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围观的学生,窃窃私语在鼎沸如潮的空气里顺着人与人之间的缝隙四处爬行。
“操,我跟了这孙子一道了,妈的动手打人,”江明霁扭头朝着从地上骂骂咧咧挣扎着爬起的陈钢说,“还打老师,学校俩字知道怎么写呗,简直不要逼脸。”
陈钢:“……”
“……不是,”程霭快被气笑了,“你这不是给我惹麻烦吗?”哪有这么帮忙的。
简直越帮越忙。
上课铃声正巧在此时打响,欢乐的《铃儿响叮当》在渐趋凝固的气氛里迸散开。
“有没有天理?!有没有王法了?!”陈钢突然脸红脖子粗,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老师撺掇学生打家长!我就是想见见我儿子!我要上法院!我上诉!”
“您冷静一下,您可以见您的儿子,但是按照规定您确实不能给孩子退宿,这也是方便学校的管理——”程霭眉目淡漠地在陈钢的咆哮声里解释,却被后者无穷的愤怒淹没得无影无踪。
“您先消消气,”他上前一步,想拍拍陈钢的背。
陈钢猛一甩手,狠狠地把程霭推得倒退两步。
程霭腰上还火烧火燎地疼着,这么一推险些失去重心栽倒在地,摇晃两下才站稳。他沉默着,俊秀的眉目仍旧纹丝不动,江明霁却发现他垂在身侧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手背上青筋脉络分明。
“我 操,就你还上诉?”江明霁冲上去再一次揪住了陈钢。
程霭的眼镜刚才在与陈钢的争执中不知道掉哪了,模糊的视线里他看见江明霁那张还没长开的脸上竟然在一瞬间褪掉了所有柔软的稚气,变得通红、挣扎、凌厉、桀骜不驯得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脸发烫。
“老子今天先教给你法律怎么写!”
江明霁双手提着陈钢的衣领狠狠往他身后的墙上撞去,墙边桌上堆的试卷如同泄洪般纷纷垮塌,盆栽绿萝从桌沿跳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大口大口往外吐着泥土。
“江明霁啊江明霁!”
除了油漆不俭省外什么都艰苦朴素的镇中在办公室的大小上也斟酌三分,初中部校长室是为数不多宽绰些的房间,但林林立立连坐带站七八个人也有些摆不开,空气在这样的拥挤中登时漾满了污浊且似是而非的温度和味道。
初中部政教处主任人称二饼,和隔壁高中部的政教处主任三筒凑了个情侣名,正好俩国粹。
此刻二饼和三筒齐聚一堂,又瘦又高的三筒锤着桌子,长脸上满是痛心疾首:“你在高中部天天惹事,看你成绩好,我说你了吗?!你怎么还把脸丢到初中部了你是想气死我吗小祖宗?!”
江明霁松松垮垮站在那里,木着脸不说话。
“你看看你这衣服!一天天鸡零狗碎挂的什么玩意!学校说多少遍了不染头不染头你这一脑袋金毛去当搜救犬啊!”三筒气不打一处来,果园镇口音越来越浓重,“在初中部打人,还又打一个学生家长,你初三内年没打够怎么地?好了伤疤忘了疼吧?这点教训你斗记不住?”
听到这里,站在一边的程霭心里咯噔一声,往江明霁的方向看去。
少年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微微一暗,左手指关节被他捏得咔吧作响。
“哦,合着你不是第一次了!”陈钢现在的形象比较狼狈,衬衫的前两颗纽扣全部不翼而飞,身上隐隐约约有泥土印子挥之不去,下巴肿起老大一块,颜色发青。
陈钢:“今天你必须解释!道歉!赔偿!不然我就不走了!”
程霭:“……”
陈家旭缩着脖子垂头站在父亲身后,显得更加瘦小。
“你也是,小程老师,”二饼长吁着气说,她是个矮胖女人,看起来确实比三筒好对付,也怪不得江明霁要翻墙到初中部抽烟,“家长说要退宿你也好好和人家说呀,别那么死,变通一些多好。”
不比江明霁的油盐不进,程霭的态度相当良好,从进政教处开始那双见人就带三分笑的眼睛弯起的弧度就从来没放下去过。
他的眼镜被撞到了办公桌下的墙角里,好不容易找到的时候镜腿与镜片的夹脚已经从九十度变成了一百八十度。
现在的程霭看二饼的脸确实就像块饼。
他对着饼和饼旁边的校长鞠了一躬,彬彬有礼地道歉:“领导对不起,这件事情我的确考虑不周。”
陈钢冷哼一声:“道歉就完事了?”
虽然看不清,但他能感觉到身边江明霁的脸色更黑了。
真奇怪,一个认识还不够一天的小屁孩儿竟然值得自己这么上心,程霭想。
“这样,这位同志,”校长摸着没剩多少头发、蒸着一层汗水的头顶,“这个宿舍咱们确实不能退,但您这不是有特殊情况么,给您开个证明信,孩子就可以自由进出校园了,啊?”
“那,”陈钢说,“我内住宿费都交了,不住了也不退钱怎么地?”
……这人还真是从手心往外一分一分地抠钱啊。
“家长同志不好意思,”程霭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当初让孩子住宿是您自己的选择,这个钱我们确实不能退。”
陈钢脸上的表情鼓了鼓,随即松弛下来。校长把自己亲笔的证明信郑重地交到他手上,他不客气地一把接过,猛地一扯陈家旭的后领,呵斥道:“走了!”
瘦小的孩子被拽得一个趔趄,磕磕绊绊地跟在父亲身后走出校长室的门,转出程霭模糊的视线。
校长室恒温鱼缸里的几尾金鱼纷纷贴在缸壁上,瞪着死白无神的眼睛打量这里发生的一切。
从政教处出来已经将近五点,过不多久教初一初二的老师就可以下班了。
三筒还在政教处没走,扬言一会儿要亲手把江明霁押回高中部上晚自习。江明霁缩了缩脖子,跟在程霭身后悄悄溜了。
程霭出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厕所抽烟。不是下课时间,厕所里还是没人,微微昏暗的光线里他的指间再一次飘出白烟。
“你还跟着我?”
“你为什么不还手?”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出口,在寂静的空气里彼此碰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