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程霭去上班的时候竟然在校门口碰见了陈家旭。
在食堂吃饭并不代表住宿,只要花钱就行。其实如果初中生有特殊情况晚上必须住宿,可以去隔壁高中部的宿舍楼,打个申请就行。不过就陈家旭的情况他一定是能省则省,肯定不会花那点住宿费的。
看到陈家旭,程霭忍不住想和他说两句,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肩把他叫住了:“陈家旭!”
陈家旭瑟缩了一下,脸色煞白地回头,见是程霭神情才放松了些,鞠个躬说:“老师好。”
程霭被小孩儿吓一跳,不知道为什么他反应这么强烈。
这孩子不会真有事吧。
他装没看见,若无其事地问:“走着来的学校吗?”
陈家旭点点头,“嗯”了一声,回过头对程霭伸手比划他家的方向:“就在凤凰里那边。”
程霭前些天刚来的时候把周围都转着看了一遍,确认离这里最近的大型购物广场在两公里开外,租房的时候他也去过那片,所以知道陈家旭指的是东北角的一片破旧小区,比他住的还要破旧。
程霭的小区老归老、破归破,好歹还漆着一副崭新的面孔,让人一眼看不出它的风烛残年。小区里的绿化带和地砖都模仿新式小区,像模像样的。至于房间寒碜、厕所里转不开身子、管道漏水、楼上打孩子楼下听得一清二楚,这些都是需要走进去才能感觉到的。
但陈家旭的凤凰里小区连垂垂迟暮都懒得掩饰,望过去一片灰拓拓的三层小楼,像盖在小镇背上的一层层鱼鳞。虽然栗城位于江临省北部,处在渤海湾深处,地理条件使得这片地方很少下大雨,凤凰里也并不在高地,但凤凰里的每一件东西永远都像刚从水里浮上来,是洪水褪去后的乱象。凤凰里的丑陋是坦诚的,不过在这件事上程霭宁愿选择虚伪。
程霭想起自己第一次看到“凤凰里”这个名字时心里涌上的讽刺。麻雀窝还指望着飞出金凤凰?他厌恶栗城的好高骛远。
“哦,那确实不远。”程霭接话,“不过如果你走着也不算太近吧。十几分钟?”
陈家旭点点头。
其实最让程霭头疼的是陈家旭这种孩子,而不是江明霁那样的小混混。如果是后者,程霭顶多是个撒手不管,对于这种叛逆期来得汹涌,太不识好歹的学生拉扯着和丢掉没什么差别,只要别让他惹什么大事就行。再说了,人家有的家里是有钱,有的虽然念专科念技校,出来也不一定就没他混得好。
读书读得多一定有用吗?他程霭江临师大汉语言文学系本科毕业后在北师大硕博连读,到最后不也就是滚回老家在一个垃圾镇中教书。
但陈家旭这种孩子不一样。人的一生本来可以有很多选择,可对于陈家旭这种人来说其他的选择都被人为封闭了,只剩下向前一条向后一条:不是读书就是接下他家的穷根子困苦潦倒地草草结束一生。这样的孩子是坚毅的,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更是脆弱的。
这样的孩子外里沉默、坚实、刀枪不入、是个闷葫芦,内里却柔软、脆弱、装着十万八千门心思,是最容易瞬间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只要身旁的人一步踏错,这孩子的一生就有毁了的可能。
程霭不想变成那个踏错步子的人,不想变成一个不合格的老师。
两个人一边往教学楼里走一边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又瘦又小的陈家旭估计由于营养不良,脸色灰黄,眉眼间总是悬浮着一种惶恐的神情,畏畏缩缩的,并不讨人喜欢。
“你成绩相当不错啊。”程霭说,“将来要考哪个高中想过吗?”
陈家旭愣了一下,本能地朝西看看那道隔着初高中部的高墙,又看看程霭。初二小孩对中考的认识还很模糊,只隐隐约约觉得那是个自己不得不经历又可以改变他人生的东西,杵在那里不前进也不后退,就安安静静等着他,等他为之奋斗。
“镇中高中部?”程霭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还知道别的高中吗小朋友。”
陈家旭小小的五官挤在一起,努力地想了想,有些迟疑地说:“栗、栗城一中?栗城二中?是吗?”
“一中是咱们市最好的高中,”程霭说,“二中说是高中其实是个中专。”
栗城的教育水平实在让人郁闷。虽然经济不怎么样,但好歹是那么大一个城市,能拿出手的中学却只有栗城一中那么一所,还在江临各市的一中甚至各县的一中里光荣垫底,和条件好一些的城市比起来也就是人家二中三中的水平。
碰上柏城那种生产考试机器的鬼地方就别提了,人家一个县中直接秒杀一片好吗。
不过在这样的地方待着,对于那种心气没那么高,对自己的未来也没什么概念的孩子来说是最轻松的。栗城一中有一半的学生都能上,中考文化分满分六百,考四百三四十分就够了。栗城的学生之间几乎完全没有竞争,也不需要像栾城棠城那种大城市的学生一样为一个重点高中的名额拼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但是,程霭心想,陈家旭没办法成为这群人中的一员。他没法看着这种学生和他那些有的是未来可以挥霍的同龄人一起被蒙在鼓里。
“但栗城一中也不是什么最好的高中,如果你的分数特别高,可以走自主招生,到江临的其他城市上学,”程霭掰着手指头给他列举,“柏城一中、江临师附、棠城一中……随便拿出一个就是栗城一中的好几倍。”
陈家旭愣了愣,程霭注意到他的眼睛明显亮了起来。
“花钱多吗?”小孩子细声细气地问。
程霭的唇角蓦地收住了。陈家旭不是小孩子,他还没开始幼稚就已经被推着强行学会了成熟。
“有助学金的。”程霭说,“只要你家里人愿意,国家不会让你因为没钱上不了学的——到了。”
陈家旭低着头,跟在程霭身后走进初二二班的教室。
他眼睛里的光摇了摇,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