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中午放学时间。

一个上午四节课的时间里，一共有二十七个他自己班的或者外班的初二小孩儿管程霭要联系方式，全是女同学，程霭一个一个回答得很累，干脆把qq和手机号全写在了黑板上让他们自己抄。

手机是工作号，qq是小号，出不了什么事。

镇中初中部的学生中午留校的不少，高中部那边可以晚上住宿，中午留下的也更多。作为一所别说全省，就全市全县的成绩报告单都挂不上名，不是野鸡胜似野鸡的学校，学生们忙于抢区霸地位，霸的不是学习而是打架斗殴。中午不回家自然也不是急着读书写作业，主要是爸妈各种没法管，与其在家里作乱还不如在学校多待会儿给老师添堵。

对啊，老师又不是自己家人，堵就堵呗。

程霭带的正好就是个中午留校的小饭桌班。这群孩子又不是第一天上学，他中午本来可以一走了之的，结果因为第一天带他们多少有点不放心，还是留下了。

怕班里那群刺头惹事。

反正他刚租的房子就在镇中周边的一个破小区，就几百米的路，骑电动车两分钟的事儿。

镇中初高中的校服颜色不同，初中部是红白，高中部是蓝白。程霭拎着他的公文包，被淹没在深红与被昏暗染灰的白色里慢慢下楼。楼道被压着放学铃声冲出教室的学生堵得水泄不通，所有的人像被裹在凹凸分明而圆滑的铝塑管里一点点缓慢挤出的牙膏。

迈出教学楼的那一刻一簇阳光刺入眼皮，随后铺天盖地朝视网膜漫卷而来。九月初的阳光携带的热意尚且不饶人，程霭瞬间觉得自己被温暖包覆，漂浮在融融的空气里。在这样的空气里可以随时随地放慢脚步。破落的果园镇整个都低矮衰败，越衰败越安详，老死于腐朽。

从狭窄的教学楼里冲出的紧密有致的牙膏瞬间变成松散的海洋。

程霭一边向教学楼旁边和厕所隔着操场相对的食堂走去，一边冷着脸试图摆脱好几道粘在他身上的目光，突然被一道不知道从哪儿窜出来的人影拦住了。

人影蓝白黑相间，出现得突兀，甚至让程霭怀疑这人是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他脸色微微一沉，朝后退了一步，看着面前丁零当啷的小青年。

……果然是今天早晨那小子。

江明霁的校服仍然披在背后，里面那件黑t恤花里胡哨得比程霭纸箱里的东西还鸡零狗碎。他站在程霭面前，仰起脸一乐：“你这人说话也不算数啊。”

“别人说什么你信什么？”程霭觉得有点好笑，看着比自己矮半个脑袋的江明霁。

江明霁：“不然呢。”

“我有病啊给自己找这个事儿，”程霭面无表情，伸出手在江明霁脑门上弹了一下，“让开，挡路了。”

江明霁捂着脑门往后一跳：“我靠！你他妈动手！”

“我就动手，”程霭说着有点不耐烦地挥挥手，“就因为想进政教处面对你们张主任还特意过来找我一趟，真是难为你了。”

江明霁：“……”

程霭在江明霁肩头轻轻一推，把他扒拉到一边，自己溜达着走了。他突然发现这小孩儿无论怎么蹦哒披着的校服都不掉，这大概是什么奇妙能力吧。

“哎等等。”

又是熟悉的栗城口音，程霭闻声回头，发现江明霁竟然死皮赖脸地跟了上来。

江明霁扬起唇角带着些恶意地笑了，问：“那照这说法学校里的老师都有病咯。”

江明霁的长相清秀归清秀，却不是柔软的，更没有女气；沉静下来的时候眼角泛红，不是委屈的哭出来的红，而是从声色喧豗的暴力美学里挣扎起来的红；凌厉得近乎带有一种凛冽之意，这凛冽又不是寒冷的，而是带有一种血肉模糊的湿润与温热。

“不，他们没病，他们只是用他们的人生经历不让你走岔路。”程霭说，“只是我没这兴趣。路怎么走是你自己的事情，你们一旦决定了，八个我也拉不回来，没用。我不做无谓的尝试，一味无结果地努力对我而言就是有病。那些老师认为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有意义的，所以谈不上有病。”

江明霁不说话。

“怎么。”程霭看了江明霁一眼，“听不懂了？”

“不是，”江明霁说，“就觉得你这人和他们不太一样，当老师吧……”

程霭：“屈才了？”

江明霁说：“是吧。”

“小屁孩儿，”程霭笑着说。红色塑胶跑道笔直的笔直弯绕的弯绕，白色油漆描成的跑道笔画粗大，在阳光下闪着崭新的光芒。他走过那片光芒，把身后的江明霁甩得更靠后，晃进食堂。

食堂里一股经久的油腻气息，墙壁被油烟灰尘常年熏烤成焦黑颜色，最不济也是摸过去沾满一手的颗粒状的灰。打饭的初中部小孩一排一排，队伍曲折蜿蜒，每个孩子白校服肩膀上扛的一条红杠连在一起，连成一道比打饭的队伍更曲折蜿蜒的红线。人声喧沸，忙着排队，忙着争抢，忙着进食，是程霭往那里一站就感到完全没必要的喧沸。

江明霁跟他一起站在因汪着一层油污而更显厚重的卷帘门底下探头探脑往里看，看了一会儿除了觉得初中部都是小屁孩儿又小又傻 逼之外也没觉出什么所以然，忍不住问：“你看什么来了？女学生？”

程霭不笑，也不生气，清淡地说：“没什么好看的，走吧。”

江明霁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跟着程霭走出食堂，走出浓荫的庇佑，走回烈日的暴晒中。

程霭突然想起了什么，回头问：“你不吃饭？”

“一会儿出去吃。”江明霁说，“不着急。”

程霭点点头，没多问。

江明霁：“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是从哪翻下来的？”

程霭一句“不知道”还没说出口，江明霁就扯了扯他的袖子：“我带你去看看你就知道了。”

程霭竟然没反抗，由着他一通扯着自己左拐右拐，绕到了食堂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