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康熙四十七年(1708)深秋,北方已然草木凋零,江南山水却还没有卸去彩妆,表面上生活如常,但茶楼酒肆里渐有流言令人惊骇,从贴耳细语,到叩案嘁喳,很快地,这动向就被皇帝的耳目获悉。
康熙在江南最大的耳目就是江宁织造曹寅。那一年曹寅五十一岁,给皇帝当差之余,弄文学、玩藏书,校刊了自己喜爱的闲书《楝亭五种》《楝亭十二种》,其中有一卷《糖霜谱》,专讲精致甜食中一个小类别的制作工艺,可见他的闲情逸致多么丰富细腻,生活状态多么优裕高雅。搜集到那流言时,他真是如雷过顶,心乱如麻。还没来得及向皇上汇报,邸报就已经到了。邸报的内容竟证实了流言不诬,于是他赶忙写下奏折,其中说:“臣于本月二十二日得邸报,闻十八阿哥薨逝,续又闻异常之变。臣身系家奴,即宜星驰北赴,诚恐动骇耳目,反致不便。二十三日以来,民间稍稍闻之,皆缎布两行脚力上下之故。将军、总督严禁盗贼。目下江南太平无事。米价已贱。”这奏折写得既情真意切,又很有技巧——把流言出现的时间列在官方内部通报之后,查明流言的来源是流动于南北的为商行运输绸缎布匹的脚力,同时表示已注意在此关键时刻“严防盗贼”,更以“江南太平”与“米价已贱”安慰圣上。
2
邸报里所说的十八阿哥,是当时康熙已有的二十个序齿的儿子之一,薨逝时才八岁。康熙虽然儿子这么多,但他的父爱绵厚无边,对这个爱嫔王氏所生的十八阿哥尤为宠爱。那一年循例的木兰秋狝,他不仅让众多已是青少年的皇子随行,还特别把十八阿哥带在身边。北方的秋天昼夜温差很大,这样的武装旅行对一个八岁的儿童来说并不适宜。果然,半路上十八阿哥就发了病。现在看来,那病症大概是腮腺炎,并非绝症,但那时的太医们竟不能救治。康熙搂着爱子,殷殷祷祝,甚至说宁愿牺牲自己的健康,来换取十八阿哥的生命。高烧的十八阿哥在八月底一度病情好转,康熙欣喜若狂,但好景只是一闪,到九月初二早晨,十八阿哥撒手人寰,康熙悲痛欲绝。
如果单是十八阿哥薨逝,民间缎布两行的脚力也许没有多大流布其消息的兴致,随之发生的,即曹寅在奏折中不能明书只能暗喻的“异常之变”,才是朝野不能不关注的。缎布两行的脚力从北京回到江南,一路上散布的流言,就是这个“异常之变”。
退回三十三年,康熙十四年底(1676),康熙立嫡子(若论大排行则是二阿哥)胤礽为太子,当时胤礽还不足两岁。太子从小得宠,懂事后康熙又请来硕儒教他功课,并遵从祖训教其骑射。在康熙的精心培养下,太子满、蒙、汉文皆娴熟,精通四书五经,书法也很好,善作对子;五周岁时就在狩猎中射中过一鹿四兔;成年后辅助父皇处理国事,也显示出了政治方面的才干,康熙几次出征都让他留京代理政事,并对他的表现大加赞扬,说他“办理政务,如泰山之固”。后来虽然也对他的一些缺点有所批评,如指出发往前线的包裹捆绑不严,多有破损,应及时改进等,但总的来说,至少从表面上看,胤礽接班当政只是时间问题,绝对不会有什么“异变”。在长达三十多年的时间里,像曹寅那样的皇家亲信,都习惯了在效忠康熙皇帝的同时,也效忠太子胤礽,这贯穿在他们的思维与行动当中,丝毫不曾动摇过。可是,万没想到的是,康熙四十七年(1708)九月初六,康熙废黜了太子,并昭示天下。
这场“异常之变”不仅使曹寅的心里蒙上了阴影,而且一直影响到他的子侄以至孙辈。
3
“异常之变”的触发事件是“帐殿夜警”。
所谓帐殿,就是木兰秋狝时皇帝驻跸的营帐。据康熙自己说,除了他早已发现的胤礽的不肖种种,“更有异者,伊每夜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令朕未卜今日被鸩、明日遇害,昼夜戒慎不宁,似此之人,岂可付以祖宗弘业”!
究竟有没有“帐殿夜警”这回事?和宋代的“烛光斧影”、明代的“梃击”“红丸”“移宫”等宫闱疑案一样,这件事也是迷离扑朔。康熙宣布废黜太子时,当着已被绑缚的胤礽、陪绑的几个皇子、重臣,以及供奉于朝廷的西方传教士,愤激地历数胤礽的罪愆,吐露出许多旧恨新仇,特别是胤礽在幼弟十八阿哥病笃、康熙焦虑万分的情况下,竟然无动于衷,毫无忠孝义悌,说到偷窥圣躬居心叵测,竟然痛哭仆地,大失威严常态。但数日之后,康熙略微冷静些,就觉得胤礽似乎是疯癫而非谋逆。回京途中,大风环绕驾前,康熙认为是天象示警。回銮后他又分别梦见了祖母孝庄皇太后和胤礽的生母皇后赫舍里氏,前者是立胤礽为太子的决策者之一,后者是他最爱的女人,梦里两个女人都面有不悦之色。期间,又查出是庶出的大阿哥利用巴汉格隆以巫术镇魇了胤礽。之后,康熙连续召见了胤礽几回,发现其疯态消失,心下越来越宽慰。四个月后,胤礽被复立为太子。
雍正即位后,大肆修改康熙朝的档案,有的干脆就毁掉。他那时候关于“帐殿夜警”的版本里,说是康熙曾在夜半觉得有人逼近帐殿里的御榻,还发出了声音,那身影声气分明就是胤礽。如果真是这样,不用别人揭发,康熙自己就是胤礽图谋弑父弑君的活见证。但为什么康熙在宣布胤礽的罪状时只说他“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呢?又为什么会在四个月后恢复他的太子地位呢?据雍正朝也没改掉的记载,胤礽被废押解回京囚禁于宫中上驷院临时帐篷内时,为自己申辩说:“皇父若说我别样的不是,事事都有,只是弑逆的事,实无此心。”这大概更接近事实。“帐殿夜警”恐怕是被人举报而非康熙自己发现的。
有历史学家指出,康熙的皇权与胤礽的储权之间的矛盾,是一步步发展、暴露、激化起来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康熙起初溺爱胤礽,达到了相当荒谬的程度,例如他任命胤礽的奶母之夫凌普为内务府主管,不是因为此人有品德才干,仅仅是为了胤礽取用皇家诸种供应的方便;在仪注上,康熙后来后悔地说:“太子服御诸物,俱用黄色,所定一切仪注,与朕无异,俨若二君矣!”太子渐渐长大,对于自己“千岁”地位的自觉意识越来越深化,在康熙出征时留守京城代理国政过了把瘾,其党羽日益增多,这些人的权力欲望比他更强,更强化了胤礽“何日为万岁”的心理趋向。但康熙身体健康、精力充沛,是个长寿之君,胤礽隐忍的接班欲望,与康熙不到寿终绝不放权的明显态势,导致了他们父子君臣关系难保平衡的悲剧性结局。历史学家从政治视角如此分析当然非常有道理,但作为活生生的个体存在,康熙也好,胤礽也好,其心灵都是非常复杂的;他们的冲突里,应该也杂糅着另外的,非政治性的,与权力、财富不一定结合得那么紧密的心理的、情感的冲突。这个领域应该由文学艺术去切入。
会不会有文学家乐于描写康熙四十七年八月底到九月初那些日子里,木兰秋狝营帐中发生的故事呢?特别是在夜深人静之时,太子“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的诡谲一幕……但写这样的小说至少要大概地知道当年“帐殿”的布局。据史料,秋狝之典参与者总数可达一万数千人,所有人员包括皇帝均宿帐幕,届时设行营卡座,各按秩序排列,中间的黄幔城是皇帝居所,外加网城,设连帐一百七十五座,是为内城;外城设连帐二百五十四座,又有警跸帐;整个营盘内圆外方;再外围是蒙古等诸王公、台吉营帐。太子的营帐可以想见是在皇帝御帐附近,但深夜躲过密布巡逻值守的人员,私自逼近御帐,洵非易事,要想使小说情节,特别是细节,逻辑合理,下笔可不那么轻松。我们都知道1919年新文化运动之前的中国文言文是没有标点的,“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这个句子,现在引用者多加标点断句为“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这镜头实在恐怖,因为“裂缝”作为动词,那胤礽彼时就非动用匕首等利器不可,杀气弥漫;但若另行断句理解为“逼近布城裂缝,向内窥视”,那就无须使用利器,胤礽的形象也就非凶神恶煞,而是被窥视欲的心火烧得癫狂的一个可怜虫了。或问,御帐会有“裂缝”吗?如果把“裂缝”理解为“破开的缝隙”,当然不可信,但帐幕毕竟是由若干块布幔叠围合成,用手拨开便可出现“裂缝”的部位未必没有……
“帐殿夜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真相恐怕永难揭橥了。
4
“帐殿夜警”一事倘不是康熙亲自发现的,又是谁向康熙告的密?康熙始终不曾揭破。当时随扈的诸皇子里,年龄比较大的是大阿哥胤禔(三十六岁)和十三阿哥胤祥(二十二岁),他们都属于反太子的阵营,在秋狝营帐中的位置也应该与康熙及太子的营帐相去不远,因此很可能是他们向康熙告的密。胤禔很快被三阿哥揭发,利用巴汉格隆魇了太子,后来果然在他的府邸里搜出了用来镇魇的木偶多具,康熙盛怒之下将他削爵圈禁,他的余生都在圈禁中度过,雍正十二年(1734)六十三岁时死于禁所。胤祥的遭遇很奇怪,他在康熙三十三年(1694)第一次分封皇子时因为还小,未受封可以理解(那一次只封到十三岁的八阿哥),但在太子复位后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分封里,连十四阿哥都受了封,唯独他未受封。直到康熙驾崩,雍正即位后才封他为怡亲王。康熙为何不封他爵位?或许他在“帐殿夜警”事件里扮演了告密者的角色,这角色为康熙所需要,却又为康熙从心里鄙视厌恶;而雍正对他的重赏重用,恐怕也是为了感谢他“亏得告密出了个帐殿夜警事件,要不胤礽说不定就真从千岁变成万岁了”。
度过“帐殿夜警”的危机后,胤礽最终还是没有获得康熙的信任。康熙五十一年(1712),康熙宣布胤礽复立后“狂疾未除,大失人心,断非可托付祖宗弘业之人”,再次将他拘执看守。年近四十的废太子此后也就在圈禁中度过余生,雍正二年(1724)五十一岁时死于禁所。胤礽二次被废后,八阿哥一度觊觎储位,闹出许多风波,但未得逞。康熙以立储失败为训,不再公开立储。有许多证据显示,他秘密选定的接班人是十四阿哥,但突然袭来的死亡,使他的苦心付诸东流,结果最令人意外的四阿哥登上了宝座,是为雍正皇帝。
雍正即位后,陆续铲除他认为对自己帝位有威胁的兄弟,首当其冲的是八阿哥和九阿哥。两人被削去宗籍,一个被叫作阿其那,一个被叫作塞思黑。这两个满语恶名究竟是什么意思,民间有说是“狗”和“猪”的,史家有考证出是“俎上冻鱼”与“讨人厌”的,总之是将其“臭名远扬”。后来这两人都突然上吐下泻,暴病身亡,演出了康熙子嗣间骨肉相残最阴冷的一幕。
民间传说,步军统领隆科多对其他皇子封锁了康熙病危的消息,雍正将康熙遗诏“传位十四皇子”中的“十”描改成了“于”;也有说遗诏里写的是名字,十四阿哥的名字是“示”字旁一个“贞”,四阿哥的名字是“示”字旁一个“真”,雍正是将“贞”描改成了“真”。但历史学家指出,将遗诏放在“正大光明”匾后,直到皇帝驾崩才能取看的做法恰是雍正定下的规矩,康熙时并无此举;而且十四阿哥与四阿哥的满文书写方式差异明显,当时的诏书全是满汉文对照,很难描改。又有历史学家说已查到故宫档案,雍正公布的康熙传位于他的遗诏并非一个句子,而是很长一段文字,经对比研究,疑点很多,而且那满文似乎是从汉文回译的,与当时先有满文再汉译的规矩不合,所以,仍可得出雍正矫诏的结论。雍正登基不久就把拥戴他的隆科多、年羹尧治了罪,这显然是为了“堵嘴”,也无异于自曝其心虚。十四阿哥的命运比八、九阿哥略好,他先被派去守陵,后被圈禁,到乾隆时复爵直至郡王,活到六十八岁才死。
5
废太子在雍正二年(1724)就死了,但关于他的故事仍在继续。这就像曹寅死了,曹家的故事还要继续搬演下去一样。实际上头一个故事始终笼罩着,或者更准确地说,决定着第二个故事。
雍正韬晦到四十五岁才登上皇帝宝座,但五十八岁就突然驾崩了。雍正即位时,曹家是曹□在当江宁织造。曹寅死后,康熙让曹寅唯一的亲儿子曹颙继任,没想到曹颙又死了。康熙对曹家感情很深,视曹寅为“嬷嬷兄弟”,曹寅、曹颙全死了他也还是要曹家人当织造。曹□就是在这种情况下过继给曹寅的未亡人李氏,继任江宁织造的。但雍正对曹家可是一点感情也没有。雍正五年(1727)抄了曹家,雍正六年将曹□一家逮京问罪。其后曹家在雍正朝的阴暗日子虽然情况不详,总还多少留下了些档案材料与其他零星文字。
乾隆即位后立即着手收拾雍正留下的政治残局,对雍正的政敌,放的放,赦的赦,加恩笼络,推行皇族亲睦的明智政策,总体而言,大有效果。皇族里的历史遗留罪愆既然淡化,乃至既往不咎,相关的官僚的命运也就大有改善。正是在这种政治气候里,曹□的亏空欠额一风吹,并重新被内务府任用。曹雪芹就是在这时,很过了几年温柔富贵乡里的甜蜜生活。从乾隆元年(1736)到乾隆三年(1738),这三个“春天”里的曹家可谓“春梦正酣”,仿佛从此有几百年的好日子等在前头。
但是乾隆四年(1739)发生了弘皙逆案。弘皙是废太子的儿子、康熙的嫡孙。“帐殿夜警”事件那一年,他已经十五岁,而且有记载证明,康熙很喜欢这个嫡孙,甚至之所以会在一废太子四个月后再予复位,因素之一就是二阿哥已然有了这样一个眼看成才的子嗣。二废太子时,弘皙已快二十岁,是个成年人了。雍正朝时,他以理亲王的身份被安排住在了北京北郊当年叫祁县,现在属于昌平区的郑家庄(现在此庄叫郑各庄)。郑家庄那么个乡下,能住得下王爷吗?原来康熙晚年就命于该处修建行宫、王府、城楼与兵丁营房,在他去世前一年建成,其中行宫大小房屋二百九十间,游廊九十六间;王府大小房屋一百八十九间,饭房、茶房、兵丁住房、铺房则多达一千九百七十三间,当然还配置有花园等设施。康熙原想把被圈禁的废太子移到郑家庄去软禁,这样一方面可以改善他的待遇,另一方面又减少了他留在宫里图谋不轨的危险,而且行宫正位于每年木兰秋狝的途中,经常途经驻跸,方便严密监视废太子,兼以广置城楼兵丁,那王府实际上不过是座豪华监狱罢了。
康熙生前未及实施这一计划,雍正即位后很快废太子就死于宫中,于是他就让弘皙住了进去。雍正大概觉得废太子这一支对他而言已非什么威胁,像八阿哥、十四阿哥都远比弘皙更“野兽凶猛”,所以放松了对郑家庄的监视。到乾隆四年(1739)时,乾隆惊悚地发现,弘皙居然在郑家庄设立了小朝廷,“擅敢仿照国制,设立会计、掌仪等七司”,这还了得!而且令乾隆震撼与伤心的是,查出的同盟者竟是这样的一个名单:主谋弘皙外,有庄亲王允禄及他的两个儿子,怡亲王允祥的两个儿子,恒亲王允祺的一个儿子。有证据显示,他们甚至密谋要在乾隆出巡时布置刺杀,然后由弘皙“以正帝位”!
乾隆不动声色地处理了这一险恶万分的政治危机。粉碎政变阴谋后,他并未全盘公布逆党的罪状,摆到明处的只不过是些无关痛痒的罪行,对弘皙的处置也只是削籍圈禁在景山东果园。三年后,弘皙病死在了那里。其余的从犯处置得也都不算重,个别圈禁,有的只是削爵,有的仅是停俸。但这是对皇族政治犯的处置,牵涉其中的一般官员,特别是像曹□那样的包衣家奴出身的内务府人员,则是绝对的严厉无情。处理完此一事件后,乾隆授意销毁了相关档案,因此有关弘皙等皇族罪犯的文字材料只剩些零星片段,而像曹□一家牵连进去后的败落,竟全然失却了轨迹。
6
乾隆八年(1743),一位著名的诗家屈复写了一首怀念曹寅的诗,末两句是:“诗书家计皆冰雪,何处飘零有子孙?”他不知道,曹寅有个孙子叫曹雪芹,那时虽然沦落至社会底层,却已经开始酝酿、着手撰写不朽的巨著《红楼梦》。
《红楼梦》是一部小说,小说的文本当然离不了虚构成分,但鲁迅先生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这样概括《红楼梦》的写作特点:“盖叙述皆存本真,闻见悉所亲历,正因写实,转成新鲜。”这是一把打开《红楼梦》文本的钥匙。
《红楼梦》是把康、雍、乾三朝的皇帝综合在一起来写。实际上,在康熙废黜太子之前,人们的感觉就是二君并存,康熙后来也说过太子的仪注已“俨然二君矣”;那时朝臣在奏折里向皇帝请安时,也会同时向太子问安,谢过皇帝的恩,循例要再去向太子谢恩,因此《红楼梦》在“贾元春才选凤藻宫”一回里写到,贾政谢过皇恩后,“又往东宫去了”。
前十几回,曹雪芹写了秦可卿的故事,写成后脂砚斋让他删改,他遵从了。值得注意的是,删改后的文本里暗场出现了“义忠亲王老千岁”,他本来从皇商薛家订了“出在潢海铁网山”的“樯木”,准备作自己的棺材,却因“坏了事”没能拿去,结果那“樯木”被做成了棺材,秦可卿睡了进去。秦可卿的卧室里充斥着皇家符码的奢侈物品,她被最挑剔的贾母视为“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她病得很古怪,来了个张友士给她诊病,正文里称张是“上京给他儿子来捐官”的,回目里却大书“张太医论病细穷源”。据史料记载,废太子被圈禁时,曾利用太医来给福晋诊病的机会,将矾水书写的密信托太医带出,与外面的人联系;九阿哥被远逐青海时,也曾利用从西方传教士那里学得的拉丁文写成密信,与京城的同党密商。小说里“张太医”给秦可卿开出的药方,以及跟贾蓉说的那些黑话,未必不是在秘密传递某种政治信息;进了京城的张友士不敢再说自己是太医,但回到另立朝廷的地方,那可能就是名副其实的太医吧。第七回写及“送宫花”,回前诗曰:“十二花容色最新,不知谁是惜花人。相逢若问名何氏,家住江南姓本秦。”她竟是与“宫花”最有缘分的“惜花人”。是曹雪芹原来要把她设计为从江南苏杭一带来到都中的,还是根据其原型有所影射?细究,则郑家庄所在清时称祁县,“秦”或谐“祁”音。现在彼处稍北尚有“秦城”的地名,而且均在白河(当年水旺如江)之南;再,古抄本里,“林之孝”有由“秦之孝”点改痕迹(清时有王爷将自己家的仆人赠予他人之例),凡此种种,都值得玩味。第八回关于秦可卿是小官吏从养生堂抱养的野婴的交代,显然是曹雪芹听从脂砚斋的建议而打的一个“补丁”。很可能,秦可卿的原型是废太子的女儿、弘皙的妹妹,为避祸才匿养于曹家的。
“义忠亲王老千岁”既废,曹家怎么还敢收养其女,娶为“重孙媳妇”?几十年来,他们的关系实在太深厚了。太子未废时,其乳父凌普随时到江宁织造府取银子,简直把曹家当成了太子的银库(姻亲苏州织造李煦家也一样)。仅太子被废前的三年里,就派人从曹家和李家取银共达八万五六千两之多。经济联系的背后,当然也就是政治利害,太子及其羽翼希望他们效忠到底,他们也会觉得终究还是太子扶了正对自身最有利。熬过雍正朝的艰难时期,曹家在乾隆朝枯木又逢春,但又有郑家庄“正王位”的可能。于是,反映到《红楼梦》里,第四十回“金鸳鸯三宣牙牌令”,就出现了“双悬日月照乾坤”的令词。这本是唐代李白的诗句,说的是唐肃宗在乱中自己即帝位,而唐玄宗彼时还没让位于他的一段史实。在太子储位稳固时,曹家就有二君并存的感觉;进入乾隆朝后,因为郑家庄的另立小朝廷,弘皙俨然“根正苗壮”地要“正位”,就更让人感到是“双悬日月照乾坤”了。但天无二日,日月也不能长久并悬,曹家怎么抉择呢?《红楼梦》八十回后,估计曹雪芹会加快节奏,写到贾府终于进退失据,从“处处风波处处愁”,发展到“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树倒猢狲散”,“家亡人散各奔腾”,“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于是我们也就明白了第十三回王熙凤梦里秦可卿向她念的谶语“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准确含义了:曹雪芹以自家从乾隆元年到乾隆三年享受了三个美好的春天为素材,写成了《红楼梦》前八十回的大部分内容。“三春去后”,到了乾隆四年(1739),弘皙案发,于是“春梦随云散,飞花逐水流”。自“帐殿夜警”起的三十年曹家兴衰史,临近了一个湮灭的终点。真本八十回后,无论曹雪芹是否已经写出,可想而知,其构思也绝非高鹗伪续里的那些内容。
7
康熙在一废太子时痛陈其罪,除“帐殿夜警”外,还罗列了许多罪行,如“肆恶虐众,暴戾淫乱,难出诸口”,在随扈行巡时“同伊下属人等,恣行乖戾,无所不至,令朕赧于启齿”,“穷奢极欲,逞其凶恶……今更滋甚,有将朕诸子不遗噍类之势”,等等。虽是暴怒中的言词,未免夸张,但大都有根有据,隐忍多年,绝非临时拼凑。胤礽许多恶行是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之下大摇大摆地干出来的,如鞭挞王公大臣,辱骂老师,婪取财货,搜集的古玩珍奇比康熙还多还精……也有一些行径,如随康熙南巡期间私自作狭邪游,接受讨好者馈赠的美女,交好优伶等,即康熙所“赧于启齿”的。他虽不愿公开,但也并不以之为耻,似乎还有他自己的一番“道理”。
曹雪芹不可能见过这位废太子,只能从父辈那里或经由传言听说“帐殿夜警”及其他种种,想象出一个性格复杂的胤礽形象。也许,抛开政治视角与当时社会主流的伦理道德观念,换另一种眼光来审视,会对其人其事有新的解释。在《红楼梦》第二回里,曹雪芹借贾雨村对冷子兴发议论,提出了一个解释复杂人格的“秉正邪二气”说。这种由正邪二气“搏击掀发后始尽”而铸成的男女,“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然后他一连举出了近三十个历代人物,其中有三位是皇帝(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他们都是政治上的失败者,可是从另外的角度看,他们又未必是失败者,他们都有过诗意的生存。曹雪芹在《红楼梦》第三十三回写了贾政因为贾宝玉“不肖种种”而大施笞挞。贾政的痛恨愤怒是真诚的,也是有根据的,在他看来,宝玉的“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淫逼母婢”,发展下去,定会“弑君杀父”,所以父子恩绝,气得非活活将其打死不可。可是我们读了曹雪芹对宝玉与蒋玉菡、与金钏的相关描写,会发现这位“秉正邪二气”的青年公子原来有着自己独特的生命追求,他不但没有恶意虐人的动机,还觉得自己是在诗意中徜徉。
读了《红楼梦》,再来回思胤礽“帐殿夜警”一事,我们应该对人性有更深刻的憬悟吧。
2002年11月4日至5日
写于温榆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