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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了 13 石破天惊的一瞬

文老师在班上宣布,下星期他要上一堂语文公开课,前来听课的老师不但有本市的,还有从苏州、无锡、南通、连云港等等城市赶过来的,大家会轮着听课,再轮着上课,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转悠,实实在在是一次小学优秀语文老师的比武大赛。“所以,”文老师郑重其事地说,“下星期的公开课很重要,非常重要,关系的不仅仅是我的个人名誉,更多的是我们学校,甚至我们全南京的名誉。公开课一定要上好,无论如何要尽善尽美。上得好要上好,上不好也要上好。”

单明明听得很奇怪,上得好当然会上好,可是上不好怎么又能上好呢,这话不是前后矛盾吗?如果是自己写在作文里,文老师一定会用红笔粗粗地划出来,然后打上一个大大的叉,然后批出两个龙飞凤舞的字:不通!做大人的就是这样蛮横,不准许孩子做的事,他们自己却能够随心所欲。

文老师强调了公开课的重要性之后,校长又亲自赶过来给全班同学打气。校长不无狡猾地说,学校把这样一个光荣而艰巨的任务交给六年级三班,是相信三班的同学有这样的水平,也有这样的素质,不会给老师和学校丢脸。换一个别的班级,他才没有这么放心呢。校长还说,争取到这样一堂公开课的机会不容易啊,这是全省范围的示范教学,从前都是由师范附小、北京东路小学这样一些名校担当的任务,大家可千万不能够掉以轻心啊。校长这番话,说得全班同学心里既兴奋又沉重,一个个好像顷刻间就成了历史名人,成了天降大任于身的人。

公开课年年都有,就像“六一”节年年都要过一样。从一年级到六年级,语文、数学、英语,自然、美术、体育、音乐……挨着个来,老师学生身经百战,个个练就了一身对付公开课的本领。程序无非是这样:挑选本学期课本中容易出彩的一课,先全班预习,而后布置任务,谁朗读课文,谁回答哪一个问题,谁上黑板写出答案,谁最后总结归纳。举手是人人要举的,但是请放心,举手只是形式,你懂不懂都没有关系,没有事先给你任务,手举得戳破大天都不会喊你回答,你只是制造课堂活跃气氛的一个道具罢了。

只是,以前的公开课都没有这般声势浩大,以前都是本区的老师们来听课,最多来一两个教育局的领导,随随便便搬几把椅子在教室后面坐下。讲课的时候他们一声不响地听,拿个小本子记。学生做课堂作业时他们会走到过道里,弯下腰,偏着头,看看学生们在作业本上写什么,写的字端正不端正,态度认真不认真。他们呼出来的热气轻轻吹拂学生们的脑袋,弄得大家头顶上痒丝丝、暖融融的,这样的时刻,每个人都会坐直身体,目不斜视,一笔一划清清楚楚,每个字写出来都是方方正正,力透纸背。把教室搬到阶梯楼里,一排高过一排地坐上去,前后左右挤满了天南地北的陌生老师,上课的人没有听课的人多,这种场面谁也没有经历过。长虹路小学六年级三班的空气真的是紧张起来了。

文老师挑选出来的课文是俄国大作家契诃夫的一篇小说《凡卡》。凡卡的故事很感人。九岁的农村男孩凡卡被人送到城里鞋店当学徒,他挨打受骂,吃不饱穿不暖,孤单而寂寞,圣诞节的晚上独自看守店门。凡卡含泪给他乡下的爷爷写了一封信,求爷爷接他回家。可是因为他太小,不懂寄信的规矩,地址没写清楚就投寄出去了。结果可想而知,爷爷永远不会知道他可怜的处境,没有人救他于水深火热之中。

周学好读完课文之后对单明明说:“我我我好喜欢这篇课文,我的爷爷也也也在乡下,我我我像凡卡一样想他。”

周学好的爷爷单明明是见过的,开全市小学生运动会的时候老人家来过城里,穿着一身灰黑色的衣服,一双圆口布鞋,腰背佝偻得厉害,走起路来总好像时时刻刻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周学好说,那是他爷爷从前挑担子太重,压出来的驼背。爷爷把他爸爸和他姑姑两个人供上大学,很不容易。周学好五岁的时候,因为太顽皮,爸爸妈妈没空照管他,就把他送到乡下爷爷家生活,七岁的时候才接回家上小学。周学好在爷爷身边度过两年自由自在的乡村童年,跟爷爷有了很深的感情,以至于爸爸去接他的时候,他又踢又咬,嚎啕大哭,活像即将被人出卖的可怜的小猪崽。周学好曾经把自己的这段经历对单明明讲过,因此单明明能够理解周学好,认为他对《凡卡》情有独钟是有道理的。

文老师在介绍了课文的作者和背景,讲解了课文中的生字,划分段落,归纳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之后,开始给大家布置回答问题的任务。他首先要确定的是“表情朗读课文”的人选。因为课文的情节内容非常丰富,感情含量也大,读课文的这个人必须绘声绘色,最好带一点点话剧表演的性质,才能出效果出氛围。这个公开课上第一个出场亮相的人很重要,所谓“一锤定音”,他(她)的表现好坏决定着后面整堂课的气氛和基调。

文老师的目光扫过全班之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落在了太阳的身上。“就由太阳同学担纲朗读吧。太阳是小红花艺术团的演员,有舞台表演的经验,普通话标准,口齿清楚,表情丰富,由她来朗读课文,可以确保成功。”

周学好在位子上痛苦地皱着眉头,坐立不安,屁股左左右右地磨来磨去,小便憋急了似的。而且他一张脸涨成通红,两眼可怜巴巴地望着老师,一副想说话又不敢开口的模样。

文老师不满地瞥他一眼:“周学好,实在憋急了,你就出去吧。可是我要说清楚,公开课上你可不准来这一套,早上起来少喝水,课前一定要去一次厕所。”他的目光由周学好而移向全班,脸色威严而庄重:“不光是他,所有的同学都要记住这一条,这是纪律。”

周学好磨磨蹭蹭站起来,结结巴巴说:“老师,我我我不是要小便,我我我……”

文老师皱起眉头:“你想干什么?”

“我我我……”他停了一下,发狠似的抿一抿嘴唇,憋出一句话:“我我想读课文。”

话音才落,教室里已经哄地一片笑声。左凡兵直笑到东倒西歪,软绵绵地趴在了桌上,口水都流出来了。吕晓晓趁机把自己的凳子翻倒过去,让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再夸张地爬起来揉屁股,龇牙咧嘴大出洋相。太阳倒没有笑,但是她冷傲地坐直身体,端着肩膀,眉头高高地挑起来,嘴唇朝下撇着,一脸的嘲讽和不屑。

单明明忍不住为他的朋友叫屈,大声吼了一句:“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

左凡兵喘着气,声音抖成一段一段地,手指着周学好:“你这么……结巴……还想……读课文?你开……国际……玩笑吧?”

周学好乞求一样地看着文一涛:“我我我……不是开开开玩笑,我是真真真……想读……读课文。”

单明明低下头,心里很为他的好朋友难过。因为紧张,周学好此时说话更结巴了,简直就连不成句子,单明明都替他费劲。单明明心里想,他这回是真的不自量力了,让他读课文,真的是要丢尽大家的面子。

文老师歪过头,仔细地研究了周学好的神色,最后决定不伤害学生的自尊心。文老师爽快地摆摆手,说:“行,你可以跟太阳同学竞争上岗。现在就请你试读第一段,如果读得好,全班同学一致通过了,朗读课文的人选就换成你。可以吗?”

周学好真的是豁出去了啊,看样子他真的是喜欢这篇课文啊!从来不在课上举手发言的人居然就勇敢地站了起来,哆哆嗦嗦地捧起课本,张口开读:“三三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凡凡凡……凡卡……茹茹科夫……被被被……被送到……”

周学好接下去读了些什么,再没有人听得见了,因为教室里已经笑翻了天,同学们一个个都在前仰后合,擦眼泪的,揉肚子的,拍打桌子的,比看周星驰的搞笑电影还过瘾。单明明憋不住也在笑,只是他使劲抿住嘴,把眼珠子瞪得很大,不让自己笑出声来,怕周学好听见了会伤心。

周学好可怜巴巴地抬起头,脸色发白,做错事一样地看着文老师,等候发落。他现在也知道了自己是不合适的。

文老师倒是没有责怪他。文老师这个人,对待学生的态度上一向都比较宽容,容许孩子们偶尔犯一点小小的错误。文老师脸上带着笑意说:“周学好,你坐下吧。你想读一次课文,证明你的能力,是不是?好吧,我会记住的,下一课我们学《鸟的天堂》,我会专门请你朗读。”

文老师没有说周学好可以读《凡卡》,但是也没有说他不可以读。他不置可否,仅仅允诺了一个“下次”。这是大人们说话的策略,给周学好在同学面前留了面子。

周学好愣了一会儿,然后,活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身子软绵绵地塌下来,塌到课桌上,头埋到肘弯里,不动了。

一直到下课铃响了,周学好还是一动不动,丝毫没有改变姿势的意思。单明明一个人孤单单坐着没趣,就用劲捅他的肘弯,又凑近他的耳朵喊:“周学好!周学好!”

周学好梗着脖子,坚决不抬头,也不理人。

单明明不知道怎么劝他的好朋友,恨铁不成钢地说:“你生什么气呀,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让你读就不读呗!换了我,请我读我还不高兴读呢。”

周学好一听这话,头一下子抬起来了,横眉竖目,恶狠狠地冲单明明喊一声:“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我就是想读《凡卡》!就是就是!”

单明明眨巴着眼睛,半张着嘴巴,莫名其妙地愣在那里。在他的印象中,周学好一向是个软弱怕事的主儿,从来都是跟在他的后面亦步亦趋的,像这样反抗或者顶撞他的情况还从来没有过。而且,单明明觉得周学好说话的语气有点陌生,听上去怪怪的,别别扭扭,好像忽然之间换了个人一样,但是他想不出来怪在哪儿。

杜小亚在他的耳边提醒他:“单明明,你没听出来吗?刚刚周学好说话,一个结巴都没打。”

单明明蓦地一个激灵,醍醐灌顶似的,跳起来捶了周学好一拳:“周学好,你说话不结巴了!”

周学好瞪大眼睛:“啊?”

单明明快乐地反复说着:“你不结巴了!你说话一点都不结巴了!”

周学好不敢相信:“真真真的?我我我真不结巴了?”

单明明颓然坐下,抱怨他:“刚刚还不结巴的,怎么又结巴了呢?”

周学好哭丧着一张脸:“我我我就是这样的,我我我不可能不结巴,永远都不不不可能。我我是个废物。”

单明明同情地安慰他:“算了,结巴也没什么了不起,少说点话就是。你总比聋哑人要好吧,聋哑人还不是一样过日子?”

周学好不说话,手指甲在语文书上一下一下地划着,把《凡卡》那一课的空白处划出了很多道道。

那一天放学回家,周学好不肯吃饭,一个人坐在屋角里生闷气。他妈妈正在烧一条醋溜黄鱼,浓烈的醋和鱼的香气简直要让人脑袋发晕。妈妈边往锅里撒一撮香菜边喊他:“儿子,过来尝尝,看妈妈的手艺怎么样?”

周学好扭着脸,努力抗拒黄鱼的诱惑,一声不吭。

妈妈慌了,赶紧熄了煤气灶上的火,奔过来摸周学好的额头:“儿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发烧啊,你没有胃口?”

周学好把妈妈的手啪地打回去:“你你你说,为为什么要把我生成一个结结结巴?”

妈妈莫名其妙:“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存心把你生成一个结巴呢?”

周学好眼泪汪汪地说:“我我我结巴,同学都看看看不起我,老老老师也不让我读课文。”

妈妈愣了片刻,终于醒悟过来儿子伤心的原因。于是做妈妈的也跟着伤心,她转过身来冲着看报纸的周学好爸爸大叫大喊:“都是你要把儿子送到乡下去!你让你家那个老结巴把我儿子带坏了!你那个害人的老家啊!”

周学好爸爸从报纸上移开眼睛:“怎么怪我呢?当初是你一门心思要奔个什么科长,嫌儿子拖累你,我不送儿子回老家还能送到哪儿,送给外姓人家当养子?”

周学好的妈妈翻一个白眼:“谁知道结巴也能传染,那个害人的老东西!”

周学好跳起来:“不不不准你骂我爷爷!”

妈妈哼着鼻子:“不骂他?我恨都把他恨死了!你跟他两年,染这么个坏毛病,一辈子都受人欺负!我明着告诉你,我就是恨那个老东西!”

周学好忽然抓住妈妈的两只胳膊,头顶住妈妈的胸口,急红了眼的小公牛一样,把妈妈一直顶到对面墙上,压住不让她动,咬牙切齿说:“你你你再骂爷爷,我我我就不认你,断断断绝关系!”

周学好妈妈目瞪口呆,张大嘴巴看着儿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文老师要求那几个要在公开课上发言的同学把发言内容先预演一遍。他首先点了太阳的名字,让她试着朗读课文。太阳抿嘴一笑,很自信地站起来,上台表演似的,目光前后左右轻轻一扫,而后举起书,打开到《凡卡》一课,摆一个好看的姿势捧着,头偏过来,绘声绘色地开始读:

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凡卡·茹科夫被送到鞋匠阿里亚兴这儿来做学徒。在圣诞节的前夜,他没有上床睡觉。他等到老板、老板娘、几位师傅出去做晨祷以后,就从老板的立柜里拿出一小瓶墨水和一管安着锈笔尖的钢笔,然后在自己面前铺平一张揉皱的白纸,写起来……

周学好听到这里,脸憋得通红,不顾一切地高高举起了手,并且屁股离开了板凳,半个身子斜斜地悬在空中,嘴里还发出急切的嗯嗯声。

文老师朝太阳摆一摆手,示意让她暂停,下巴对周学好一点:“你想说什么?”

周学好站起来,红头赤脸的样子:“她她她读得不对!”

太阳立刻回头,怒视周学好,伶牙俐齿地反驳:“我哪儿不对了?错在哪儿?我告诉你,每个生字我都查过了字典,你挑不出来我的错误!”

周学好说:“你你你……”他越是着急,越结巴得厉害,嘴唇像蚌壳一样掀动,偏偏憋不出来后面要说的话。

太阳得理不让人:“说不出了吧?你这是嫉妒!文老师不让你读课文,你不高兴!”她说着就用眼睛去看文老师,希望获得老师的支持。

文老师温柔地看着周学好,轻声慢语地说:“周学好,你别急,慢慢说,太阳她哪儿读得不对?”

周学好满头大汗地憋出一句话:“她她她不像凡卡!”

文老师眼睛一亮,在讲台上轻击一掌:“对!你们这么多人都没有感觉到,周学好同学却感觉到了,说明他是个有心人,他是真正地读懂了凡卡。大家想想,凡卡是个孤苦零丁的农村男孩,在城里学徒受尽欺负,他实在过不下去,写信向他的爷爷求援,盼爷爷能够救他出苦海。他的信不是向爷爷撒娇发嗲,而是控诉,呼喊,字字血句句泪!同学们想一想,请你们站在小凡卡的角度,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样一篇课文,该用怎样的语气和神情来读?应该读得沉痛悲苦,还是像太阳刚才那样甜腻娇憨?”

教室里一下子沉寂下来,谁都没有说话,却都在心里暗暗地琢磨凡卡的语气。

文老师看着神情不服的太阳:“请你再试一次?”

太阳这回认真酝酿了情绪,又读了一段: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你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凡卡朝黑暗的窗子看看,玻璃窗上映出他的蜡烛的影子。他生动地想起他祖父康司坦丁·玛卡雷奇的模样——他是席瓦列夫老爷家里的守夜人。

……

文老师叹口气,抬起手掌,用劲地往下一压。“算了,不要再念了,你给人的感觉仍然不是凡卡,而是一个生活富足的爱撒娇的女孩。我不想再让你占用大家的课堂时间,回家以后你自己琢磨去。”

接着,文老师喊了林琪,让她回答有关划分段落的问题。

单明明看太阳蔫头耷脑地坐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心里觉得很解气。

下课以后太阳冲到周学好的座位上,忿忿地大叫:“没见过你这么讨厌的人!自己是结巴,读书读不出来,还嫉妒别人,挑别人的刺!”

周学好解释:“我我我不是挑刺,我是真真真觉得……”

单明明拦住他的话头:“周学好你怕她什么?挑刺又怎么了,她是皇后还是公主,说不得碰不得?”

太阳有点怵单明明,不敢再接他的话,哼着鼻子,头昂昂地出了教室。

单明明转头埋怨周学好:“你这么认真干什么呀?她读得嗲兮兮的,让她嗲兮兮好了,关你什么闲事呢?又不是你当老师,你来上公开课。”

周学好一脸固执:“你你你们都听不出来她不对,我我我听得出来。凡凡凡卡的爷爷跟我我我的爷爷多像啊!凡卡爷爷有两两两条狗,我爷爷也有一条狗。凡凡凡卡爷爷冬天带凡卡去砍圣诞树,我爷爷夏天带我去钓鱼。我我我爷爷也喜欢抽烟,咳嗽,教教教我数数……我我好想我的爷爷,好想乡下的老家……”周学好说着说着,眼圈都红了起来。

单明明是最见不得别人眼泪的人,一看见周学好眼圈红,他心里就不自在。所以他连忙找一个借口,溜出教室去了。

走廊里拥着好几个班的人,踢毽子的,抱着一条腿蹦来蹦去玩“斗鸡”的,大声争论昨晚电视节目的,趴着栏杆望风景的,闹成一片。吕晓晓拿着一沓子圣斗士的画片找人交换,看见单明明走过来,连忙缠上了他。单明明说:“去!”吕晓晓就大叫:“干什么呀干什么呀?你生病在家的时候,我还去看过你呢,还带了两个苹果。”单明明回答他:“下次你生病,我也去看你一次,带三个苹果。”吕晓晓无话可说,退到栏杆边站着,很委屈的样子。

单明明一直走到栏杆顶头没人的地方,转过脸问肩上的杜小亚:“你说怎么办呢?周学好心里很难过,我不想让他这样,我想要你帮帮他。”

杜小亚爽快地回答:“那我们就来帮帮他。”

“可是怎么帮?”单明明糊里糊涂的,“是周学好想读《凡卡》,又不是我,总不可能让我替他读吧?再说我也读不好啊,我还没有在公开课上读过书呢。”

杜小亚想了想:“没事,上公开课的时候,你让他大胆举手好了,我能有办法。”

单明明将信将疑,觉得这件事不像把活螃蟹变死那么简单,毕竟牵涉到周学好、文老师、太阳三个人。而且,万一周学好读书的时候结巴了,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文老师的公开课就算没戏了。公开课上砸了,不光是文老师丢面子,全班、全校都跟着丢面子。天哪,单明明是个有集体荣誉感的人,他可不愿意看到如此糟糕的一幕。

再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单明明对周学好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你喜欢《凡卡》,就在心里默读好了,使劲读,读得滚瓜烂熟!”但是他没有提让周学好在公开课上大胆举手的事,不是不想说,是不敢。

周学好就有那么点失望,很不甘心的样子:“默默默读啊,读给我自己听啊?”

单明明启发和教育他:“默读不好吗?是你喜欢《凡卡》,不是别的什么人,喜欢就是让自己高兴,自己读给自己听,多舒服!”

周学好拧着脖子,还是转不过弯来。

单明明循序渐进,再打一个比方:“比如说吧,大夏天的,你渴得嗓子冒烟,这时候手里忽然有了一杯冰可乐,你是想分给全世界每人一滴呢,还是一个人咕咚咕咚喝光?”

“当当当然一个人喝光!每每每人一滴顶什么用?喝了更更更渴。”

单明明用劲拍一下周学好的肩:“那就行了,一个人喝你的可乐去吧!”

周学好跟着又有了一个疑虑:“如如如果有人比我更想喝呢?”

单明明说:“问题是没有人要喝你的可乐,嫌味道不甜。”

周学好这回是彻底无话可说。他认了命,并且接受了单明明的建议,喜欢就读给自己听。

很多时候,周学好下课以后不离开座位,他无声无息地坐着,面前摊着《凡卡》的课文,眼睛专注地看着,嘴唇微微地蠕动着。每读一遍,他对凡卡的命运就有了更多的同情,对俄罗斯的乡村也有了更多的喜爱和迷醉。比如这一段吧,作者写得多么有趣:

他也给狗闻鼻烟。卡希唐卡打个喷嚏,皱一皱鼻子,委委屈屈地走开了。泥鳅为了表示有礼貌,没打喷嚏,只摇了摇尾巴。天气真好。一丝风也没有,空气清澄、爽朗。夜色很黑,可是整个村子和那些白房顶、烟囱里冒出来的一缕缕烟子、披着重霜而一身银白的树木、雪堆,全都看得见。整个天空布满快活得直眨眼睛的繁星;天河很清楚地现出来,看上去,仿佛人们为了过节拿雪把它洗过、擦过似的……

周学好还特别喜欢砍枞树的那一段描写:

他想起祖父总是上树林里去给老爷家砍枞树,而且带着孙子一块儿去。遇到那种时候多么快活呀!祖父发出卡卡的咳嗽声,冰也发出卡卡的爆裂声,凡卡瞧着他们,就也卡卡的咳起来。往往在砍枞树以前,祖父先抽完一袋烟,再闻很久的鼻烟,瞧着冻僵的凡卡直乐……小枞树披着重霜,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等着瞧它们当中哪一株该死。冷不防,不知从什么地方来了一只野兔,沿着雪堆像一支箭似的窜过去……祖父忍不住叫道:

“逮住它,逮住它……逮住它!嘿,短尾巴鬼!”

周学好读着读着,就忍不住缠着单明明,结结巴巴跟他讲一些小时候在乡下生活的事。乡下的爷爷抽的不是烟斗,也不是鼻烟,而是水烟。烟台由白铜铸成,光亮得能当镜子。爷爷一端烟台,就冲小孙子喊:“火!”周学好赶快爬上椅子,从桌上的青瓷笔筒里抽出一根芒纸捻,到灶台上点着火,甩去火苗,小心递到爷爷手上。爷爷用手捻啊捻的,把纸芒捻得很紧,然后对准嘴巴噗地一吹,火苗呼的一声就重新起来了。爷爷一边烧着黄灿灿的烟丝,一边含住细细的烟嘴,咕噜噜咕噜噜地连抽几口,嘴巴闭住不动,好久才张开一个小口,长长地、悠悠地吐出烟来,满脸的皱纹跟着都张开来了,印堂发亮,两眼放光,好像他的日子美得赛过天堂。

单明明神往地问他:“下雪天也逮过兔子吗?”

周学好回答说,兔子没逮过,因为他们那儿的乡下很少下雪,但是夏天下河摸过鱼。摸鱼才有趣呢,小鱼会把他的脚指头当食饵,吧嗒着嘴巴去啃,啃得人忍不住要跳起来。虾子们眼睛很大,眼神却不好,愣往人的腿根上蹦,又疼又痒,还弄得人一惊一乍。要是摸河蚌,只须用脚踩,踩到了用脚指头夹起来。蹚螺蛳呢,偶尔会蹚到沉在河底的宝贝,漂亮的碎瓷片啦,玻璃珠啦,小铜勺啦,甚至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掉下去的钢笔……周学好叹着气说:“乡乡乡下多好玩啊!什么时候我我我带你到乡下去,找我爷爷去。”

单明明说:“我们拉钩,你不带我去就是小狗。”

他们头顶着头,眼睛对着眼睛,郑重其事地拉了钩。

公开课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一大早,校长就亲自领着两个校工,把校园各处又打扫一遍,支出两块“欢迎全省各校特级教师莅临指导”之类的标语牌。文老师骑着自行车到校的时候,全体老师眼前都蓦然一亮:文老师一身黑呢制服,脖子上搭一条深红围巾,头发用摩丝打过,整整齐齐梳向脑后,下巴和脸颊刮得略见青色,整个人显得洁净庄重。李小丽跟他开玩笑说:“文老师好像又当一次新郎倌了!”文老师就笑着回答:“都是我太太的主意,她说这是代表本市本校的形象问题。”校长在旁边直点头,嘴里连声说:“好,好。”

八点钟刚过,一辆大客车把听课的老师们送进校门。总有六七十个吧。宽大的阶梯教室里很快坐得水泄不通,人们身上的热气把四周弄得暖意融融。后面进来的老师们坐不下,干脆拎着椅子顺走道一字排上去,每排课桌边附加一个,仿佛六年级三班凭空多出几列年长的学生。坐在单明明身边的是一个胖胖的、面容和善的女老师,梳齐耳的短发,穿一件素格花呢外衣,衣襟上别一枚亮晶晶的熊猫胸针。开始单明明很紧张,浑身都不自在,眼睛也不敢往旁边看。后来女老师主动跟他搭话,问了他的姓名、年龄、兴趣爱好,还夸奖他画在包书皮上的一架飞机图案比例很恰当,有点功力。单明明的情绪才慢慢松弛下来。

上课铃响了,文老师提着写满板书的小黑板从教室外面进来。文老师一进门,教室里嗡嗡的交谈声立刻停止,像有人站到台前作了指挥。偌大的空间,除了偶尔的咳嗽声之外,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或许极度安静让文老师有了一点压迫感,他站在讲台上,短暂的时间里竟显得手足无措,不知道把手里的小黑板直接挂在大黑板上好,还是暂且放在地上好。后来他决定先放在地上,背过写满字的一面,靠墙竖着。经过这样一个小小的插曲,他很快平静下来,说一声“同学们好!”跟着宣布,“我们今天要学的课文是——俄罗斯伟大作家契诃夫的短篇名作《凡卡》,请同学们翻到课文。”

他手里拿着书,眼睛并不去看它,在讲台上慢慢地来回走动着,先讲了有关契诃夫的生平,他生活的时代,他的主要作品和成就,他在俄罗斯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的地位。然后他又讲《凡卡》的时代背景,当时的社会制度,地主和农民的关系,店主和学徒的关系,以及西方有关圣诞节的一些习俗。最后他说:“我们现在先请同学把课文表情朗读一遍。”他抬起头,目光在教室里巡视,微笑鼓励道:“谁愿意做这个幸运的朗读者?”

按照事先的布置,此刻,班上大部分同学都应该踊跃举手,然后文老师好像有一个斟酌过程似的,略微沉吟一下,再点出太阳的名字。一切都可以做得水到渠成,自自然然。

可是,意外的事情时时刻刻都可能发生啊!声势这么浩大的一堂公开课,左左右右前前后后坐满了陌生老师,气氛如此紧张严肃,连久经沙场的文老师都感觉到了拘谨和不安,何论十几岁的孩子呢。文老师这句话说出来好一会儿,教室里没有任何反应。本来应该举手的那些同学,此时都像被神人点了穴道一样,头低着不敢看文老师的眼睛,左边的胳膊僵硬在课桌上,重如千钧,怎么也举不上去。有人还在偷偷回望太阳,期望她的胳膊先竖起来。太阳的胳膊竖起来了,别人也就敢跟着举手了。要不然,万一太阳怯场,举手的每个人都有被点名朗读的可能,那是多么吓人啊!

偏偏太阳还就怯场了。从小参加“小红花艺术团”,大大小小的舞台上从不露怯的明星人物太阳,这一回莫名其妙地胆怯了。她的一张俏脸红如熟柿,眼睛死死地盯住桌面,嘴唇咬出白印,鼻尖上密布细细的汗珠,身子一动不动。

文老师非常尴尬。第一个问题提出来就遭遇冷场,这是他万万没有想到过的。当初定太阳朗读课文,不是因为她读得最好,而是因为她最有出场经验,可以轻轻松松开个好头,给大家做个榜样。可是她今天怎么回事呢,生病了,嗓子突然失声,情绪不稳定,故意要让老师难堪?

文老师在一瞬间里又统统否定了这些念头。他想,不可能啊,一切都不可能啊。

文老师期待地望着太阳埋下去的那张面孔,柔声提醒:“有同学敢带一个头吗?读不好也没有关系,我们是在学习,学习本身就是一个由难到易、从错误到正确的过程。有谁愿意试试?胆子大一点,不要怕!”

太阳的头埋得更低,她几乎就要哭出来了,泪珠随时都会滴落在课桌上。

局面简直不可收拾。文老师的脸色也在一点点发白。再僵待几秒钟,他就准备孤注一掷——点名。被点到名的人,无论读得好坏,都不可能当场拒绝老师。但是不到万不得已……

忽然文老师吃惊地睁大眼睛,在一片黑压压低下去的脑袋间,高高地举起了一只手。满堂沉寂中,这只手举得特别豪迈,特别急切,也特别诚恳和自信,像旷野中突兀而起的一株小树似的,顷刻间吸引了教室里所有的目光。

文老师愣怔片刻,不得不点了周学好的名字。他实在不愿意点这个学生,众目睽睽下又不能不点,这使他的心里瞬间涌出一种被枪杀般的绝望,他想他的这堂公开课肯定是完了。

同时感到大吃一惊的是单明明,他死活也想不到自卑成性的周学好会这么大胆,敢在文老师事先没有同意的情况下再一次地举了手。周学好疯啦,他喜欢这篇课文喜欢得疯啦!单明明牙疼似的吸了口冷气,简直没有勇气去看周学好被点名后的表情。

可是奇怪呀,周学好已经不慌不忙地读完了开头一段,他居然一个结巴没打!他读得从容而且自信,声音厚厚的、低低的,略微带了一点沙哑,饱含感情,轻重缓急都很到位。

“亲爱的爷爷康司坦丁·玛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祝你过一个快乐的圣诞节,求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我没爹没娘,只剩下你一个人是我的亲人了。”……

宽大温暖的阶梯教室里悄无声息,只有周学好沙哑而发抖的声音回旋往复,树叶一样地飘来荡去,撞击人们的耳膜,发出嗡嗡的轻响,引起心灵上的呼应和震颤。周学好开头读得就好,越读越好,到后面就完全地把自己投入进去,好像他自己就是凡卡,课文中的爷爷就是他的爷爷。

“来吧,亲爱的爷爷,”凡卡接着写下去,“求你看在基督的面上带我离开这儿。求你可怜我这个苦命的孤儿吧。因为在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得要命,而且闷得没法说,老是哭。前几天老板拿鞋楦头打我的脑袋,打得我昏倒了,好容易才活过来。我的日子过得苦极了,比狗都不如……替我问候阿辽娜,问候独眼的叶果尔卡,问候马车夫。千万别把我的手风琴给别人。”

凡卡把写满字的信叠成四折,放进一个昨天晚上化一个戈比买来的信封里面。

他想一想,拿钢笔蘸了蘸墨水,写上地址:

寄交乡下爷爷收

然后他抓抓脑袋,再想一想,添了几个字:

康司坦丁·玛卡雷奇

过一个钟头,因为有了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他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炉台上坐着爷爷,搭拉着一双光脚,对厨娘们念信……泥鳅绕着炉子走来走去,摇尾巴……

最后的一段话,周学好是小声念出来的,用好像真正做梦一样的声音念出来。他念完之后抬起胳膊,毫不害羞地当众擦了一下眼睛,慢慢地坐下去。他的眼睛迷迷蒙蒙地望着教室尽头的什么地方,好像还沉浸在凡卡的世界当中,一时半会儿回不到现实。

教室里沉默良久,单明明身边的胖老师忽然举起双手,轻轻地鼓起了掌。一下子,所有的人都被提醒了,大家都兴奋地鼓掌,把赞许的目光投向周学好,教室里所有的人都情绪高涨。单明明替他的好朋友激动得脸都红了。

因为有这个激动人心的开头,后面的课上得无比顺利,学生和老师的情感都不止一次地进入高潮。大家的思维被充分调动起来,分配了任务的和没有被分配任务的,全都抢着举手发言,恨不得别人都成了哑巴,只他一个人能够说话才好。

下课之后,文老师特意从密密的桌椅间挤过来,挤到周学好身边,揉一揉他的头,又笑一笑,表示感谢。

单明明把周学好堵在座位上,一迭声地问:“怎么回事啊,知不知道你一个结巴都没打啊?”

周学好似乎也对此感到惊奇:“真真真的?我我我没结巴?”

单明明肯定地说:“你没结巴。我真不知道当时你是怎么敢举手的,你胆子真大。”

周学好迷迷糊糊地回想当时:“好好好像有一个声音在喊:‘举手!举手!’我我我就举手了。我真的是……”

单明明猛然醒悟,是杜小亚帮了周学好的忙!单明明慌慌张张地跳起来,撒腿往教室外面跑,跑到背静无人处,他站住了,扯着嗓子用劲喊一声:“杜小亚,我要替周学好谢谢你!”

杜小亚就在单明明的肩上笑,声音小小的、脆脆的,弄得单明明耳朵发痒。于是单明明跟着他一起哈哈地笑,一个人在操场边上前仰后合,东倒西歪,喝醉酒的傻瓜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