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子没吓着吧!”
陈厚颜一面护着秦夫子这老头往后撤,一面寻找可以躲避的地方。那些黑衣人突然从天而降,而且照面就是狠手。这不是拍电影出现的镜头,是真刀真枪的干,好在陈厚颜上辈子是从枪林弹雨中走出来的人,尤其在这个时候,更加冷静,完全不像个被吓住的书生。
同时,他也在猜测,这些人,应该不是奔着他来的,他现在的身份,没有谁知道,仇家自然就没有。那么,事情就很简单了,那些黑衣人刺杀的目标,就是秦夫子,一个书院教书的夫子,肯定招惹不了谁,那么秦夫子的身份,就有待揣摩了。
不过,眼下,自不去深究,保命要紧。在陈厚颜的护送下,两人向后退去。秦夫子那老头也很镇定,眨眼间之前,陈厚颜救了他一命,此刻淡淡谢道:“多谢小友。”
他话音未落,在两人后撤的时候。那个跟随秦之问身边,只管煽火温酒的灰衣人,迅速挡在二人前面,声音带着嘶哑:“还请这位公子带着大人找一个安全地方躲避。”
这人看似平常,但动作矫健,似深藏不漏,是个高手。
那边仍有弩箭射来,这灰衣人毫不惧怕。踏步向前,如猿猴一般,上串下跳,灵活无比,眨眼功夫,手中已经抓住了几支射来的弩箭。
扔掉手中弩箭,那灰衣人翻身一跃,落到了石桌上,虚空一探,抓住桌上散乱的棋子。
“啪啪啪啪!”
双手向前投掷,一气呵成,那些棋子如长了眼睛般,飞入前方乱石堆,打在石堆上,竟然发出恐怖的气爆声。
如果不是陈厚颜亲眼所见,他断然不会相信,有人仅凭扔几颗棋子,就能产生像微型炸弹爆炸的声音。
这时代,他看不懂了!武功,居然如此恐怖如斯!
惨叫声从乱石堆处传来。可以看见,那些袭击的黑衣人,有几个受了伤。
那群偷袭的黑衣人见势不妙,也放弃了继续暗杀的念头,纷纷跳进身后的秦淮河中,如鱼一般飞快游走,很快销声匿迹。
见袭击者逃走,灰衣人也不追击,收拾完小蟊贼的他,一声不吭地来秦夫子身前,神色颇有自责,许是刚才没有第一时间,为秦夫子挡住那只暗箭。
“呵,不用说了,老夫不会责怪你,怪就怪那些人越来越摸清楚你的性子。”秦夫子发出笑声:“棋也下不成喽。秦六,你取两个杯子来,老夫要好好感谢陈小友,刚才要不是他,老夫这人头,可就被人射穿了一个洞。”
秦六,就是那灰衣人的名字。他默不作声地从一个食盒中取出两个杯子,顺便还端出来酱牛肉,盐焗鸡,等几盘可口下酒菜。
秦六伸手将桌上的棋子佛掉,摆好酒菜,像雕塑般站在石桌旁。
“呵,小友,坐,坐。”秦之问笑谈风声,只字不提刚才刺杀之事。
陈厚颜也不便多问,他就算再笨也知道,眼前这老头,身份肯定不一般。
两人从新坐在石桌上。刚才这地儿,还是下棋的地方,此刻满地散乱的棋子,让人感慨事出突然,无常变幻!
“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了。”秦夫子给陈厚颜倒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酒,也给自己添了一杯。
那灰衣人走到了很远的地方,同样如雕像般站在那里。不过,丝毫不怀疑,如果再出现暗杀情况,他会以恐怖的速度出现。
“啧!”陈厚颜觉得酒是好酒,喝一口,瞬间浑身就来劲儿了。
他手里把玩着,从棋盘上,取下来的弩箭,箭头上刻着一个繁体的“青”字清晰可见。如果不是他刚才反应灵敏,这支箭就射穿了秦夫子的脑袋。
“夫子,算我多嘴,不知道,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刺杀你,而且,很显然,还有一人躲在暗处放冷箭,不知道夫子知不知道这个人。”将那支箭头上刻着“青”字的小箭递过去。陈厚颜只当随意询问。
“哎,人老了,就怕麻烦,一点小事,有可能让你一天都不舒服。”秦淮河上,已经恢复平静,秦夫子望着远处,那双看透人情世故的眼睛,给陈厚颜一种,上位者方才具有的慧炬。
温酒下肚,只听他淡然说道:“这个人,老夫也等了他很久,只是每一次,他都躲在暗处,不曾出现。罢了,何必念着不开心的事,喝酒压压惊,刚才小友没被吓着吧!”倒是很欣赏陈厚颜的胆量,先前那种情况下,都没有吓得自顾跑了,他就看不透这年轻后生。
“吓没吓着,只是长见识了,这世道,也不见得清明。”
“不清明,就要治,这不是我辈读书人的宏愿。”
陈厚颜觉得自己没那么伟大,什么治国平天下,说白了,和他毫不相干。而且秦老头被刺杀一事,让他更清楚自己以后要做的事,恐怕比秦老头的处境还要糟糕。虽然自己身边,有个像灰衣人秦六一样的高手宁惜泪,但自己怎么也得准备后手以防万一。
喝了两杯酒,心中有话就直说了。 “也不怕夫子瞧不起我。那种为天地立心,为万民请命,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没有得到好处,我是不会做的。我之为国,国不待我,我之为民,民不待我,我之为社稷,而天下不待我,忠君如屈原,鞠躬如诸葛,不如我独极乐。”
陈厚颜承认他自己是个唯物主义的家伙,那种圣贤做的事,他断然不会去做,就算做了,也是需要报酬的。
人活在世,每个人的追求不同,而陈厚颜是属于那种,付出就要有回报的自私家伙。
秦夫子楞了楞,眼前的年轻人,不但言语颇为直爽,就连说话也不遮遮掩掩,心中所想嘴上就说出来了,虽然他不喜欢年轻人没有为国效力的宏愿,反而是一切以利益出发唯利是图,但别人的思想,他也不便干涉,朋友相交,只是交心,立场和理想,都是其他。
“老夫阅人无数,小友此番语言,虽说由心,但也没有几个读书人能够真正说出来。老夫甚是佩服小友的勇气。”
“夫子没赶走我,已经是幸事了。”古人还是有开明的,像秦夫子这种人,并不是老学究,听了陈厚颜那番可谓不忠君爱国的话,没将他劈头盖脸骂一顿,已算幸运。
喝着酒,刚才的事儿很快就忘记了。两人愉快聊着,天南地北,奇闻怪谈,都有涉猎。秦夫子的确是个大儒,说话方面,并不是古板,反之却是深谙哲理,孔孟学说,并不是开口闭口圣人云者之类,这老头才不是那种老学究,说出话来颇为欢畅,不管是琐碎小事,还是社稷民生,他说的那一套,平实无奇,但包含着古代人对儒家思想的理解,然后活学活用。
谈话中,陈厚颜才知道,秦夫子真名叫秦之问,似乎以前还是个官,现在人老了,辞官归故里,就在金陵老家安度晚年,又蒙朝廷体恤,秦老头在学识方面也称得上大儒,就让他在应天书院当个挂名夫子,偶尔过去授授课,算是打发老人的时间,他家里倒没有多少人,老伴前几年去世了,唯一的儿子也在外地当官,陪他的家奴秦六也是个不说话的人。他的生活就彻底无趣了,所以常在秦淮河边下棋,他下棋一般没有固定的棋友,贩夫走卒也好、闲暇老人也罢,有时也有才子书生,或者名流侠客,总之,这老头下棋的同时,也认识了不少的人,据说在秦淮河边还颇有名气。今天来此摆着棋盘,温着美酒,带上美食,也是在等一位从京城来的友人相约下棋,不巧那友人至今未来。
然后稍微提到,今天刺杀之事,应该是以前官场上得罪了一些人,想让他后半辈子都过不安宁。
好在,秦老头比较开朗,笑声从他那儿传来,几杯酒下肚,脸上已经有醉意。
“人生易老,年轻的时候,为了功名利禄,忙碌奔波,或许错过了红颜,或许冷落了家人,但年老了,就诸多留念。小友可要好好珍惜啊,不要错过了人或事,以后找不回来。”
老年人的谈话,总是充满了春秋故事。陈厚颜附和着笑笑:“我这个人没有大志,一般都是现在不后悔了自己,才想着以后。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伤悲也。”
“小友这话在理。”秦之问又说了一句,酒倒是喝了不少。
“先生还是少喝点酒,老年人,贪杯对身体不好,尤其是腰腿和肩胛几处,容易酒后痛风!”在陈厚颜看来,秦之问就是个孤寡老人了,陈厚颜只当是朋友间好心的提醒。
“倒是应该少喝,几前年我大儿子回来,就是看我饮酒过度,直接把家里的酒坛给摔了,结果被老夫一顿打,赶他走了。后来,我那儿子,又一次回来,竟然给老夫带来一个二八芳华的女子,非让老夫纳作妾室,老夫也知道,我那儿子见老夫一个人孤独,所以才有此昏招,老夫倒也没怒,收了那女子作干女儿,再让人将那女子送回老家,置办了嫁妆,嫁给了当地一个教书的先生,人品还行,虽说没有大出息,也不至于饿死。据说小两口恩爱和谐,去年生了个小子,改名姓秦呢,今年估计就会过来看老夫,到时候再请你到府上。”这些都是家常,秦之问不觉得丢人的,说的时候脸上甚至笑了笑。
“人生啊,总是不那么一番如意。你有能力做好事的时候,就多做好事,做不了,也别想着走歪门邪道害人。这年代的读书人,大多都被世俗蒙蔽了眼睛,偏了,偏了。”
“先生不会是给学生开小灶授课吧。”
“呵,算是吧,你愿意听,就听,不听,我难道还会骂你不成。”
“夫子私下授课,学生当然要仔细听。”陈厚颜倒装起了好学生,笑道:“其实,人的一生,就如那东流的长江。正所谓,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梦罢了。只是,你愿意这个梦,是好梦,还是噩梦,全凭你自己做主了。”
“呵,倒是这个理!”秦之问听出来陈厚颜刚才念的两句,好像是诗,又或者是词,虽然只有两句,磅礴之气已显。
“小友刚才所念的两句,不知道有没有下阕!”
秦之问也是随口一问,陈厚颜如和朋友寻常聊天,望着远方的秦淮河,很随意,道:“呵呵,以前听人念过,觉得有意境,秦老见笑了。”不经意间,下阕从他嘴里念出来。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看过三国电视剧,记忆尤深就是开场那首混合着美声的歌词。猛将如三国牛人,也滚不过历史的车轮,人多渺小啊,最后不过成为一捧黄沙,所以陈厚颜觉得,还是曹孟德说得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秦之问可是诗词方面的行家,刚才陈厚颜念的,上下各五句。双调六十字,前后阕各三平韵,一韵到底,应该是教坊中传唱颇久的《临江仙》。
他一生中,不知道听过多少人的佳作,但今天听到陈厚颜刚才随意念的这首词牌,饶是他久经岁月,遇事无数,竟也从中勾起思绪,被此首词牌打动,亦或者,他就是如词牌缩写,引起共鸣。
“小友这首临江仙,是自己作的?”
“额,以前在江上,听一打渔翁唱的,觉得好听就记下来了。可不是我写的,我这人写不出来那些传世的诗词。”
这个年代,虽说没有版权,更没有人指责他侵权盗版。但陈厚颜可不想以后被人拉上参加什么诗会之类的活动。还是早早说明自己是文盲好了。
这样的词,也不像一个年轻人写出来的,秦之问相信是那打渔翁写的,继而又觉得陈厚颜诚实,换做其他人,说不定将此词据为己有,也无人考证。
倒是有点对陈厚颜刮目相看,秦之问笑道:“想那打渔老者,肯定是一个文词大家。”
陈厚颜呵呵笑着,非常配合秦之问丰富的想象。
“秦老,时候不早了,我看你那友人,估计不会来了,河边风大,不如回去吧,你这衣服,太单薄了,生病了可不好。”这老头穿一件单薄春衫,陈厚颜出于朋友间的关心,觉得劝他回家比较好。而且,刚刚发生过刺杀事件,老年人虽说生性豁达开朗,但总是有不舒服的情绪。
“我再等等。小友要是有事,就先走吧,年轻人嘛,谁都有自己要做的事儿,哪像我们老头子,整天除了下棋遛鸟,就没时间打发残年了。”
见秦之问执意等他那位好友,估计是人家多年未见,相约不见不散。陈厚颜不好意思留下来打搅,借着秦之问的话,道:“那,我就先告辞了。”
“走吧,别耽误了自己的事。”秦之问挥手相送。直到提着酱油瓶的陈厚颜消失在视线中,这老头才自言自语嘀咕着:“看不透,看不透啊。”
此间,河上,隐约的雾气中,一艘两层阁楼高的画舫,划破了水面,悄悄靠在了远处的码头上。
有风拂过,吹动码头边,像一个个美人跳舞般的柳条。
柳枝展,春风拂。从那画舫上走下来一个娉婷婀娜的女子,怀抱古琴,摇曳身姿,步步生莲。
女子穿过河堤,来到了秦之问所在的地方。
隔远远的,这女子得体地施礼:“兰君让秦相久等了。”
“不久等,刚刚好。”秦之问哈哈笑道:“天下又有几人,能等来李大家的相见,老夫算是幸运之人喽。”
李兰君幽幽一笑,如兰草,清丽脱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