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五回通过太虚幻境有关秦可卿的册页诗和《好事终》曲两次指明:“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由此推测,八十回后贾府被抄家治罪,应该是宁国府罪过最大、祸事最重。高鹗续书时,确实把宁国府的祸事写足了,“府第入官,所有财产房地等并家奴等俱造册收尽”,赫赫宁府只剩尤氏婆媳并佩凤、偕鸾二妾,不仅贾珍,连贾蓉也被牵连入狱。荣国府却得以保全,而且“复世职政老沐天恩”。贾赦一家仅贾赦本人被鞫谳定罪,贾琏、凤姐虽失了财产,人却逍遥法外。
宁国府落得如此下场,究竟是出于何等重罪?高鹗实在无法写圆。据他写来,贾珍被参的罪状,一是“强占良民妻女为妾不从逼死”,这是指尤二姐一事。但娶尤二姐的是贾琏,先指使已和尤二姐退婚的张华告状,后来又遣人追杀张华,并加以凌辱而造成尤二姐死亡的是王熙凤,贾珍充其量是他们的帮凶,怎算得上“首罪”“首犯”?二是其妻妹尤三姐自刎掩埋未报官。这样的罪过实在重不到哪儿去。当然,贾珍在国孝家孝期间以射鹄子为名聚众赌博也是一罪,但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大罪。
前八十回里,写得明白也让读者看得明白的,是荣国府的泼天大罪。第七十五回一开头,就写到尤氏正欲往王夫人处去,跟从的老嬷嬷们悄悄地回道:“奶奶且别往上房去。才有甄家的几个人来,还有些东西,不知是作什么机密事。奶奶这一去恐不便。”尤氏听了道:“昨日听见你爷说,看邸报甄家犯了罪,现今抄没家私,调取进京治罪。怎么又有人来?”老嬷嬷道:“正是呢。才来了几个女人,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的,想必有什么瞒人的事情也是有的。”曹雪芹这样写,用意非常明白,尽管贾赦有逼勒石呆子谋取古玩、通过贾琏跑动交结平安州外官等罪行,加上王熙凤铁槛寺受贿弄权害了两条人命,还有违法发放高利贷等事,这些恶行都必将遭到报应,但贾政也是跑不了的。荣国府帮助被抄家的犯官藏匿罪证钱财,这是罪大恶极的,这样的事贾母、王夫人不可能瞒着贾政,贾政的此项滔天大罪,必导致荣国府“家亡人散各奔腾”。因此可以想见,八十回后必写到荣国府“树倒猢狲散”,贾政必被治罪,绝不可能有高鹗笔下的那些“复世职政老沐天恩”的鬼把戏。
但是这样把前八十回的故事一捋,就更纳闷了。第五回里为什么要那样说呢?“箕裘颓堕皆从敬”。贾敬把爵位让贾珍袭了,弃家出城到道观里跟道士们胡羼,任由贾珍“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这当然可以算是“箕裘颓堕”,在封建礼法上存在严重的道德问题。不过,似乎也还构不成司法上的罪行。通观现在我们可以看到的前八十回,贾府的男主子里,唯有贾珍比较有阳刚之气。他比贾赦豪放,比贾政通达,作为族长,他让贾母等长辈挑不出错来,跟同辈的兄弟姊妹们也能和平共处,与尤氏大体上算得恩爱。书中关于他的重要情节,除与秦可卿、二尤相关的以外,有清虚观打醮时组织现场、教训子侄,年关时负暄收租、分派年货,中秋时率妻妾赏月、壮胆呵斥墙角怪叹,在这些情节里,曹雪芹准确而生动地写出了一个壮年贵族的风度气派。当然,贾珍的声色享受,书中明写暗写之处甚多,这是一个肉欲旺盛而强壮的男子。但他并未像贾赦欲占鸳鸯那样“牛不吃水强按头”;他和尤二姐的有染以及对尤三姐的垂涎,没有强逼强占;也不见他有对灯姑娘、鲍二家的那种“不管腥的臭的”一律馋嘴的掉份行为。他虽“不干净”,却保持着贵族府第的堂皇。过去研究《红楼梦》的人们很少专门分析探讨这个人物。其实,作为一个艺术形象,它的生命力是非常旺盛的。
张爱玲晚年写《红楼梦魇》,非常仔细地研究了贾府后来究竟为什么被抄家治罪。她当然注意到,前八十回里充满了伏笔。除以上举出的,比如元妃点戏《豪宴》,脂砚斋批语告诉我们这是《一捧雪》中的一折,“伏贾家之败”;比如贾雨村的仕途浮沉,贾雨村出事会牵连到贾府;此外,像金钏的投井、蒋玉菡的潜藏,都可以转化为追究贾府罪愆的线索。张爱玲算来算去,也觉得前八十回里实在找不出多少关于贾珍的犯罪线索。因此,她根据各个版本异同的一番研究,认为第五回的预言“造衅开端实在宁”和“家事消亡首罪宁”是曹雪芹早期的构思,他后来改主意了,所以在第七十五回特别明写出荣国府在甄家被皇帝抄没后竟斗胆接待他家派出的家人,并代为藏匿了许多东西,形成“首罪”,以致情节与预言之间产生矛盾。这也再次证明《红楼梦》是一部未及写完,或虽大体完成却尚未最后剔除矛盾处的稿本。
但我以为第七十五回所明写的荣国府替甄家藏匿财物一罪,还不是整个贾氏家族的“首罪”,更非“造衅”的开端,因为宁国府的贾珍藏匿的不是一般的罪家,也不仅是其财产,而是大活人——秦可卿。这本来也是写得比较明白的,早期稿本的第十三回,回目原是“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一说为“秦可卿淫上天香楼”)。现在我们看到的是曹雪芹遵照脂砚斋的意见删改过的文字,通过这些文字,我们只知道贾珍与秦可卿的畸恋,一个丫鬟触柱而亡,另一个丫鬟誓守亡灵再不回府,还有规模体例惊人的丧事,等等。我曾著《秦可卿之死》一书(后扩大为《红楼三钗之谜》),揭开谜底——按曹雪芹原来的计划,是要写出宁国府贾珍冒死收养皇帝政敌的遗孤秦可卿这一情节的,但这样写太过敏感,不得不按脂砚斋的意见大删大改,甚至还不得不在第八回末尾“打补丁”,故意把秦可卿写成是从养生堂(孤儿院)抱出的野种。脂砚斋见到这补笔后感叹道:“秉刀斧之笔,具菩萨之心,亦甚难矣!”把这一点搞清楚了,“造衅开端实在宁”和“家事消亡首罪宁”的预言就非常好理解了,而贾珍那“一味高乐”的形象,也便具有了遮蔽着政治胆识的深度,这位贵族男子的形象,也便更值得玩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