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霭抹了一把额角的汗。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办公桌靠着窗户，这张桌子显然很久无人冒犯，现在空气中飞舞的全是刚才被他抖起来的灰尘。再加上手里那块散发着馊味的抹布，有点呛鼻。

他转过头望了一眼被日光映得雪亮的金属窗框，惨白的阳光像粘在窗上，也粘在他半边脸上，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刚擦过一遍的红木办公桌上留下的水痕泛着亮光，在空气里一点点地蒸发，界限渐渐曲折，最后连本身也失去；只留下布满深深刻痕的桌面。

地上的农夫山泉纸箱里零零散散盛满了他各种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刚把这片积满了灰的地方收拾出来，程霭看着这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就心窄，决定先歇会儿再把它们往桌子上摆。

程霭叹了口气，决定出去找找这学校的公共厕所在哪儿，他好趁着人不多先抽个烟。

学校的走廊永远都能让人看到一座建筑利用率之高的典范。教学楼是为数不多可以只讲实用而不管美学的建筑，果园镇中学初中部的这栋自然不是例外。走廊两边对开的两排教室像两张挂着呆滞表情的脸张大嘴对望进彼此浑浊的眼睛，只有走廊尽头开一扇窗，透过玻璃渗入的阳光鞭长莫及，还够不到走廊那头光芒就已经被黑暗折熄。

刚七点钟出头，这时候除了住宿生外还没什么人到校，走廊里空落落的出奇安静，显得更加幽深且狭窄。

程霭五官深邃俊朗，深目高鼻，架一副半框眼镜，再加上今天正好穿了一身冷灰色，整个人在这片昏暗里显得尤为讳莫如深。他被零零星星路过的几个女生盯了一路，终于走出教学楼的时候忍不住松了口气。

现在的初中生太躁动了，一点都不矜持。

啧。

他大步穿过操场。正是夏末秋初的季节，围墙边栽的树一片葱茏茂盛，夏风的热度在早晨并不灼人，甚至还带着些凉意。

这所破镇中的厕所是操场另一头的一排小茅屋，红砖筋骨狰狞地曝露在外，连层遮羞的漆都懒得刷，被用粉笔涂满了各种各样千奇百怪看上去不是很文明的东西。

里面似乎没人。程霭站在厕所门口，把手探入怀中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一边往里走一边掏打火机。

果园镇中学没钱建冲水厕所，还是定期雇人掏粪坑的那种，气味比较芳香怡人。越往里走程霭越感觉自己额头上的青筋砰砰砰一阵狂跳，快炸了。

他把烟点上，吸了一口。感到尼古丁的甜味在鼻腔蔓延开来，程霭的心里多少安定了点，山南海北天马行空后在尼古丁的刺激下回归为一片短暂的空白。他紧绷绷的五官有了些松弛的迹象，一抹散漫慵懒的神情不经意地爬上眉眼。

“嘿，哥们儿。”

程霭的肩突然被人拍了一下，一个声音冷不丁从背后冒出来。

卧槽。这厕所里还有个人？

漂浮的空白骤然被打破，程霭蹙了蹙眉，脸上掠过一丝不悦。

他眯了眯眼，回头打量对方。

来人发型挺……时尚，挑染了两缕金毛，一看就是小镇青年独特的审美；身上丁零当啷挂了一堆圈圈环环，松松垮垮披了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外套上画了条巨大的龙，盘桓在那里吹胡子瞪眼的，还挺栩栩如生。

果园镇杀马特青年，啊不，少年。

不过这个少年模样长得特别好，皮肤白皙，眉眼相当清秀，看上去比较具有迷惑性，所以显得没那么杀马特。

“有事吗？”程霭问。

杀马特少年笑了笑：“借个火。”

程霭偏头吐了口烟圈，打燃火机。

少年扬了扬眉，摸出一根烟叼着，凑过去借那抹跃动的小火苗点上。

两个人面对面吸着烟，一时间沉默下来。程霭吸烟的侧脸被阴影模糊一半，低敛的眉眼在指间散出的白雾里若隐若现，沉静得近乎有种不近人情之意。

“我之前没见过你啊。”少年终于耐不住沉默，开始没话找话。

果园镇当地土方言，一股大碴子味，不算悦耳。

程霭这个早晨第无数次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他打量一眼少年身上披的校服：“高中部的？”

栗城果园镇中学一切从简，初中部与高中部中间就隔一道墙，这小子准是翻墙进来的。

“啊。”少年把程霭上上下下打量一圈，“你看着也不像初中部的啊。高中部新转来的？”

程霭：“……”

“可以啊老哥，连校服都不穿，够狂，我喜欢，”少年还挺自来熟，继续说。

程霭脸上是不置可否的神情。说话间手中的烟已经燃到尽头，他打量一眼脚下的一地烟头与被烟灰染得发黑的白瓷砖，随手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鞋跟碾灭了。

程霭：“你哪班的？”

“高二三班，”少年伸了个懒腰，“我叫江明霁，你呢？”

名字还挺诗意。

程霭没回答他，继续问：“你翻墙到初中部抽烟？”

江明霁：“因为傻 逼高中部管的严啊兄弟，你不也到这儿来了吗。”

程霭：“……”

他能说这是意外吗。

见对方磨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江明霁有点不耐烦了：“所以你到底叫什么。”

程霭扬起一道眉。

“程霭，初二二班。”

江明霁：？？？

“你？初二？？？”

“对啊，”程霭的语气突然轻快起来，漂浮在半空中。他悠然地吹了声口哨，转身走向门口，被门框裁切成矩形的阳光为他周身镀上一层金边。

“初二二班新任班主任，程霭。”

说完这句话，他还好死不死地回头怜悯地瞥了眼杵在原地的江明霁，友好地笑了一下：“放心，今天中午我肯定去政教处捞你。”

江明霁：“……我靠！你大爷！”

“我大爷在底下过得挺好，每次上坟我都给他烧好几亿，”程霭说，“让他住别墅开劳斯莱斯，谢谢关心。”

说完这句话，程霭心情很好地打个响指，转出了江明霁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