点点头:“好,很讲义气。”又伸出手,“把那张纸条交出来吧。”
杜小亚和单明明面面相觑,心里都感到震惊,文老师当时根本没有回头,他怎么可能知道单明明给杜小亚传了纸条?他的后脑勺上真有眼睛啊?
杜小亚低了头,从口袋里抠出那张作业纸,递给文老师。文老师只看一眼,噗的一声笑,对单明明说:“就这么一句话,你都等不及留到下课说?”
单明明跟着咧了一下嘴。
“‘今晚再看一遍’,看什么?不会是什么精彩的好书吧?”文老师两手撑住桌沿,把身子向后仰过去,靠在椅背上,悠然自得的样子。
杜小亚说:“不,是看话剧。”
“话剧?”
“梦幻剧,《青鸟》。”
“梅特林克的?”文老师一下子放开手,坐得很直。
单明明惊讶地插了一句嘴:“文老师,你知道这个人?”
文老师笑起来,做出不高兴的样子:“你以为我只知道六年级的课本?”
单明明“嘿嘿”了两声,开心地搓着手,为老师的博学而高兴,也为自己扮演的角色能够被老师熟悉而高兴。
“现在,你们谁说一说,到底怎么回事?”文老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单明明捅杜小亚的手。杜小亚就说了他们昨晚化装成剧中角色当迎宾员的经过。但是他有意无意地忽略了报酬问题,他不知道文老师对他们打工挣钱的事会有什么看法,拿不准能不能说,就干脆不说了。
文老师一边听一边笑,还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面。末了他歪着头说:“这事倒不坏,啊?梅特林克是很了不起的作家,《青鸟》也是很了不起的作品。我的学生能跟《青鸟》沾上边,很好,我很自豪。”他一连说了四个“很”字。然后他摆了摆手,“去吧,早点去化装,我不耽误你们的事。”
单明明不敢相信地看一看杜小亚:“文老师,你真的放我们走了?”
文老师拖长声音:“你以为我会留你们吃饭吗?”
单明明一把拉起杜小亚,回头就走,生怕一分钟之后文老师又会改变主意。
但是令人更吃惊的事情还在后面。当单明明和杜小亚浓装涂抹,一个穿着童话人物的蓝衣红裤,一个拎着缀满亮片的白色长裙,傻笑着站在剧场门口时,你猜他们看见谁了?他们看见了文老师和他的妻子!文老师郑重其事地穿着一身灰色西服,打一条暗红色领带,领口和袖口露出的衬衫雪白,皮鞋也擦得铮亮。他妻子是一身驼色毛料长裙,肩上还搭了一条带流苏的咖啡色披肩,同样色系的高跟皮鞋。他们手挽着手,笑微微的,像一对高贵的欧洲公爵和公爵夫人那样,走过来,走上台阶,对验票员有礼貌地点头,出示了他们的两张戏票。
即使发现了天外来客,也没有文老师夫妇在此时此地出现让单明明吃惊。他眼睛瞪得要从眼眶里跳出来,一把拉住杜小亚的胳膊:“你你你看见了吗?”他居然像周学好一样说话结巴起来。
杜小亚肯定看见得比他还早,因为他的脖子已经绯红得像一截春都火腿肠。尤其糟糕的是,杜小亚现在是一身小女孩的装扮啊!他的睫毛还卷得这么翘,嘴唇涂得这么红,发套、纱裙、金色皮靴……都这么愚蠢,简直是蠢到家了!
杜小亚正在团团直转无处躲藏时,文一涛夫妇已经笑微微地向他们走过来。杜小亚只好站住,尽量把身子缩在单明明背后,侧过脸,低垂着眼皮,不敢看人。
文一涛在他们面前站了有十秒钟的样子。单明明和杜小亚都觉得这十秒钟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然后文一涛对他妻子说:“你看怎么样?我的这两个学生,扮什么像什么,挺有点戏剧天分,是不是?”
文一涛妻子怜爱地摸一摸杜小亚的头:“好一个可爱的孩子!我要是有这么个漂亮儿子,我宁愿别的什么都不要。”
文一涛对他们耸了耸:“很高兴认识你们,狄狄尔,弥蒂儿。好好地干,别丢我们学校的脸。”
说完话,他挽着妻子的胳膊,进剧场寻找他们的座位去了。
杜小亚回过神之后,一脸感激地对单明明说:“文师母知道我是个男孩子,对吗?他们一点都没有大惊小怪。他们知道角色和真人是可以不一样的。”然后他久久地独自微笑,品味一种被理解被承认的幸福。
这天晚上,单明明和杜小亚是坐在最后一排的空位上看演出的。剧终之前,在狄狄尔为生病的小姑娘找到了青鸟,青鸟还没有从小姑娘的手中逃脱之前,他们离开座位,悄悄地先走了一步。主要是单明明不想让文老师再一次看见他们。每天看戏看到这么晚,对一个小学生来说,总是有点过分了。
第二天上学,单明明和杜小亚在校门口偏偏又碰到了文老师。文老师问他们:“昨天你们没有‘再看一遍’啊?”
单明明支支吾吾,没说看了,也没说没看。
文老师推车跟他们并肩走,一边啧着嘴:“这么好看的戏,干吗不请全班同学集体看一次呢?杜小亚,你能不能跟你妈妈商量,让剧团卖给我们一些学生票?就在这个周末吧。座位不要最好,价钱要便宜,学生向家长要钱不容易的。”
杜小亚说:“好的,我去说。”
结果事情异乎寻常地顺利,团长同意半价卖给他们学生票。而且因为单明明和杜小亚做迎宾员的关系,票价再打一个对折,只需付四分之一的钱。团长朝他们挤挤眼睛说:“我们现在算自家人了,对不对?”
杜小亚和单明明乐疯了。第一次为班级办事,居然能办得这么漂亮,他们多有面子啊!
周末晚上,站在剧场门口迎接班里的同学陆续入场时,单明明和杜小亚把腰背挺得格外直,脸上的笑容也格外自然和灿烂。杜小亚甚至优雅地拎起他的长纱裙,理直气壮地行了好几个欧洲贵族式的屈膝礼。他有什么好害羞的呢?文老师都说了,这是演戏,是角色需要!
所有来看戏的同学中,脸色比较不自然的是太阳。太阳一直是市小红花艺术团的演员,一段时间还曾经是台柱子,上过电视镜头的。她心里大概是想,扮演弥蒂儿的怎么会是杜小亚呢?应该是她太阳啊!剧团应该把她请过来的呀!所以她从杜小亚身边经过时,鼻子里很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最得意的当然是周学好。他以单明明和杜小亚的好朋友自居,屁颠颠地忙前忙后,一会儿蹲在单明明脚前,把他快要滑下去的长袜子拉上去,一会儿猫腰在杜小亚身后,把系得好好的纱裙腰带拉开来,笨手笨脚地再系一次。他好像要故意表现给进场的观众们看:瞧我跟狄狄尔和弥蒂儿的关系多好啊!他们是我最铁杆的朋友呢!
左凡兵这回表现得挺大度。也许是文老师事先给他打了预防针。他进场之前,特意在小卖部里买了两支最贵的冰淇淋,递给单明明和杜小亚一人一根。可是他忘了他们两个涂过口红,没法张嘴吃东西。再说,狄狄尔和弥蒂儿好像也不该吃冰淇淋的,在童话发生的那个时代,冰淇淋有没有被人发明出来,还是个问题呢。最后这两根冰淇淋归了嘴馋的周学好,他一只手举一支,左右开弓,冰得嘴唇都白了。
单明明做梦也没有想到,他这辈子唯一的一次舞台表演机会就发生在这个晚上——全班同学兴高采烈来观摩演出的晚上。
开场之后二十分钟——天哪,那时候第一幕的第一场都已经演完了,大幕闭合,准备转换到第二幕第二场仙女的宫殿了,在后面的第十场中扮演青衣童儿的女演员突然发作急性肠胃炎,顷刻间又吐又泻,胃疼得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蜷在后场一堆幕布中,简直就像只离水太久奄奄一息的虾。
团长急得直拍屁股,不住嘴地念叨:“怎么办?怎么办?青衣童儿谁来演?”
的确是找不到替换的人了,因为这个剧的群众演员数量庞大,团里的灯光师、美工师、导演、监场统统都化了装,随时准备拉上去来个滥竽充数。就连化装师郑维娜,也穿着一身绿色的画着树叶和树皮的服装,第三幕第五场的时候,要上台跟别的人一起站成一片“月光下的森林”。
郑维娜说:“没别的闲人剩下来,只有你自己了,你上去演童儿吧。”
团长为难地低头看自己的身体:“我这么胖,哪里像个童儿的样子呢?再说,那套衣服我也穿不上啊。”
郑维娜这时候急中生智:“叫那个孩子上!那儿扮狄狄尔的男孩!他已经看了好几天的戏,都熟了!”
于是单明明和杜小亚被人悄悄叫到了后台。
时间很紧急啊,一分一秒的,简直像刀子从团长的心里拉过去啊!台上“仙女的宫殿”这一场眼看着又要落幕了。胃疼的那个女演员把吃下去的药又吐出来了。
单明明脸红红地看着杜小亚说:“为什么不让他演?他小时候当过演员的。”
郑维娜说:“他要能演,肯定不难为你了。你看他个子这么小,跟别的演员站在一块怎么配衬呢?舞台上总要讲究个和谐美吧?”
单明明又搬出一条理由:“青衣童儿要说好长一段台词,我不会。”
团长连忙说:“不会没关系,你就照平常说话的样子说,我们有专门提词的人蹲在幕布后给你提着词。你只要说得能让人听懂,就是胜利。打磕巴,怪腔怪调,走音走调,都没关系,观众会以为是角色需要,故意的。”
单明明忍不住笑起来。
郑维娜补充一句:“你混在剧场里一连看了好几天的白戏,以为我们不知道啊?要是管你要票钱,你们两个挣的钱不够往外掏的。”
这是一句很关键的话。单明明毕竟是孩子,不知道大人的话是真是假,生怕到手的钱又被要回去,心一横,答应了他们:“好吧!”
后场上紧急动员,这个给单明明找头套,那个给他拿服装,郑维娜按住他往他脸上又是噼噼啪啪一通拍打,左边一笔右边一笔地上了彩,旁边还有提词员捧着剧本不住声地给他念台词,帮他熟悉前后剧情,弄得好像剧团里来了好莱坞的头牌大明星。所以单明明紧张归紧张,心里还是很得意。
一切弄妥,刚好第十场“未来王国”的大幕徐徐拉开。单明明被团长用劲一推,稀里糊涂跌上了台。
台上布置成了蓝天宫殿的大厅。一群身穿青色长袍的孩子们在这里等待降生到人世。他们有的在玩耍,有的在沉思,有的在交谈,有的在散步。整个舞台用灯光打成一种虚幻的、深沉的、仙境般的青色,亮闪闪的、如影如魅的那种颜色。
单明明跌上舞台之后,被青色的灯光一照,一时间心脏都停跳了,窒息得像要昏过去。他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站,该做什么动作好,没头苍蝇一样跌跌撞撞原地转了一个圈。
杜小亚扯着侧幕小声呼喊他:“单明明,别怕,你躺下睡觉,你睡着了!”
单明明现在的情况是,谁说什么他都会照做,谁的话都是他的救命稻草。所以杜小亚一提醒,他马上就势躺下来,横七竖八睡成个很别扭的姿势。还好这也符合剧情,青衣童儿现在就应该不拘小节地顽皮着。
扮演狄狄尔和弥蒂儿的演员上场了,单明明偷偷睁开眼睛,看见他们穿褐色皮鞋和金色靴子的脚向他这边移过来了。这才是真正的狄狄尔和弥蒂儿呢,他们走路的样子,说话的腔调,脸上的表情,多么迷人和自然啊!如果忽略掉他们脸上浅浅的皱纹,单明明真以为自己置身在一个梦幻世界里了。
众多的青衣童儿开始围住狄狄尔和弥蒂儿。单明明也跟从台上站起来,挤进孩子群中。经过刚才短暂的适应过程,他现在不那么慌张了,手脚也能够比较自然地放置了。他甚至还下意识地提了下裤腰,就像他平常在学校常做的那样。后来文老师评价说,他这个小动作设计得很到位,符合人物身分。这是哪儿跟哪儿的事啊!
现在单明明的青衣童儿开始表演。按照提词员刚才的提示,首先他要用眼睛去看狄狄尔的帽子,表示好奇,然后再伸手碰一下,碰哪儿都成。
青衣童儿(碰狄狄尔的帽子)这是什么?……
狄狄尔 这个吗?……这是我的帽子……你没有帽子吗?……
青衣童儿 没有。帽子是干什么用的?……
狄狄尔 是拿着问好用的……还有,天冷的时候……
青衣童儿 冷是什么?
狄狄尔 冷就是这样发抖:咝!咝!……就是这样朝手上呵气,或者像这样屈伸手臂……(他使劲地屈伸手臂。)
青衣童儿 地球上冷吗?
狄狄尔 冷呀,有时候,在冬天,没有生火时……
青衣童儿 为什么不生火呢?
狄狄尔 因为生火是很贵的,要有钱去买木柴的……
青衣童儿 钱是什么?
狄狄尔 是用来买东西的……
青衣童儿 哦!……
狄狄尔 有些人有钱,有些人一点钱也没有……
青衣童儿 为什么呢?
狄狄尔 因为他们不是富人……你是富人吗?……你几岁了?……
青衣童儿 我不久就要出生了……十二年后我就要出生了……出生,好不好呢?……
狄狄尔 噢,好!……可有趣了!……
……
提词员在幕布后说一句,单明明跟着说一句。幸亏单明明长了一对猎狗一样的耳朵,能够把隔着幕布的微弱声音听得清清楚楚。而且他的嗓音还没有转为成长中少年的粗嗓子,是自自然然的童音,一切看上去天衣无缝。
幕落之后奔下舞台,团长第一个跟他握手,祝贺他成功,还许诺要付他演出费和夜餐费。杜小亚激动得涨红了脸,说不出话,只是笑。单明明大汗淋漓,迷迷瞪瞪,好像还没有从舞台的梦境中醒过来一样,一个劲问杜小亚:“刚才是我吗?是我在台上吗?真的是我?”
脱衣服的时候,他闻到衣服上有一股馊味。出的汗实在太多了。他把衣服还给郑维娜的时候,不好意思承认他的紧张,就自言自语地嘀咕着:“台上怎么这么热啊!灯也太亮了,都快把人烤糊了。”
后来,在很长的时间里,班上同学老盯着单明明说一句话:“钱是什么?……啊,是用来买东西的!”还有人说:“你是冒充单明明的吧?他现在还在未来王国里呢,要在十二年后才出生呢!”总之,大家都很羡慕,隐隐约约也有点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