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胖子点点头,很快跑走了。
疑似甲亢的瘦高男人扒在铁栅栏门上,四肢展开的样子像一只壁虎。门卫老大爷推开传达室玻璃窗伸出脑袋递上口音:“这位家长,你先给张老师打个电话我们才能放你进去啊。”
“谁管你们那个!”男人的口音更结实,铿锵有力地甩到老大爷脸上,“让我进去!我找张艳霞!”
老大爷叹了口气,嘴不动,沟壑纵横的脸嘟囔着。
“不行我就见校长!”男人攀在铁门上,双脚悬空,伸着脖子往里嚷。
程霭感觉他要是再不出现这人真能翻过来。镇中初中部的安保措施全都用来防着高中部小混混了,进个贼不在话下,只怕贼都不稀罕光顾这地方。男人要是真敢翻,被纸烟熬得干巴瘦的门卫老大爷也拦不住。
程霭叹了口气,一边加快脚步向前一边扬起声音问:“您是陈家旭爸爸吗?”
周围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的人,大多是学校墙根底下的农民工,一身尘土油漆地趿拉着烂糟糟的布鞋拿着没打完的一把扑克牌上前观战。
见到对方是个漂亮的年轻人,陈家旭爸爸一愣。果园镇这地方出产帅哥坯子和美女坯子,却并不出产帅哥与美女。那些坯子往往在青年时代就走了样,变得开裂、皱缩、油腻、粗糙、猥琐、污秽、粗暴、油滑、斤斤计较。
但程霭是活的,如果栗城是一幅画,那么画画的人水平一定不高。程霭的周围用美工刀划了一圈,把他从画里众多灰拓拓的污浊里剥离出来。那是个挺拔漂亮的轮廓,每一根线条都行云流水。栗城本地不会有这样的人。
“你谁啊?”陈家旭爸爸怔了一会儿才问。
程霭推了推眼镜,朝男人扬了扬嘴角:“张老师去教其他班了,我现在是孩子的班主任。”
班主任?
陈家旭爸爸:“哦……哦哦。”
程霭看了他一眼:“那个……不然您先下来?”
门卫老大爷如获救星,拎着一大串钥匙走出传达室开门的时候不忘朝小程老师投去了一个感激的眼神。
铁门咯吱咯吱应声而起,看着陈家旭爸爸走进来的程霭对大爷微微欠身:“麻烦您了。”
“——我姓程,”他随即挂起一个温和而不卑不亢的微笑,先发制人地上前朝他伸出手,“程霭。您是陈钢先生吧?”
陈钢点点头,看了眼程霭伸出的手,没有握上去。
程霭毫不尴尬,一边面不改色地收手一边用轻松的口气说:“咱们去办公室谈谈吧,正好我也想了解一下家旭的情况。”
个屁!一边说着客套话程霭一边心想,我连这男的为什么来扒门都是一分钟前刚知道好吗!
那个张艳霞能不能靠谱一点!
“别谈了,”陈钢口气粗暴,“说了多少次我们不上我们不上了,现在就走。”
程霭又想,这家长还真名不虚传。
“别呀您看。”程霭一边带着陈家旭往楼上走一边语气轻松地说,指间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他的钥匙,“您这不是给我们找难处嘛。您说国家让实行九年义务教育,我们底下这点只敢跑着办事的小官员哪敢不执行啊,出了岔子就得挨罚,指不定饭碗都丢了。您玩儿这么一出,我们也太为难了。”
陈钢张了张嘴,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虽然天不怕地不怕——不怕欠钱不怕打架不怕丢脸,但面对一个底细不明的外乡人程霭,他多少有点忌惮。再加上程霭这番人生经说得真情实感,陈钢心里竟然觉得这种世俗挺亲切。
“程老师不是本地人呗?”陈钢问。
“嗯,棠城来的。”程霭没有无中生有地交代自己是新来的,给陈钢制造点模糊让他自己猜去吧,越猜越害怕。
陈钢喃喃地说:“大城市啊。”
和同事们一个语气。
程霭心想谢谢你们让我发现棠城是个这么金贵的地方。
“什么大城市啊,”陈钢看见他精致的侧脸上不易察觉地掠过一丝阴翳,“还不都是混混日子。”
饶是陈钢都觉得面前漂亮的年轻人觉悟已经到了成谜的地步,反倒是年轻人自己毫不在意。两个人在昏暗的楼道里一前一后地行走,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进了年级组。
刚才出门的时候烧的水开了,程霭一把捞过电水壶给自己泡了杯茶。
陈钢看了一眼,发现程霭用的不是那种廉价的茶包,而是分装的小茶饼。
一看就很贵。
自己买了肯定是用来给领导送礼而且还得从高中同学那里走门路的那种。
“您坐您坐,”程霭给陈钢搬了把椅子,四周看了看,“我这儿简陋,没有别的茶杯了,给您瓶农夫山泉吧。”
陈钢:“……”
“挑明了说吧程老师,反正我今天必须把陈家旭接走。”他觉得要是再拖泥带水自己早晚得被这个年轻老师绕进去,干脆拿出了他一贯好勇斗狠的作风,语气像一块铁板。
程霭寻思他一个矿工叫什么陈钢,应该叫陈矿啊好吗。
面对近乎无理取闹的陈钢,他丝毫不恼地在椅子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修长的手指优雅地掀开白瓷杯的杯盖。一股茶香在室内滚开,白雾带着湿意从杯沿缓缓溢出。
他微微仰头,眉峰间蓦地扬起一丝锋锐的神色。
陈钢从和他儿子那么大的时候就开始和各种老师斗智斗勇,光荣战绩一直维持到现在,从来没在教师这个领域遇见过程霭这种奇怪的角色。
反正看上去挺厉害的。
可能只是错觉吧。陈钢心想,别是绣花枕头一包草。
“那我也挑明了和您说吧,”程霭说,“陈家旭不能走。”
“嘿?!”陈钢闻言急了,一张红脸盘鼓胀起来,“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他爸!你算老几?我接我儿子碍着你啥事了?”
程霭毫无畏惧,坦然迎上陈钢的目光:“确实很抱歉,但家旭是个住宿生,除非开假条办手续,否则校方不会让他离开的。”
“我们不住了!我们退宿!”陈钢挥着手嚷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