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第一节程霭没事，在办公室戴着耳机备课。

大城市的公立学校大妈大爷们不少，年轻老师也不少；但镇中不一样。镇中的老师谈不上大妈大爷，也谈不上年轻老师：镇中的老师是看不出年龄的。他们或厌弃或愤怒或不耐烦，脸色大多都被山风吹得红刚刚的，都是看不出年龄的颜色。年轻人因此而苍老，老人又因此显得年轻。

这红不能用“红润”一词来形容。它是低水分、高饱和度的红，是山果因熟透而变得皱缩的红。不是圆润的，是有棱有角，粗糙的红。

他们的嗓音也这样，栗城人的侉味儿，也是被山风反复磨砺，如果用颜色形容应该也是红刚刚的。

其他的老师正在一边消化中午饭一边彼此投掷闲聊。没课的老师需要坐班，离不开，对着电脑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用他们红刚刚的嗓音互相扯淡。

“哎你听说二班那个……叫什么，梁雯京是不是，”隔壁三班的班主任是个中年妇女，头发早些时候染烫过，现在长了，直不直弯不弯披在肩上，上面黑下面红。她几乎修成两条细线的眉毛飞舞，每一动都活像能在对面人的脸上划道口子。

“……你说那个小太妹？”旁边的六班班主任是个男老师，像他的棕色夹克一样不苟言笑地问。

三班班主任说：“对呀，前几天在校门口把一个初一孩子打了，孩子家长直接跟梁雯京打起来了，结果梁雯京带着刀呢……”

卷发头扎成干枯黑马尾的八班班主任说：“带刀？！”

“对呀。”这似乎是三班班主任的口头禅，“把家长捅了……不过没见血，但是多吓人哪，被派出所带走了。”

程霭的耳机是出厂附赠的，音质和隔音效果都不怎么样，听觉神经隔着一层即使音量开到最大也依然若隐若现的音乐毫不费力地攫取到了同事们的谈话内容。

二班？

梁雯京？

他皱了皱眉，刚打算把耳机摘下来，三班班主任已经先发制人地招呼起来：“小程老师呀？”

程霭将音乐暂停，放下手里的笔，从办公桌前转过身冲三班班主任的眉毛笑笑。

“还没见过那孩子吧？”八班班主任在旁边问。

程霭笑着说：“花名册上见过。”

几个老师笑起来。三班班主任说：“小程老师大城市来的，说话就是有意思。”

“没有，棠城不算什么大城市。”程霭露出一个十分谦恭的笑容。确实不算，如果不是和果园镇比的话。

“哎小程老师，你是没见过啊，她现在是搁派出所里呢，”八班班主任用栗城方言说，“等她出来且得作呢！”

六班班主任插言：“小程你就别和她置气就完了，她那种人……”

八班班主任说：“唉，她那种人好不了。”

“对呀。”三班班主任接话，“初一那时候艳霞带二班的时候警察就为了她三天两头上门啊……你说咱们穷教书的经历过啥事，经得住警察这么折腾？净给艳霞找事，你说咱们几个见过警察办案？吓得躲都来不及呢！”

程霭仍然是谦恭地笑着：“没关系，正好会会她，在之前的学校还找不到学生过招呢。”

八班班主任的惊叹在喉咙里被压成气音。“真的？！”她转向每一个人，“听听人家小程老师！以跟学生过招为乐！”

“不然呢。”程霭眯了眯眼睛，“咱们吃公家饭的本来就没意思，不得为自己的工作添点彩吗。”

“对呀。”三班班主任说，“我说小程老师呀，学校也就是捡着软柿子捏，觉得你初来乍到再加上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这才把二班扔给你教。二班乱啊程老师，没人肯教。”

“不是吧，二班也有不少孩子挺不错的吧。”程霭突然想起了什么，“那个谁——陈家旭？”

八班班主任说：“对对对，陈家旭是。”

“他们家困难，”六班班主任说，“这孩子苦。”

三班班主任像一首《琵琶行》，眉毛就是琵琶女的指法：轻拢慢捻抹复挑，把程霭拨来拨去，脸上平添了几道空气般的小小伤痕。“对呀我跟你说小程老师！”她压低了声音，“那孩子他爸混账着呢，老打他，他妈也是，嫌这个嫌那个的……这种孩子不读书怎么行？还跟他老爹一样当赌鬼？”

程霭眉尖微蹙。

“他还有个瘫在床上的奶奶呢！”八班班主任接嘴。

“那孩子懂事。”程霭说，“穷人孩子早当家吧。”

三班班主任说：“对呀。”

这段对话慢慢走到尽头，几个人的谈话从热火朝天变得渐渐稀疏，有一搭没一搭起来，最终归于寂静。一段对话的结束往往如此，自然而然，并不显突兀。

程霭重新戴上耳机，叹了口气。

第二节是他三班的课，第一节课的下课铃打响前他朝同事们打个幌子就揣着一盒烟往厕所走。

穿过操场，刚到厕所门口，程霭迎面撞上了个穿蓝白校服的高中小青年。

再仔细一看。

……是江明霁。

程霭愣了一下：“怎么我今天走哪儿哪儿有你。”

江明霁的头发虽然挑染得很飞扬，但发质相当细软，头发太长了微微向里弯曲，竟然能带出几分乖巧之意。但江明霁的乖巧是不好琢磨的，往往是昙花一现，一吹即散。上一秒还满怀信心目光笃笃，下一秒又找不到了。

此刻江明霁就那么乖巧地一笑，眉眼发梢都弯弯的：“程哥。”

程霭的额角跳了跳。

这小屁孩太难缠了。

凶他也好、冷落他也好，无论如何都赶不跑。

“程哥来抽烟还是上厕所啊。”江明霁跟在程霭身后问。

程霭反问：“厕所是你开的吗。”

江明霁也不回嘴，跟着程霭晃回了厕所。

程霭站在墙角吞云吐雾，白色烟雾里他的心情显得比较愉快，问江明霁：“上课也逃啊。”

“又没人管我。”江明霁又笑了，这次的笑里没一点乖的意思，很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