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霭看了江明霁一眼，很矜持地扬扬下巴，示意让他先解释。

江明霁：“……”

“我乐意跟。”江明霁说。

“我让你一片好心捞了个空，”程霭夹着烟的手微微垂下，眯起眼睛仔细打量了一下江明霁干干净净的眉目，“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很失望。”

江明霁靠在墙边挑了挑眉：“然后像狗一样灰溜溜地走开吗？”

程霭无语凝噎，什么谜之比喻，果然是中二少年。

“喔，正相反哦。”少年露出了一个干净灿烂的笑容，“就因为你欠我人情我才跟着你，等你什么时候还我。”

程霭看着那个笑容，一时间竟然有点晃神。他的浓眉微微拧起，五官深邃的脸在夕阳西下的暗色里显得晦暗不清。没了眼镜的他脱去了一层斯文儒雅的桎梏，眉宇间偏向凌厉深刻的那一面无限放大，那股本收束于沉默光影下的野气彻底暴露在外，被一笔笔描摹加深。

那股温良恭俭让的书生气被冲淡了不少，现在的程霭没有掩饰，恣睢的、灰暗的，有点坏的真实的程霭悄悄探出一角，被江明霁抓住了。

江明霁：“所以你为什么不还手？”

“还是个小屁孩啊，”程霭突然伸手在他后脑勺上撸了一把，“我是老师，找个饭碗不容易，老师又没有九年义务教育，更不用说我还没有你们镇的编制，说滚就滚。”

江明霁：“你说谁是小屁孩！”

程霭把烟掐灭，随便丢在墙角，用鞋跟碾了碾。

“好，大人，大人，”程霭很敷衍地说，“我也该下班了，你还不走，真等你们政教处主任来逮你？”

江明霁：“……我走了拜拜。”

九月初的白昼还很长，近晚上六点的天空一片高远清朗，没有一点黄昏的意味。

正式上班第一天的经历就这么丰富多彩……

还挺想不到的。

程霭逆着放学的孩子往车棚的方向走。一片红白色从教学楼的正门与侧门分别连成两道细线，载着果园镇口音的谈笑向校门外尘嚣弥漫的街道延伸而去。

学生们背着不同的书包，书包里装着不同的心思。有人把校服拉链拉到最顶端，有人敞着怀，有人把校服系在腰上。有女孩子在聊上微博给自己的爱豆打榜，男生聊游戏主播和这个赛季的冠军队伍，有人满口脏字，有人在想自己的喜欢什么时候才会有结果，还有人在担心明天的生计。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的那门心思脱尘于其他的心思，是从一切俗套的圆圈里俯瞰众生。

从这个角度能看到被绿树掩映的信号灯光刺破重重沉重的空气，遥控着并不繁忙的交通。

疏落的车辆、喧沸的行人、在棠城从未见过的干净天空。

程霭突然站定脚步，从公文包里摸出小巧的拍立得对着天空和栅栏外隐约可见的十字路口拍了两张照片。

很酷。

干净利落。

他把拍立得扔回公文包，进车棚在一群一边骂自己班主任抓他们打篮球一边开自行车锁的学生中间把自己的小电驴骑了出来。

小电驴轻盈一拐转出校门，密密麻麻的红白色人流在程霭身后再度合拢。

回到那间破败冷清的出租屋，程霭连把自己扔到床上的时间都没有就开始掏出教材和笔记本备课。下午的闹剧把他的计划全打乱了，他没什么心情开灶，决定翘掉今天的晚饭。

桌角的闹钟恰恰指向六点，幸好刚开学还没什么事情，只是备个课，否则估计得熬夜。

在镇中教课对于程霭来说很轻松，不比棠城那座卧龙藏凤的学校，在这里就算他打定主意要混日子都比那群在上课铃里泡茶的同事强。

唯一不一样的是……

黑色水笔在程霭修长的指间一下下旋转，突然打个趔趄，顺着他掌缘滚落到备课本上，绿色细线格间黑色油墨猛地迸溅开，油亮亮反射着渐渐熄灭的白昼里台灯金黄的光芒。

以前可没有哪个家长敢攥着他的衣领打他。

那些家长想要巴结他奉承他都来不及。如果一切都在正轨上运行，再过个几年，他在棠城那套二居室的门槛逢年过节可能会被络绎的人群踏碎。

如果。

他讨厌这个词语。

本来就应该在正轨上的，程霭想。那天晚上程霭有点失眠，第二天起床的时候对着镜子看到了自己下眼睑泛出一层淡淡的青色。

他不想在出租屋里待太久，干脆收拾好东西早早地下了楼，打算在镇中对面蚁穴般密集排列的小店里找一家解决掉自己的早餐。

在一堆门口泼满粘脚的油污、盛满泔水的垃圾桶摇摇欲坠、铺着廉价塑料垫结满油垢的玻璃桌上停着苍蝇的小店里纠结了一阵，程霭最终走进了一家环境看上去还不错的清真面馆。

“一碗牛肉面。”程霭看着菜单，发现这里竟然还有卖烤串的。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补了一句，“再来两串羊肉两串鱼丸两串鱼豆腐，多加孜然和番茄酱，不要辣。

老板殷切地点点头，冲被一片布帘遮挡的后厨扯着嗓子报告程霭点单的内容。

这地方不大，但算得上窗明几净，甚至审美也说得过去。店里已经零零散散坐了几个镇中的学生，程霭结了账，端着托盘走到角落坐下。

筷子剐蹭碗底的声音随吸面和咀嚼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同步响起，不用费力想象程霭也知道他们汗津津的额头、鬓角、眼睛与上下滚动的喉结。

他加快了吃面的速度，五分钟后提着装有六根烤串的透明塑料袋跨出店门。车水马龙的气息扑面而来，果园镇本来就荒凉，镇中四周更是人车稀少，要不是一座学校带动了周边的产业链，连这些小摊小贩都不会屑于光顾此处。只有学生上下学的时间，这片地方才稍微有些活气。

不过可惜他到的太早了，这片地方的热闹刚刚蠢蠢欲动，还没有活过来。

程霭径直走进与他工作的地方一墙之隔的高中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