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陈家旭终于第一次完整地吐出了一句话：“谢谢程老师。”

“不用谢，”程霭说，突然发现陈家旭的眼睛闪闪烁烁，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于是又接了一句，“今天你看到我抽烟我看到你蹲墙角，咱们谁都不说就当扯平了，行吧。”

陈家旭的腰马上挺直了些：“老师再见。”

直到踏出那条荒芜的甬路，重新转到声色熙攘的食堂正面，江明霁才小声说：“操，我以前中午没翻过墙的，不知道这片中午还有人。”

程霭唇角扬起一个收敛的弧度，没说话。

江明霁又问：“你们班学生啊。”

程霭“嗯”了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小屁孩不要问那么多。”

江明霁不置可否地扬了扬眉。“不高兴了啊。”

程霭：“我都玉白菜了高不高兴你管得着吗。”

江明霁闻言，弯起眼睛一笑。

“巧了，我家就喜欢收藏玉白菜。”

程霭：“……”

和小混混没法沟通了。

刚才在食堂后面耽搁了一支烟的时间，绕回来时已经有学生结束用餐，拿着洗刷干净的空饭盒三两成群有说有笑地往宿舍楼里走。这是红色跑道圈养起的无上美丽的青春，在这片美丽里人们的时间可以被无限放缓，温暖的阳光是淡橙色的是流淌的，流淌进四肢百骸，操场边的绿树在微风里摇曳，明明树影婆娑沙沙作响却让人觉得总是寂静无声的。孩子们的谈笑也是无声的：只因为这份缓慢。

程霭十指交叠，抻了抻腰，眯着眼睛说：“今天阳光挺好的。”

说完又看了看江明霁：“还赖着啊，走吧走吧小孩儿，到外面随便买点什么吃吧，今天没人陪你玩儿了。”

江明霁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走路的时候有点驼背，迈八字步，六亲不认的样子。程霭在后面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开始在脑袋里为这一幕配音：呼呼哈嘿快使用双截棍仁者无敌……

确认这小子确实走了，没再造次，程霭这才松了口气，一边从公文包里摸出车钥匙一边拐进教学楼后学校的车棚。

位于正在走向没落的前工业大省——江临省的栗城是个破县级市，北邻桐山山脉，算半个山区，靠丰富的矿产资源养起了一批暴发户，穷根子却戒不掉。栗城果园镇更是个破上加破的小地方，别说江临省的地图，就算是栗城的地图都得拿放大镜找五分钟才能找到三个显得十分勉强低眉耷眼的宋体字：果园镇。

就这种小。

所以在这样的地方有这么一座除了杀马特外一切能省则省的学校也情有可原了。

包括车棚。

镇中初中部的领导不知道有什么毛病，把教学楼刷成了粉蓝色，连着防盗窗也漆得雪白，看上去有种用力过猛而显得粗犷的童真。车棚的顶棚是蓝的，透明反光，走进去整张脸都被映得发青。镇中把艰苦朴素的优秀作风贯彻到了极致，师生混用的车棚不仅仅停满了单车与电动车，在大考时还用来堆桌椅，也可以充当犯错误的学生们劳动改造的场所。

程霭有车，就是上班懒得开。一是一共这么几步路，恨不得一脚油门就能踩到头，实在太不值当；二是镇中的空地实在太紧张，程霭还总是到得晚，根本没法停车。

他骑着自己的黑色小电驴出了校门。

可能是这条街有学校的缘故，周边的环境还勉强算得上齐整，但拐个弯后看到的场景就完全变样了。低矮破落的小店铺如同蚁穴在逼仄的道路两旁一字排开，远远看上去就泛着油亮的光，脸面是灰寂的，黑洞洞有霉腐气味，酝酿着这个小镇底层最污浊的鸡毛蒜皮，在寂静里蠢蠢欲动。

这种小店面无人看管，在果园镇生长得比比皆是，像蝼蚁密密麻麻爬满厚实广阔的大地，小小的县城小小的街，抬眼望去还能看见几亿蝼蚁也无法比拟的连绵起伏的山。那山隐在昏灰的天里，是黛色的，很有几分模模糊糊朦胧诗的味道。住惯了的人早就习惯了，山就是山，街道就是街道，一模一样；程霭初来乍到，也觉得这里的山就是山，街道就是街道，是一点也不一样，一点也没法含糊的。

程霭的小区入口挤在这些一个个箱箧般的小店面中间，是众多斑驳杂乱中展开的一条缝隙，只要一点不小心就会被遗忘。

把电动车锁在楼道里。程霭一边上楼一边翻公文包，从领导给他的学生档案里找出了“陈家旭”这个名字。确实是今天中午那个小孩儿，成绩那一栏每一门都高得傲人，让程霭竟然有一瞬间对他瘦小稚弱的肩膀能不能扛住这么鲜亮的数字产生了怀疑。

这孩子也确实是低保户。

和大城市不一样，镇中的学生是低保户这件事并不稀罕，父母离异啊留守儿童啊更是一抓一大把，像批发来似的，要多家常便饭就有多家常便饭。程霭想，在这里随便揪个孩子，十个里估计有七八个都有一段足够登上八点黄金档○○app赞助播出的家庭剧场的故事。

和大部分都像娇花一样的城市孩子不一样。

城市孩子坏，但是只要你甜言蜜语地哄哄，他们也会冲你嬉皮笑脸的。对那些真没救的孩子，大不了师生双方在拉拉扯扯中互相欺瞒，都给彼此网开一面，当谁也看不见谁就好了。

但镇中这种地方的孩子不是，他们的浑是真浑，倔也是真倔，不会伪装，不会拐弯抹角：接近一步就能感到他们身上泄露出的恶意横冲直撞，一副不好接近的样子。

麻烦。

程霭“啧”了一声，又看了看陈家旭的家庭成员情况。

果不其然，也是果园镇传统且普遍的家庭结构。

母亲王佳梅，初中文化，家庭主妇。

父亲陈钢，高中文化，矿工。

奶奶赵凤英瘫痪在床，一身慢性病。是个无底洞，很吃钱，估计陈家旭家的低保户就是这么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