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霭抽起烟的时候五官倨傲的轮廓会短暂地柔和下来，流露出一种模糊不清的乖顺，是纸醉金迷的乖顺。他的同事们都对他很感兴趣，对他来自的那座大城市感兴趣，对他出众的皮囊感兴趣，对他的过去感兴趣也对他的婚娶状况感兴趣。

学期开始前他到镇中报到，三班班主任得知他未婚也没对象，见他第二面就跃跃欲试想当红娘给他扯皮条，而且好像还挺认真，不像说着玩。程霭费了好大劲才把这事糊弄过去，为了让三班班主任打消这个念头编出了无数例如他在老家已经有了娃娃亲那小丫头和他是青梅竹马从小撒尿和泥一起玩大的交情之类的谎言，最后倒贴了她好几身冷汗这事儿才算完。

虽然程霭差不多算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老家在哪儿。

撒尿和泥……好像也不太对劲。

不过不用在意这些细节。

最后三班班主任还特别惋惜地“啧啧”了一通：“对呀，唉这么好的小伙子，你看看这皮肤，白瓷似的比小姑娘还细嫩，这眉毛这眼一表人才啊！——我说小程老师你在人生大事上可别挑挑拣拣的啊，那些最后剩下的，啊，什么剩男剩女啊也不一定是自己条件不行，挑拣挑拣的就把自己挑拣老了！”

被甩了一脸人生大道理的程霭陪着笑容：“对，哈哈，对，您说得对。”

想到那天的事情，程霭夹着香烟的手一紧。

黑历史不堪回首啊。

啧。

江明霁突然在旁边问：“程哥没女朋友吗？”

程霭：“……”

……想什么来什么。

程霭一句“操 你 妈滚”差点脱口而出。

“没有。”白烟顺着程霭微微张开的唇角散出，在氤氲着灰尘的空气里盘旋。程霭是个老烟枪了，声音有点烟嗓，发哑、有磁性，挺好听的。

江明霁说出了今天上午就想拿来逗他的话：“不考虑内部解决一下吗。”

“解决你妈。”程霭看着江明霁，彬彬有礼地说。

江明霁抱住自己的脑袋，头上的两撮金毛一晃一晃显得特别刺目，在半明半暗的门口可以反光，反得一片空白、雪亮耀眼。

“啧啧啧不得了，人民教师竟然骂人。”江明霁刚才一直贴着墙松松垮垮杵着，此时把身子直起来往前走了一步，露出一个有些锋利的笑容，“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明霁为了不让自己的身高在这时候献丑踮起了脚尖，斜着身子往前凑，试图给程霭造成一种四十五度角的压迫。

少年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程霭面不改色地继续抽他的烟，打量着张在面前的江明霁的脸。江明霁倒是没有栗城人那种红刚刚的脸色，反而特别白，白得不自然，是密不透风的白，搽了粉似的起腻。

程霭面不改色，江明霁还没看清楚他的动作双手就已经被反剪在背后。

“第一，我不是一名慈祥博爱、春风化雨的人民教师，我见人才说人话，”程霭保持着按住江明霁的动作说，“第二，你要是再没事闲得到我这儿晃悠后果自负，我不管你是谁，我也没兴趣，懂？”

江明霁突然往后猛一弯腰，像跳舞一样来了个铁板桥，几乎靠在了程霭身上。程霭不加防备，胳膊被猝不及防这么一抻，眼看给江明霁别成了一个难以言喻的形状，当即松了手。

江明霁后退几步，手插在衣兜里偏着头微微笑了。

“程哥，真动手啊。”

程霭在心里默念无数遍你大爷你大爷你大爷谁是你哥。

果园镇的小混混都这么自来熟吗！

程霭脸色微沉，他确实轻敌了。

“刚才我们都是偷袭，不算，”江明霁说，“来一场真格的定个胜负？”

说这话的时候他发红的眼角被眉梢带得微微上扬。程霭和江明霁的眼神猝然相撞，忍不住愣了一下。

那种什么都不在乎的狠戾……

虽然和江明霁的乖巧一样只有一瞬间，但无论如何这都是个绝不应该出现在一个十七岁小孩儿眼睛里的神情。

他绝对没有眼花。

“怎么，想打人？”程霭问，“把你惹毛了？”

江明霁笑了：“没有，切磋一下。”

“谢谢，”程霭很干脆地说，“没兴趣。”

他把烟头在墙上按灭，随手丢在墙角，头也不偏地直接从江明霁身边走过。

走远了。

将近三点的阳光很刺眼，在天地之间有一股野性，不加拘束地肆意流淌。江明霁逆着光看程霭越走越远的背影，啧了一声。

如果是平常、如果换个人和他进行刚才这段对话，江明霁都只会把对方认成色厉内茬的怂逼。

但程霭不是。他肩背的线条总是那么直，直得让人想到飞湍瀑流，想到高山流水。江明霁突然心想，有这种后背的人身上可以发生任何事情，却唯独不可能输。

江明霁鬼使神差地摸出一根烟，又从门口转回厕所里。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下课铃已经打了。不过镇中的老师们并不着急，只要上课铃没打就行。

不像程霭在棠城那时候教的学校，老师们一个一个踩着风火轮似的秉承着时间就是生命的原则，为了防止学生慢性自杀，一个课间被上一节课的延迟和下一节课的提前腰斩，中间就留出个上厕所的时间。

能给你留算不错了。

镇中的老师就不一样，反正加不加课都是那点工资，他们大多都是拿着钱混日子。他们没什么为人师表的高尚觉悟，连装都懒得装，程霭不喜欢归不喜欢，有时候竟然觉得他们的坦诚有点可爱。

在这样不紧不慢的环境里程霭感到十分惬意。他问坐在那里泡茶的三班班主任：“对了钱老师，咱们初中部的老师对高中部熟吗。”

“熟，怎么不熟。”三班班主任钱丽端着茶杯笑起来，“他们高中生比咱们这边的孩子还会闹事，那点事净往这边传，想不熟都不行啊。”

程霭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那您认识一个叫江明霁的孩子吗？上高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