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兰契互剖金兰语”,这是《红楼梦》第四十五回回目的前半。“金兰”语出《易经》:“二人同心,其利断金;同心之言,其臭如兰。”后来人们就把两个异姓人结为兄弟或姊妹的亲密关系称作“义结金兰”。我读到《红楼梦》这一回前半回,自然而然地认为“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是概括李纨和王熙凤两人当众坦率交谈的一大段描写的。
第四十二回回目的前半,是“蘅芜君兰言解疑癖”,已经暗用了“金兰”的典故。写的是薛宝钗抓住林黛玉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酒令时说漏了嘴,暴露出她偷看过《西厢记》《牡丹亭》那样的“移性情”的“杂书”的把柄,把她唤到蘅芜苑中“审问”,教诲她“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一席话说得林黛玉垂头吃茶,心下暗伏(注意,曹雪芹的原文是“心下暗伏”,高鹗篡改为“心下暗服”,“伏”是被对方占了上风暂且认输,“服”是完全被对方征服失去自我,很不一样。这更说明我们对《红楼梦》的正文乃至回目进行精微的文本研究,对于理解与鉴赏这部经典是十分必要的),只有答应“是”一字。这段情节,曾被评家用以证明薛宝钗是个封建道德的遵从者、鼓吹者、卫道士。但曹雪芹下笔刻画人物,绝非主题先行,褒贬随后,他总是把人物写得活灵活现,使你感觉到在那样的情境里,那样性格的一个人就是那么想、那么说、那么做的,因此评价起来也就很难贴正反对错的标签。这段情节,也可以理解为薛宝钗对林黛玉格外呵护,有着情同亲姊妹的情怀。
既然第四十二回已经将薛、林的关系喻为“金兰契”,那么仅仅隔了两回,是没有必要再重复的。细读第四十五回,全回情节明显分为两部分。前半回主要写李纨与王熙凤之间绝无仅有的一番直来直去的对话;后半回主要写林黛玉在与薛宝钗谈心后心中郁结难解,灯下读古乐府,心有所感,亦不禁发为章句,“风雨夕闷制风雨词”(这也就是这一回回目的后半)。如果“金兰契互剖金兰语”也是照应后半回的情节,那么,这一回回目的设置就未免向后半回倾斜得太过分了。揆之《红楼梦》回目,总是尽可能用八个字概括前半回的主要情节,再用另外八个字概括后半回的主要情节,而且如果前一句强调某人的戏,后一句就换成强调另一个人的戏,如“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等等。
李纨这个角色,虽然是“金陵十二钗”的第十一钗,出场的次数极多,但在前八十回里,绝大多数情况下,她都是场面上的陪衬,总是别人唱主角,她打打边鼓,帮帮腔而已。“十二钗”里的迎春、惜春在前八十回里也大体是这么个状况。迎春只有在“懦小姐不问累金凤”那半回里才当上主角。惜春只有在“矢孤介杜绝宁国府”那半回里才占据舞台中心。清代一般评家,都把那两个半回称作“迎春正传”“惜春正传”。我以为,第四十五回前半回应视为“李纨正传”。
李纨第四回首次亮相,被说成“居处于膏粱锦绣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以后的频频出现,基本上是维系着这么个寡妇失业、温柔敦厚的形象。她的口齿虽然还不到“锔了嘴的葫芦”那么憨笨的程度,但总是不多说不少道,以折中平和为特色,以至她究竟都说过些什么,在第四十五回前很难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但到了第四十五回,她大开金口,主动出击,与王熙凤发生了剧烈的语言碰撞。请看她当众抛给王熙凤的这些肺腑之言:“真真你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你们听听,我说了一句,他就疯了,说了两车的无赖泥腿世俗专会打细算盘分斤拨两的话出来。这东西亏他托生在诗书大宦名门之家做小姐,出了嫁又是这样……若是生在贫寒小户人家,作个小子,还不知怎么下作贫嘴恶舌的呢!天下人都被你算计了去!昨儿还打平儿呢,亏你伸的出手来!那黄汤难道灌丧了狗肚子里去了?……给平儿拾鞋也不要,你们两个只该换一个过子才是。”王熙凤一生中所受的当众抢白,其激烈与不留一丝情面的程度,以此为最。真是惊若焦雷,直劈心窝。李纨的性格与内心世界,顿时超越“槁木死灰”的定论而立体化起来,丰满、复杂,耐人寻味。最妙的是王熙凤对李纨的偶露峥嵘,不仅没有表现出惊诧愤恚,反而当众“笑纳”退让,说明她与李纨其实互相深知对方心底的想法,并且都有包容度和消化力。把她们妯娌二人的关系比作“金兰契”,把她们的一番语言碰撞说成是“互剖金兰语”,不是很恰切吗?