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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飞了 11 飞翔的天使

下雨天是单明明最痛恨的天气,不光淅淅沥沥的雨声让人心烦,满地泥泞也叫人感觉不爽。吃过晚饭,单明明无处可去,打开作文本准备把这星期的作文写完了事。他咬着笔杆构思到八点钟,一个字一个字地描到九点钟,三百字的一张纸才描满了两百来字。他哈欠连天,兴味索然,想着今天才是星期六,明天还有一个星期天呢,作业都做完了,明天干什么,就把本子一推,理直气壮地上床睡觉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走进一个黑色的国度,草地和树木是黑的,房屋和桥梁是黑的,狗和猫,和羊,和老鼠,和麻雀……所有飞的爬的走的东西都是黑色的,像电影里偶然出现的恐怖镜头。唯一正常的是人,人还是一般见到的样子,淡黄色皮肤,黑白分明的眼仁,或深或淡的红唇,脸上的雀斑和痦子也都是一般的咖啡色。只不过他们全穿着黑色长袍,戴着奇形怪状的黑色面具,走起路来阴风阵阵,寒气逼人。单明明糊里糊涂走进这个恐怖王国之后,心生胆怯,拔腿回逃。可是他再也找不着回头的路了,所有通道的尽头都被高高的黑漆大门封死,四面八方传出来猫头鹰鬼鬼的窃笑。一个黑衣人正迈着鹭鸶样的长腿,不紧不慢地向他逼近,单明明甚至都闻见了对方身上那股发霉的气味。单明明绝望地奔向其中一扇黑漆大门,用尽全身力气拼命擂门,木门发出咚咚的闷响,却偏偏纹丝不动。他的背后涌出一股股的冷汗,心里说,黑衣人就要抓住他啦,他马上就要被一张大嘴咬住喉管,然后被一排锋利的牙齿喀嚓喀嚓嚼成碎末啦!这时候他忽然听见门那边有狗的吠叫,一声又一声,短促而焦急。他一下子又兴奋起来,欣喜万分:是发财啊,发财来救他啦!

单明明两脚一蹬,猛地掀被坐起。他心里一个劲地狂跳,好半天没想明白自己是在哪里活着。后来他真的听到了院子外面有人擂门,而且还有小狗一声声地叫。他起先以为是有人在敲别人家的门,后来听到不对,因为敲门声中似乎还夹有“老单!老单!”的喊声。单明明想,是有人喊他爸爸呀。他就光腿下床,到隔壁小房间里把单立国推醒。

单明明说:“爸,有人叫你呢。”

单立国晚上喝了点小酒,睡得正香,被单明明一推,他忽地坐起来,瞪着两只迷迷糊糊的眼睛:“谁?谁叫我?”

单明明说:“大门外面,好像是发财。”

单立国哼了一声,嘀咕道:“捣什么乱哪。”复又睡下。可是头刚沾上枕头,他又完全地醒过来了,侧着耳朵,自言自语:“不对,像是聋老太的声音。”

他再次坐起来,匆匆忙忙穿衣服,一边催促单明明:“上床去上床去,没你的事。”

单明明看着他爸爸伞也不打就冲进雨中,心里奇怪聋老太这么晚了找他干什么,赶紧扒着窗户往外边看。他看见单立国开了院门,只站了片刻时间,又缩着脖子袋鼠一样地踮脚跳回来,院门敞着没关。

单明明好奇地问:“爸,你还要出去?”

单立国说:“杜家的孩子又发病了,我开车送他上医院。”

单明明一下子怔住,脑子里轰地响了一下。然后他奔回自己房间,心急火燎地穿衣找鞋。

单立国拿了车钥匙说:“下雨呢,你别去。”

单明明不容商量:“不,我要去。”

单立国知道儿子跟杜小亚的关系,拍拍他的头,没有反对。

父子俩冒雨出门。单立国把停在巷子里的车发动起来,小心后退着,一直退到聋老太家的院门口。车门一开,单明明子弹一样地飞出去,直奔杜小亚的房间。他立刻被眼前看见的一幕吓呆了:杜小亚昏迷不醒地躺在床上,鼻子里一个劲地流血,流得满床满被子都是。郑维娜跪在床边,手里托着一盒餐巾纸,表情麻木地给杜小亚擦鼻血,擦一张纸,扔掉,再抽一张擦。一地的红红白白的纸团,发出甜丝丝的令人窒息的腥味。灯光惨白,照着杜小亚毫无血色的脸,感觉上他好像没有了任何的呼吸和生命。

单明明呆立不动,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耳朵里轰轰地响着,他仿佛站在辽阔的宇宙之中,整个世界都距他非常遥远,似梦似幻。他木头一样地看着单立国忙碌,把杜小亚抱起来,包在一床沾了血的被子当中,四面小心地掖好。郑维娜从屋角找出一把带手柄的雨伞,又把那盒没用完的餐巾纸挟在腋下,准备随同出门。他们已经走到门口了,这时候单明明一声惊叫,说:“他的帽子!”他奔到杜小亚的床头,拿起那顶咖啡色棒球帽,要给杜小亚戴上。郑维娜苦笑一声阻止他:“算了,这个时候谁还在乎他的头发。”单明明坚持说:“他出门总是戴帽子的。”

单明明轻手轻脚地把帽子戴到杜小亚的头上,仔细地把帽子扶正。帽子的一边压住了耳朵,单明明又小心地移动一下,好让他戴得更加舒服。

单明明为杜小亚做这件事的时候,单立国和郑维娜都站着不动,等他做完。

说也奇怪,杜小亚的头上有了帽子之后,他居然感觉到了,并且睁开眼睛,朝单明明费劲地笑了笑,轻轻说出两个字:“谢谢。”

单明明说:“不用谢。你的帽子旧了,等你这次病好,我帮你再买一个新的。”

杜小亚闭上眼睛,嘴角浮着一个浅浅的笑。

出租车风驰电掣地驶往医院。郑维娜紧紧抱着裹在棉被里的杜小亚。杜小亚的鼻血仍旧流个不停,单明明抽出一张又一张的餐巾纸帮他擦,好像越擦越多,没完没了。单明明的心和手都在哆嗦,后来他干脆放下纸盒,抽抽咽咽哭了起来。

做妈妈的郑维娜反过来劝他:“孩子别哭,得他这种病的人就是这样的,血流出来止不住。”

单明明心里哆嗦着想,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科学家,为什么没有人能够发明一种神药,撒一点点在杜小亚的鼻子里,就能把他的血止住呢?难道他们都那么笨,不知道一个人血流多了会死的吗?

单立国把车一直开到了医院急诊部的平台上。他先奔到后面替郑维娜开门,接手抱出杜小亚,一路小跑冲进内科急诊室,安置好,返身去拿号,交钱,再把挂号单送到急诊室,看着医生护士围住杜小亚忙碌起来,才回头去停车。单明明这一刻对他的父亲充满敬佩和感激,他心里从来没有觉得单立国如此高大和可靠。

郑维娜孤零零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异常平静地看着一群身穿白大褂的男女们进进出出。大多数的女人在这样的时候会歇斯底里,哭泣哀求,把医生们弄得心烦意乱。郑维娜不,她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知道什么事情对杜小亚好,什么事情对杜小亚不好。她平静地坐着,把自己的儿子完全交给了医生,相信他们有能力救治他。

单立国再一次从急诊部的大门外走进来的时候,郑维娜站起来迎住他,说:“单师傅,谢谢你。这里已经没事了,你和明明都请回吧。”

单立国摇手:“不不,我哪能就这么走,我得帮你守着。万一有什么事……”

郑维娜拦住他的话:“不会有事,小亚他不是第一次了。”

单立国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脸上有些惶惑。

郑维娜说:“请你们一定先走,我不喜欢欠别人太多。”

单立国嗫嚅着:“其实我们是邻居……”

郑维娜再次强调:“谁的情分我都不想欠。”

单立国呆立半天,招呼单明明:“那好,我们先走吧。”转头对郑维娜,“有什么要帮忙的事,千万打个招呼啊,我会随叫随来的。”

单明明一向都怕郑维娜,不敢不听她的话。他心里舍不得走,在郑维娜的催促下又不能不走。他依依不舍地把头伸进急诊室又看了一眼杜小亚。他看见杜小亚的脸上套上了氧气罩,手背上接出了长长的输液管,管子的另一头连着一袋鲜红的泛着泡沫的血。床头的白色小柜上,还依次立着黄的白的好几个输液瓶。单明明放心了,他想,有这么多的血浆和药品输到杜小亚的身体里,他一定会得救的。

回家的路上,单立国叹着气对儿子说:“杜小亚妈妈太要强,女人太要强了不讨人喜欢。”过了一会儿,车子转一个弯,他又说:“不过,她带杜小亚过日子,够不容易了。她男人还在监狱关着呢。真作孽啊。”

单明明心里一惊,才知道巷子里的邻居们早已经知道杜小亚爸爸的事了。知道了却从来不说,装不知道,大人的肚子里真是沉得住气。

回家之后单明明看了看钟,刚好是凌晨三点。单立国硬逼着他上床睡觉。可是单明明认为他应该陪着好朋友度过难关,哪怕人在家里,只用心去陪着呢。等单立国关了灯之后,他就在黑暗中爬坐起来,摸摸索索地穿好上衣,两条腿伸在被窝里捂着,后腰里垫着枕头,两只手抱住膝盖,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心里反反复复地念着三个字:“杜小亚,杜小亚,杜小亚……”

单明明醒来的时候已经到了上午九点。也不知道他怎么又糊里糊涂睡过去了,而且一睡就睡得这么久。睁开眼睛的时候单立国坐在他的床边,两眼不眨地紧盯着他看。单明明跳起来说:“糟了糟了,你怎么不早点喊我,我还要去医院呢。”

单立国嘴唇动动,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看着单明明飞快地穿衣下床,刷牙洗脸,抓了桌上的一个馒头准备出门。在单明明一只脚跨出门边的当儿,单立国在后面喊了他一声,说:“别去了,杜小亚已经死了。”

单明明的身子忽地一挺,猛然转身,愣愣地看着单立国:“爸爸你说什么?”

单立国移开眼睛,说:“杜小亚死了,真的。”

单明明僵在门口,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刚才想做的又是什么。忽然他涨红脸,冲着单立国一声大叫:“你说谎!”

单立国一副可怜巴巴的神情:“我是你爸爸,我怎么会说谎?”

单明明“嗷”的一声,豹子一样地扑上去,抓住单立国,发疯似的捶他,踢他,搡他,一边声嘶力竭地叫着:“你说谎!骗人!杜小亚不可能死,不会的,你说谎,骗人!”

单立国垂着头,任凭儿子踢打撕咬,一边重复这个事实:“杜小亚死了,电话都从医院打过来了。”

单明明放开手,转头就往门外奔,嘴里喊着:“我不相信,我要去医院看他……”

单立国紧追两步抓住单明明的胳膊:“别去了,看不见了,已经送太平间了。”

单明明小牛犊一样地拼命在单立国手里挣,挣了半天没挣开,“哇”的一声哭出来:“爸爸你说的是真的吗?”

单立国眼圈红红地答:“是真的,那孩子迟早是有这一天的。”

单明明抽咽着:“为什么呀?杜小亚又没有老,又没有得癌症,他怎么会死啊!”

单立国怜爱地揽住儿子的肩,告诉他:“白血病就是癌啊,是血癌,最难治的癌。”

单明明不说话了,把头埋进单立国的臂弯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单立国就势把儿子抱起来,一直抱进房间,脱下他的衣服和鞋,把他塞进被窝,说:“你不要出去,小孩子家不作兴看见那些事。我到杜小亚家去一趟,看有什么事要帮忙。唉,郑维娜一个女人家……”

单立国刚走,单明明就从床上爬起来,把衣服又穿上了。他还是不能相信杜小亚会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世界,连一声“再见”都没有对他说。昨天他不是还替杜小亚擦鼻血、戴帽子,看见那么多的医生护士围住杜小亚忙成一团的吗?没有一个人告诉他杜小亚可能会死,一个人也没说!所以,他真的不相信,他一定要到医院亲眼看一看才放心。

外面还下着雨,单明明伞也没带就出了门。他心急如火,一路狂奔,脚底下溅起的泥水打湿了半条裤子,头发沉甸甸地挂在额头上,顺发丝流下的水嘀嘀嗒嗒淌了一脸,又在下巴处汇集起来,小孩子尿尿一样地流成一条小小的水龙。他闯进医院之后,直奔昨晚去过的急诊部。杜小亚睡过的那张床上睡着一个大声呕吐的胖女人,她的丈夫和儿子守在旁边,一个替她捶背,一个替她端着痰盂。单明明直愣愣地冲他们问:“杜小亚呢?这是他睡的床!”那男人瞪他一眼:“谁叫杜小亚?别处问去!”单明明转身又缠住一个护士:“杜小亚呢?他昨晚还在这儿的呀。”护士的态度挺不错,她问单明明是不是找那个得白血病的孩子?单明明点头之后,她“哎呀”一声说:“那孩子死了,已经送太平间了呀。”

单明明转身去找太平间。好在医院里到处都有指示牌,六年级的小学生不必事事都求人。太平间设在医院的角落里,顺台阶往下走,迎面是一扇紧闭的白铁门。单明明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前把那门敲得咣咣直响。看门的老头忽然从单明明背后转出来,凶声凶气说:“干什么干什么?”

单明明告诉他:“我想看看杜小亚。”

老头说:“去!小孩子家不能看死人,魂要被吓掉的。”

单明明说:“我不怕,他是我的同学,我只要看他一眼。”

老头斩钉截铁:“半眼也不能看!”

单明明苦苦哀求他:“老爷爷,求你了……”

老头不理他,转身进了旁边的一扇小门。

单明明愣了一会儿,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下来。台阶冰凉凉的,从紧闭的白铁门里飘出来很浓很浓的药水味,不是医院里常有的酒精味,是另外一种味,呛人的,阴森森的。单明明心里一点没想到怕,他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要看看杜小亚!

老头再次开门出来的时候,被端坐在台阶上的单明明吓了一跳。他很不高兴地喝斥他:“有病啊?守着太平间都不知道怕!”

单明明小声然而固执地说:“我要看我的同学。”

老头弯下腰,盯着单明明的脸看了半天,叹一口气:“你倒是个仁义的孩子,为个同学值得这个样!”

单明明一高兴,腾地站起来:“老爷爷,你肯放我进去了?”

老头摇头:“进不得啊!这是太平间,不是别的什么地方。小孩子看了死人要掉魂的。我要是放你进去了,你吓出个三长两短,我怎么负得起责任?”他使劲摇头说,“进不得进不得。”

单明明就不说话,一屁股又坐到台阶上。

老头很挠头,不知道怎么对付这个固执又不懂事的小孩子。他想了一会儿之后,转身走出去,然后带来一个身穿保安服的年轻人。老头指着单明明说:“喏,就是他,怎么劝说都不肯走。”

年轻保安凑近去看单明明的眼睛,说:“是不是脑子有毛病?”

单明明愤愤地回他一句:“你才有毛病!”

保安笑起来:“没毛病就好办。你不走,我可以强制让你走。”

单明明梗着脑袋,不服气地说:“你怎么强制?最多你有根电警棍,我不怕,我是未成年人,受保护的,我们社会课上学过这个。”

保安说:“我当然不会用电警棍电你,可我会把你往胳肢窝里一夹,送到派出所,让警察们处置去。”

“警察也不可以打人。”

“警察会跟你们学校联系,让你们老师去领人,或者干脆找你们校长。”

单明明叫起来:“可是我没有犯错误!”

保安眨巴着眼睛:“怎么没有?规定儿童不能进入太平间,你偏要进,这就叫破坏医院治安秩序!”

单明明有点紧张地盯住保安脸上的神情,心里思考着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如果真把文老师和校长叫到派出所领人,那就是丢了学校的面子了。单明明本质上是个善良的孩子,不愿意因为自己而破坏学校的名誉。

单明明灰溜溜地站起来,低头说:“好吧,我走。”

老头愉快地在单明明的屁股上拍了一下:“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

只是老头绝对没有想到,单明明出医院转了一圈,又悄悄迂回进去,找了个面对太平间的隐蔽处蹲下来。单明明心里想,杜小亚如果真的在这里,他妈妈郑维娜总是要来看他的,郑维娜一来,他不就可以堂堂正正跟进去了吗。

等单立国心急火燎地开着车找到医院,把淋得湿透又冻得发抖的单明明弄回家的时候,已经是那一天的《新闻联播》时间。实际上单明明蹲在医院门廊下的时候已经开始发烧,回家之后精神一懈,体温计的水银柱呼呼地往上直蹿,直烧得他神志模糊,脸颊赤红。单立国给他用冰水敷头,喂药,拿白酒擦身子,都不管用,只好又一次折腾到医院,挂点滴。

单明明一连发了三天烧,为杜小亚举行的简单葬礼他没能参加。文老师和班上的好多同学都去了。哭得最伤心的是月亮,她不像别人那样仅仅流了眼泪,而是失声嚎啕。太阳惊讶地告诉大家说,她本来以为月亮是个感情冷淡的人,因为她们的外婆得急病死的时候,月亮憋得满脸通红都没有哭出声来,她们的妈妈还很不高兴。

单立国用车拉着高烧的单明明在医院和家之间来来回回地跑。总是这样:送到医院里两瓶点滴一挂,退烧了;回家过不了两个小时,体温重新又往上爬,速度快得像坐火箭,让一旁守着的单立国心惊肉跳。

单明明高烧昏迷的时候总是喊“杜小亚”。他紧闭着眼睛,脸颊红得像两块火炭,鼻子里喷出灼人的热气,灰白的嘴唇边鼓出一嘟噜的水泡,嘴唇一动,溃烂的水泡就流出粘丝丝的黄水。他边淌黄水边翕动嘴唇喊:“杜小亚,杜小亚……”

单立国心疼地劝说儿子:“别想杜小亚了,他已经死了,再不能跟你做朋友了。”

单明明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问:“我也会死吗?”

单立国脸色大变,一把捂住儿子的嘴:“瞎说什么!”

单明明像大人似的叹一口气:“爸爸,我要是死了,杜小亚就会有伴了。可是我如果真的死了,家里就剩你一个人,我又不放心。”

单立国的眼泪顷刻间就涌出来,湿答答糊了一脸。他伸出巴掌用劲地在脸上揉擦,一边齆着鼻子说:“儿子你不会死,爸爸不会让你死的,爸爸自己死了也不会让你死……”

单明明把手伸出被窝,让爸爸握住,心里觉得有了依靠,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第四天的傍晚,单明明在一片阳光灿烂的澄明仙境中忽然看见了杜小亚。当时单明明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耐克跑鞋,身上是白底蓝边的运动套装,在鲜花和绿草丛中随意漫步,感觉神清气爽,身轻如燕。他走路甚至不要花任何力气,意念甫到,腿脚轻轻一抬,身体就自动地飘起来了,飞起来了,慢悠悠地升空,慢悠悠地落地,像电视里看到的宇航员在太空中的失重状态。单明明惊讶不已又满心欢喜,边飞边走,边走边飞,感觉好得要命。

这时候,他听到半空中一个细细的声音:“单明明!单明明!”

单明明蓦地转身,脱出喊出:“杜小亚!”

“是我。”杜小亚说,“几天没有看见你,我太想你了。”

单明明四下里转动脑袋,寻找杜小亚的身影。满眼的绿草红花,有蜜蜂采蜜,羊儿吃草,小兔奔跑,蝴蝶飞舞,蜻蜓嬉水,就是没有那个娇小瘦弱的男孩。

“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单明明着急得声音都变得发颤。

杜小亚提示他:“你抬头啊,抬头往树上看。”

单明明将信将疑地抬起头。他前面不远处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巨大香樟,香樟的树盖如伞,树阴一直罩到了单明明的脚下。阳光照着薄薄的树叶,叶片的颜色半是青绿半是橙黄,摇摇曳曳,闪闪烁烁,耀人眼目。单明明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他先是看见了树杈中一对张开的羽毛翅膀,那翅膀小得像一对耳朵,乳白色,边缘处是一圈细细的茸毛,阳光下像镶着一圈金色绒边。而后,在精致而漂亮的翅膀中间,他看见了一个拇指大小的身体,身体是胖乎乎的,粉白粉白的,有着婴儿那样可爱的姿态。可是那张指甲盖大小的面孔上分明有着单明明熟悉的笑容,那种女孩子一样羞涩和开心的笑。

“是杜小亚!”单明明惊喜地大叫,“你没有死啊!你变成了一个天使!”

杜小亚的翅膀翩然一动,从树上飞下来,笑嘻嘻地落在单明明肩膀上。

“我说过的,我死了以后会变成一个小天使,落到你的肩膀上,你到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

单明明无比兴奋:“对了对了,我开飞机征服北极,你就坐在我的旁边,帮我看着地图。你还要负责拿一根长竹竿赶开北极熊,别让飞机降下来的时候伤了它们。”

杜小亚接着他的话:“如果我太小,抓不住长竹竿,我会钻到北极熊耳朵里,大声喊口令,让它躲开你。”

单明明大叫一声:“杜小亚,你从我的肩膀上下来吧,下来让我看看你。”

他伸手到肩膀上去抓杜小亚,可是抓了一个空,手里边什么也没有。

杜小亚在他的肩膀上叹了一口气:“单明明,你不可能摸到我。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我只是空气,幻影,光斑,或者一个意象。除了你,人家连我的身形都看不到。”

单明明急得冒汗:“那人家怎么会相信世界上有你存在呢?”

杜小亚说:“我只活在好朋友的心里。我会时时刻刻跟你们在一起,看着你们上学,听课,做作业,玩游戏。所有那些喜欢过我的人,我都会回报他们的好心,帮助他们实现一个愿望。”

单明明的肩膀僵硬着,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杜小亚会从他的身边得而复失。他捂住自己怦怦直跳的心口,哀求一样地说:“杜小亚你真的不要走啊,你一定一定不能离开我啊。”

说完这句话,单明明听到身边有一阵欢呼:“他醒过来了!他已经会说话了!”

紧接着是单立国的声音:“他是说胡话呢,总喊杜小亚杜小亚的。”

然后有一个结结巴巴的声音凑近他耳边:“单单单明明,你你真梦到杜小亚了?他现在什么样子啊?他在在在干什么?”

单明明睁开眼睛,看见四周拥拥挤挤地围着一大圈同学,周学好、月亮、太阳、林琪、吕晓晓……甚至还有总是瞧不起单明明的左凡兵。他们肩上都背着放学的书包,一个挨一个站着,勾着腰,探着脑袋,目不转睛地盯住单明明刚刚醒过来的脸。

单立国在人圈外面惊讶万分地说:“真醒过来了!刚刚还发那么高的烧。”

单明明一骨碌坐起来,没事人一样地看着大家:“今天是星期几呀?”

月亮轻声轻气说:“星期四了。你已经生了四天的病了。”

单明明大吃一惊:“啊,有这么久?”他着急起来,“那我不是掉了整整四天的课吗?”

林琪说:“我们大家会帮你补上啊。本来文老师会跟我们一块来的,后来出门的时候校长喊他去开会,文老师说只好让我们代他问候你。文老师还让你千万别着急,病好彻底了再上课。”

单明明干干脆脆说:“我已经好彻底了,明天上学没问题。”

单立国隔着一圈小学生的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儿子,弄不明白他怎么突然之间就退了烧,醒了神,变得跟没生过病一样。

周学好还在惦记他的问题:“单单单明明,你你真梦到杜小亚了?真的?你说呀,是是是不是真的?”

单明明迟疑一下,心里想着该不该把这个惊人的秘密说出来。后来他还是憋不住不说,他给自己找的理由是,好消息应该让大家分享。他就在床上坐直身子,挺起胸,骄傲而快乐地宣布:“我找到了杜小亚,他已经变成一个会飞的天使,就停在我的肩膀上!”

所有人的目光刷地向他的肩膀扫过去,看了左边再看右边。单明明的肩膀窄窄的,瘦瘦的,空空荡荡的,完完全全是一览无余的。

周学好把眼睛瞪得像铜铃:“哪哪哪儿呢?”

“我说过的,我死了以后会变成一个小天使,落到你的肩膀上,你到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

单明明无比兴奋:“对了对了,我开飞机征服北极,你就坐在我的旁边,帮我看着地图。你还要负责拿一根长竹竿赶开北极熊,别让飞机降下来的时候伤了它们。”

杜小亚接着他的话:“如果我太小,抓不住长竹竿,我会钻到北极熊耳朵里,大声喊口令,让它躲开你。”

单明明说:“杜小亚就在我的肩膀上。除了我,你们谁都不会看得见。”

人群里发出一声“哦”的怪音,大家面面相觑,交换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神色。

单明明着急起来:“难道你们不相信吗?”

左凡兵慢悠悠地说:“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过,人在高烧昏迷的时候会有幻觉,看见许多别人看不见的东西。单明明,你是病人,我们不算你说谎。”

单明明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我没有说谎!”

太阳习惯地撇了撇嘴:“左凡兵都已经说了,我们不算你说谎。”

“杜小亚他真是在我的肩膀上!”

“哪儿呢?我们谁都没看见,不是吗?”太阳扬起一双细细的眉毛,转头问月亮。月亮不忍心回答,又不好不回答,为难地把头低下去了。

单明明转头哀求肩上的杜小亚:“杜小亚,你喊他们一声,你把他们的名字都喊出来!杜小亚求求你了,你要让他们都相信我……”

杜小亚在他的肩上轻轻叹一口气:“单明明,我刚才已经告诉过你,除了你,别人谁都不可能看见我,也听不见我的声音。真对不起,这件事情我没法帮你,你出大洋相了!”

单明明一下子沮丧至极,咚的一声倒回枕头上,拿被子蒙住头,不想再见到任何人。

单立国又难过又惭愧地搓着手,对儿子的同学们说:“他不是故意要骗你们,肯定是烧没退尽,还在说胡话。唉唉,他这回真病得不轻,脑子都烧坏了!”

林琪到底是个好心的姑娘,她懂事地安慰单立国:“伯伯你别担心,单明明的幻觉是暂时的,说明他心里太想着杜小亚了,等他病完全好透,他一定不会再这么说。”

单明明闷在被子里,心里忿忿地想,我的确不会再说了,因为没有一个人相信我。人们只相信世界上平平常常的事情,不相信平常的世界之外还有另外一个世界存在着。怎么办呢?……那好吧,不说就不说,从此以后我不会再提“杜小亚”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